夏梦狂诗曲III

第54章


如果换成是夏娜自己,即便站在百人交响乐团前,演奏着贝多芬的《命运》,也无法达到裴诗现在的境界。
  以前的裴诗只能说是个有天赋的小提琴家。
  可是现在,她已经在朝着大师之路走去。
  没有人能猜得到裴诗现在的心境。她其实并不是像表面上那样轻快。因为她知道,艺术的道路没有止境,历史上没有一个人走到过终点。所以,这里也不会是她的终点。这一刻,她想起了许多许多的回忆,也想起这一路走过来,在她生命中来来去去的人。那些过客,曾经令她喜爱的、憎恨的、感激的、失望的、崇拜的、轻视的……他们就像是一个个五花八门的音乐小节,在她一路写下的曲谱中,组成了色彩缤纷的旋律。
  这些旋律里,有父亲疼爱的手掌,有韩悦悦崇拜的微笑,有柯泽炽热又遗憾的注视,有夏娜嫉妒仇恨的耳光,有颜胜娇高傲蔑视的冷笑,有依然在弹着李斯特清澈单纯的小曲,有一双樱花树下失明的美丽眼睛……
  如今,这一切都早已变样。这所有的画面,也都只能作为最陈旧的回忆,藏在她逐渐老去的内心深处。
  那两个承诺过要陪她一辈子同台演奏的男人,今日都没有出现在这里。而且,或许以后也再没有机会,与她合奏出同一首曲子。
  她看向金碧辉煌的灯盏,用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轻轻叹息了一次。
  最后,她还是没有找到理想中的钢琴手。这种孤独,是紧抱心爱之人,也无法缓解的。父亲曾说,艺术家的人生就是彻头彻尾的孤独。她当时并不能理解。
  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着熟悉的影子,终于发现了他,她曾经的恋人,今日的丈夫。她的音乐世界和夏承司几乎毫无关系,可是今后,她却只愿挽着他的手一直走下去。
  ——因为,在人生的协奏曲中,你是最为刻骨铭心的华彩段。
  隆重的颁奖仪式过去,裴诗和夏承司参加了晚宴,并在当地的酒店住了下来。到酒店时,她把自己新拿到的小金人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小提琴盒盖,想要检查一下琴。但是,盒盖刚打开,一根弦就“噌”的一声弹起来,当场断裂,还差一点打到她的脸。她摸了摸那根断弦,良久也没检查出来是哪里出现了问题。琴弦莫名断开,这仿佛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她望着那根断弦出神。
  “看来,你平时对我练琴的怨气太多,老天也让我明天偷懒一下了。”她转过头去,对着身后正在解领结的夏承司浅浅一笑,然后合上琴盖,走到他背后轻轻环住他。
  “你才发现吗?”他抬起她一只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
  一个晚上过去,清晨的微光照亮了小部分天空。这时大多数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只有少数人才惺忪地睁开眼。这时,裴诗还像冬季的小动物一样依偎在夏承司怀里取暖,前一夜的盛况令她在睡眠中都在甜甜地微笑……有一群人,却彻夜不眠,搜遍了整座城,也要把那个身中十六枪的男人逮出来交给大哥处理。
  日本,神户的一座神庙下这群人在灰暗光线中快速移动,同时不满地抱怨着——
  “真不知道森川组在想什么,老爷子花了这么多年时间筹备的计划,就是要让夏明诚那家伙身败名裂,比死还痛苦。你看计划失败,老爷子都快被气死了,大哥这一边还在和刘石对抗,光少爷不帮着自家人,反而还打电话给夏明诚通风报信,这……唉,还真是麻烦啊。”
  “不管怎么说,我们应该感谢接老爷子班的人不是光少爷,而是咱们大哥,不然也不知道组里会变成什么样。”
  “不过,昨天大哥是真的被气疯了,对着光少爷打了那么多枪,就差没爆头了。光少爷就算还能活命,恐怕下半辈子也没法好好过了吧。”
  “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呢。难道真是因为所谓的父子情?”
  “哈哈,开什么玩笑。光少爷看上去是温文无害,但你又不是第一天进组,还会认为他真是这样?你说他是在向老爷子阴魂复仇,都比说他有什么亲情可靠。”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山坡上传来一点动静,像是有人哭后抽泣的声音。几个人对望一眼,相顾点头,持枪急速冲上山坡。本以为又会有一场恶战,但是他们只在山坡上看见了裕太因哭泣而颤抖的背影。他们握紧手枪,提心吊胆地朝裕太的方向走去。然后,他们发现裕太右手手臂中了枪,拖着枪支瘫在地上,但地上流成河的鲜血,却好像不是他的。他只是跪在地上,正在对躺在地上的人说话。
  躺在地上的人头发漆黑,穿着一身黑色和服,一张秀气的脸却是毫无血色的苍白。他的和服像是一朵盛开的黑色樱花,下方有鲜血蜿蜒而出,宛如一张美丽女子的藏红色面纱。他半睁着眼,似乎已经奄奄一息,但向这群人投来的命令眼神,却使得他们完全不敢前进一步。
  “阿姆斯特丹的赌场,就要拜托石川了。大阪那边的任务,让高桥去做 … … ”森川光的声音弱不可闻,思路却很清晰,“然后,我所有的事,都不要告诉小诗 … … ”
  “为什么?!”裕太带着哭腔吼道,“她对你来说这么重要,为什么不让她知道!你要我不告诉她可以,那么,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再坚持一下,组里的人就要到了!”
  “我听说,小曲已经半身不遂了。”森川光吃力地说道,“我不希望她认为,以后没有人能再为她伴奏……”
  “能给她伴奏的人多了去!全世界那么多钢琴家,谁都可以的啊!可是,森川少爷只有一个!不管对我,还是对诗诗来说,都只有这一个啊!”说到这里,裕太又失声痛哭起来。
  森川光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可以进入大脑和肺部的氧气越来越少。他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话。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永远睡过去的时候,第一抹金色的晨曦忽然升入碧空,透过樱花树小小的缝隙,洒到他的脸上。他眯着眼睛,看着上方一片凌乱的粉色。有微风吹过,几片粉白花瓣落下来,停留在他的额头上。
  台阶下还站着一帮不敢行动的人。一直以来,他手下有很多人,他可以轻轻松松过上无数人羡慕的生活。但拥有的,却是被束缚的,不敢反杭的人生。
  原来,自己并没有改变多少,还是和小时候那个寂寞的孩子一样。从刚开始能看见樱花,到最后只剩黑暗。每次来这里赏花闻香的人,都只有他自己。所以,当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第一反应也仍然是回到这座神庙。这个安静美丽的神庙,记载了他太多太多的回忆:被母亲拥抱的童年、恢复光明的清晨、初次看见樱花雨的春季、初次看见心爱女孩的时刻、初次发自内心开怀大笑的瞬间……只是,母亲、光明、爱情、快乐,任何璀璨的东西,在他生命中都像樱花一样,转瞬即逝。
  春风吹拂,枝叶阑干,抖落了大片樱花花瓣。森川光半闭着眼睛,看着花朵像茫茫大雪一样从枝头飘落,将自己覆盖,他想起了初次在这里遇见裴诗的记忆。那时,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她的声音是沉着的,天真的,同时又带着她惯有的冰冷。她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认真地对他说,在我看来,哪怕荀延残喘地活着,也比死了好。
  然后他用最美好的心情,对她露出了温柔微笑。
  那竟已是快十年前的事。
  那时,他们两个人都真年轻啊。青春这件美丽的事物,也和樱花一般吗?这一刻,他开始想象,当时的裴诗会是怎样的打扮,会有怎样的表情,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虚弱地抬起眼帘,凝望着在晨曦中旋转的花瓣,它们如此凄美,就像是樱花树的眼泪。他想,那一年站在樱花雨中的小诗,一定很美,很美。
  ——日本人喜欢樱花,是因为它们即便寿命短暂,也曾经灿烂动人过,带着死亡一般的美。
  我不知道我的一生终究追寻的是什么。终究追寻过什么。终究,又得到过什么。
  但愿,我也如这樱花,曾经灿烂过。
  第二年夏季,裴诗终于想通了一件事:她不会再考虑放弃《夏梦》交响曲的第四乐章。这一个乐章,是她在裴曲住院时写下的。之前她不愿意把它加到《夏梦》中,是因为《夏梦》前三个乐章要么清新,要么欢快,要么辉煌,不曾有过这样衰败的曲调。这一年里,她病的次数越来越多,虽然都不是什么大病,但她被折磨得彻头彻尾,从不耐烦变成了没脾气。她去医院的次数快要比裴曲还多,也在医院看见无数才诞生的新生儿,以及眼神干涩的老人,忽然发现,衰败虽然不讨人喜欢,却没人能否认,它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所以,第四乐章的存在是有必要的。
  她将这种想法跟Adonis解释,Adonis露出了很倦怠无聊的横眼:“我早就说过这个乐章可以留,你自己要纠结,真受不了。其实有几个乐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什么时候才打算把这个谱子公布于世啊?”
  “它是我最大的心血,我要把它修到最好为止。所以,耐心等等吧。”
  “再这样修下去,你会把它带到土里去的!”她却无视Adonis的伶牙俐齿,背着小提琴,转身上了夏承司的车,朝Adonis挥挥手:“那等我死了,你记得一定要为《夏梦》举办一场轰动世界的演奏会!”
  “什么鬼,我才不要!”
  听见妻子和Adonis又因为音乐吵得不可开交,夏承司无奈地摇摇头,握住她冰冷的手,让司机把空调再调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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