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梦狂诗曲III

第56章


你也坚强一些,好不好?”
  他所指的方向站着三个人。站在最前方的男孩大概只有十一二岁,个子却非常高,他的脸蛋秀气,有一双令人难忘的深黑眼睛。他身后的女孩二十岁左右,衣着打扮就是普通的大学生,但长得非常漂亮,和爸爸如出一辙。她的父亲大约五十岁,穿着一身深黑的西装,身材笔直,高大英俊,浅棕色的眼睛深邃迷人,看上去有些像混血儿。此时,他正好弯下腰,把一束新鲜的百合放在墓碑前。意识到旁边有人正在看他们,男孩拽了拽爸爸的袖子。然后,男人回过头来,对他们点头示意。
  高中女孩还不习惯与陌生人打交道,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但是,之后那一家人的互动,她却都偷偷看在眼里。他们在那里待了很久,把面前的坟墓擦得干干净净,一直有说有笑,就好像是在跟一个活人说话一般。她低声问母亲:“为什么他们看上去一点都不难过?”
  “时间会冲淡一切。”母亲温柔地说道,“等过几年你再来这里,也可以用微笑面对奶奶了。”
  女孩用力点头,忍住了即将涌出的泪水。
  天空好像能听到她心中悲伤的哭诉。所以,细雨一直不曾停止。在这花草繁盛、树木苍郁的地方,雨水总是会显得比别处潮湿。风吹动了枝叶摩掌声,模糊了雨水的音乐。每当遇到这种天气,夏承司总是会想起自己的妻子。她的音乐像是一把利剑,刺穿了近百年来古典音乐停滞不前的障碍,就如同这大自然之声一般。所以,哪怕翌日才是她的忌日,他也一样把两个孩子带到这里来看她。
  国家为裴诗立了一个很伟大的墓碑,与她的父亲建在同一座山上。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真正的骨灰其实埋在这个普通的公墓里。裴诗离世前曾对夏承司说过,尽管她把大部分的人生都奉献给了音乐,但希望自己能以妻子和妈妈的身份下葬。因为怕被太多人发现,她的墓碑上只写了简单的四个字:爱妻阿诗。没有照片。
  但是,夏承司并不需要在这里看见她的照片。因为,她昔日的笑容无处不在:他的皮夹中,他们床头的相框中,他的手机背景、电脑桌面,他颈项上的心形锁中……
  他打开那个锁,她歪头靠在他肩上,笑得特别自信、美丽。
  在别人眼中,她是一个冷漠孤僻的音乐家,看上去自信满满又无坚不摧,似乎这世界上再没有人可以打倒她。但他知道,她其实缺乏安全感,是一个害怕寂寞的人。
  “夏承司,你以后一定要活很久很久。因为,我不想老了以后,只剩自己睡空荡荡的床。”
  “我一定会活得比你久。”
  ——当初答应她的事,他做到了。
  她去世以后,他庆幸先离去的人是她。因为,他不愿让她再次变得孤单。
  不均匀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夏承司回过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他穿着浅咖啡色的西装,一手拄拐杖,一手捧花,被年轻的太太搀扶而行,精神却非常好。看见夏承司一家人站在这里,他朝他们点头致意。
  夏梦和裴小海整齐地喊道:“舅舅!”
  “真乖。”裴曲朝他们挥挥手,“快过来,让舅舅看看。小海,你怎么一下长得这么高?再这样下去,不是要比舅舅还高了?”
  “舅舅你连一米八都没有,我长得比你高是很正常的吧。”裴小海吐吐舌头。
  “叛逆期还没到呢你,说话已经开始欠抽了?看我不教训你。”裴曲揉乱了裴小海的脑袋,而后抬头对夏承司说道,“姐夫,你们怎么也今天来了?”
  “你知道的,我经常过来。”夏承司淡淡笑道。
  “你的家人情况如何?”
  “爸妈身体都好,现在每天打打高尔夫球,溜溜狗。兄弟和妹妹也不错,都在忙自己的事。”
  裴小海第一个跳出来反驳:“小姑哪里有不错了,她每天和表姐吵架,姑父经常来跟爸爸告状。”
  裴曲忍不住笑了。夏娜真是和年轻时毫无差别。都四十来岁的人了,还是那个臭脾气。而且,据说夏娜和女儿一直不和睦的原因,是她总是逼着女儿学小提琴,女儿却对古典乐一点也提不起劲儿来。不管怎么强迫,孩子都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状态。最近高考结束,夏娜想让她去学作曲,她却填了法语系,把夏娜气得暴跳如雷。
  其实,不仅是夏娜的孩子不喜欢古典乐,就连裴诗的孩子也不会拉小提琴。夏梦学了广告设计,裴小海从小就喜欢游泳打篮球,完全静不下心来学音乐。但夏承司从来没有强迫过他们,他认为孩子的人生已和他们完全不同,应由孩子自己决定。见裴曲只笑不语,夏承司说道:“最近怎么样,工作顺利吗?前几天我还在电台里听到你们夫妻搭档的新曲子,挺不错的。”
  夏梦飞快点头:“是啊,爸爸,我们同学都说,任何舅舅和舅妈合作的曲子,都能把一个新歌手捧红。”
  自从裴曲摔断了手和腿,他就再也不能弹钢琴。他也确实有过一段时间的自闭和抑郁。但后来,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他在电视上听到一首广告歌曲,觉得曲调很不错,于是也写了一首同风格的流行乐。没想到只是这一个小小的契机,令他彻底转型,开始创作流行音乐。有古典乐根底打基础,他写的流行乐曲总有一股优雅的气质,很快赢得了市场的肯定。从那以后,他在这条路上走得一帆风顺,到现在已是红遍亚洲的作曲家。他甚至装上假肢,开始步行走路。四年前,他在普罗旺斯度假寻找灵感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同去度假的著名女词人,两个人从欢喜冤家变成了知己,直到去年,终于走向了婚姻的殿堂。
  看了一下身边的妻子,他笑着对孩子们说道:“哪有这么厉害。这些可都要多亏了你们妈妈。”
  “可不是吗?如果你不是裴诗的弟弟,我才不会嫁给你呢。”妻子老毛病又犯了,总是喜欢说一两句话来逗弄他。
  “夫人,你饶了我吧。我从小就生活在嫉妒姐姐的阴影中,现在她都过世这么多年了,竟然还要继续被你刺激,太惨啦。”
  “她可是天才,活该你嫉妒她。”
  说是这样说,但裴曲却再也没有在意过别人比较他和姐姐。自从他获得了巨大成功,哪怕失去了一只手和一条腿,再聊到过去的话题,竟也可以坦然面对。当心胸变得无限宽阔,不管是再灰暗的事物,也是如此明朗。
  现在,他依然是一张娃娃脸,如果不说年龄,没人会猜到他已经四十来岁。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花放在裴诗的墓碑前,眉眼间展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这样一看,竟和当年在南港竹柏下弹钢琴的清澈少年没什么两样。
  这种状态是他在人生最绝望时,绝对料想不到的事。他望着墓碑上“阿诗”二字,轻声说:“姐,谢谢啦。”
  当初如果不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鼓励我活下来……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只是,纵使有千言万语,也顶不过那发自内心的两个字。
  “对了,Adonis为你姐姐举办的巡演,你打算去听吗?”夏承司弯下腰,摆正了裴曲因为不便没摆好的花。
  “当然会去。不过那家伙真是执着,这次巡演真是大得轰动世界。而且,从头到尾,他就只表演姐姐那一首《夏梦》。他可真是姐的死忠粉丝啊。”
  “这话让Adonis听到,他会疯掉的。”
  他们又在原地聊了许久。渐渐地,雨停了,阳光穿透枝丫,细致地亲吻着大地万物的肌肤。有了阳光的照射,这座墓园看上去更像是天使栖息的宁静国度。后来,他们准备离开,第二天再和其他亲人朋友来扫墓。裴曲的太太搀扶着他走在前面,两个孩子打打闹闹地走在中间。夏承司走在最后面,忽然停下脚,回头再度望向妻子的墓碑。
  那里没有她的照片。但是,一缕崭新的阳光照下来,把墓碑照得干净明亮,就好像是她最后的微笑。
  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坚强微笑。不会忘记她曾经说过,坚持梦想,比梦想本身更重要。
  ——夏承司,不要为我感到难过,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长度,而是你坚持了多久,走了多久,最终拥有了什么。
  ——我有了音乐,有了你。所以,没有遗憾。
  ——如果就这样死去,我同样不会遗憾。
  ——因为,我已经很努力地去活下来。
  还记得你儿时的第一个梦想吗?
  现在的你,是否已经变成了自己曾经憧憬的模样?
  你是否已经打败了岁月与世俗,不曾让它动摇你半分,不曾被磨平张扬自信的棱角?
  你是否还像从前那样,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珍惜自己、爱着自己?
  瞧瞧这不羁而任性的韶华啊,它偷偷溜走了,又留下了些什么?是的,你付出了很多,但它换来了如今坚强的你,再不轻易落泪的你。
  你知道,你会坚持下去。在热情似火的盛夏,在寒冷彻骨的严冬,在鲜花灿烂的早春,在落叶衰败的残秋。在巅峰成功的辉煌里,在跌倒狼狈的泥泞中,在豪情畅快的大笑里,在醉梦痛哭的泪水中。在满载沧桑回忆的昨天,在看不到未来的、孩子气的明天……
  在我们每一个人,都终将落下句点的一生。
  在我们永垂不朽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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