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燎旧梦

19 十七


河南管城,崔氏业下的朋来客栈。崔锋已经等候崔陵多时。
    “二公子!”崔锋迎了上去。
    “大哥派你来的?”崔砚问道。
    崔锋是清河崔氏大公子崔墨的贴身暗羽,没有紧急情况,他不会离京。
    “正是大公子和大小姐放心不下二公子,叫我亲自带来一批新的暗羽。”
    “找到小狼他们了吗?”
    “暂时下落不明。”
    “赶紧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必须拿回一个箱子,银色金属,大概这么高,这么宽,没有密码打不开,底部有轮子,可以朝四面八方转。”崔砚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崔锋从没听闻过这种东西,把崔砚说的每句话都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京城可好?”末了崔砚问。
    崔锋不敢隐瞒,他说道,“大公子吩咐我给二公子带句话,大公子说,凤凰虽大圣,不愿以为臣。”
    凤凰虽大圣,不愿以为臣。崔砚心头一颤,无人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块巨石在头顶上悬了很久,终于从天而降,把他砸得粉身碎骨。崔砚假装自然地端起梨花白盏托,开着描金书福禄的杯盖子,轻轻吹着汤色明亮的峨眉雪芽。
    “嗯。”崔砚一声鼻音,久久无话,峨眉雪芽见了底,原本清醇淡雅的口感在今日喝来,全是索然无味。
    “那……那位假扮齐王的乔公子,我就带回去了。”
    盖子砰地一下盖在茶杯上,崔砚斩钉截铁吐出两个字,“不行。”
    崔锋不理解为什么崔砚会不同意,一时语尽词穷,好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乔然是我带回来的,我自有安排。”
    “二公子接下来不是要去泰山吗?”崔锋心想,这泰山和京城,是天南地北的两个方向啊,二公子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崔砚不多解释,“你回去复命,也替我转告大哥一句话,江山易得,人心难测。”
    在此之前,崔砚没有深究,这场王权斗争是从何开始,是先皇还是大哥,谁先布的局,谁先动的手。
    现在这些还重要吗?皇帝象征了整个皇族,崔墨代表了清河崔氏,纵然不相为谋,也难躲命中注定。
    想明白所有的那一刻,他举起茶盏摔碎。
    碎渣四处跌落,一小块瓷片砸到乔然脚边。乔然轻手轻脚地自绨素屏风后面钻了出来。
    “别生气啦。”乔然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一下崔砚后背,“你砸坏的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啊。”
    “你出来干嘛?”崔砚现在没兴趣听他讪牙闲嗑,“崔锋还没走远,要不你跟他回京?”
    “不不不!”乔然赶忙摆手。
    “之前你不是抱怨,说想离开我吗?”
    “NONONO!没有的事。”乔然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开玩笑,你口口声声说要打断我的腿,我跑得过你吗!
    “行了。”崔砚推开乔然,“换你的药去。”
    崔砚也是随手一推,没想到乔然身体恢复极慢,连退几步,眼看就要摔倒,被崔砚及时拉了回来。
    乔然苦着脸,嘶嘶抽气,“疼死了疼死了!”
    “又怎么了?”
    “拜你所赐啊崔二公子!你能不能对我好点?换药就换药,你推我是几个意思?你不知道地上全是你摔的瓷器渣子啊!”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乔然气极,好心安慰这个人,结果被当驴肝肺!
    崔砚一把横抱起乔然,避开有茶杯碎片的地方,旁若无人地就往里屋走。
    公主抱什么的,乔然呆若木鸡。就算拍戏也只有他抱女主或者女配,被个大男人这样抱起,生平第一次。崔砚那张倾城绝世的脸成了近景特写,乔然胸膛起伏,呼吸困难,想打120。
    极度不合时宜地,脑子里居然蹦出了李宗盛的《鬼迷心窍》:
    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
    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
    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
    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那里好
    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
    “我、我觉得胸闷气短手心出汗。”当大夫问他还有哪里不舒服的时候,乔然这样回答。
    大夫不解,“你只是踩到小小瓷片,拔.出来血都没流。怎么会胸闷气短?”
    乔然:“不知道。你是大夫我又不是。”
    大夫:“……”
    崔砚:“既然如此你躺着休息吧,不用晚膳了。”
    又不吃饭?那怎么行!乔然拍着自己胸脯道,“没事了没事了。”
    以前没戏拍的时候,乔然总是很纠结“今天吃什么”这个问题,来到这里后,连纠结这个充满哲学性的问题的机会也没有了。因为所有饮食都是提前安排好了。
    今天倒有了例外,因为小狼他们不在,崔砚只能将就着带着乔然在外点餐。
    朋来客栈一楼是食厅。管城地处中原腹地,自古以来均为交通要塞,来往客人络绎不绝。
    乔然点了一大堆自己喜欢的菜。最后才问崔砚要吃什么,崔砚不理乔然,叫小二直接去准备,不要酒,不要茶,不要面,只需上乔然点的菜,和两碗白米饭。
    雅座没有凳子,只有坐塌,乔然斜躺着,曲着肘部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贴着腰身,无聊地转着象牙箸。
    “话说,你怎么没让那个人带我回京?”乔然揣测道,“是不是怕我回京就被死啦死啦地?”
    乔然拿筷子在自己脖子上一横,两眼一翻,吐了吐舌头。
    崔砚被乔然逗笑了。转瞬即逝的笑容。
    乔然换了姿势撑着矮几匍匐上去,“幸好我刚才没眨眼。”
    “你喜欢看我笑?”
    “笑总比哭好。以前有首老歌就是唱——”乔然坐回去唱了起来,“啊朋友你是喜欢哭来还是喜欢笑~啊我看如果能笑还是笑笑笑笑笑~在生活当中忧愁苦闷虽然免不掉~人生路上幸福欢乐总是会找到~”
    “好听吗?”乔然问。
    崔砚点头微笑,再抬起头来,又恢复平静,喜怒不形于色。
    乔然唉了一声,托着腮帮子趴在窗棂上看外面车水马龙,“宝马雕车香满路,管城好热闹啊。”
    支摘窗外墙下有花,蜀葵,木槿,夕颜,徘徊(月季),蔓花生,顺着墙壁攀沿而上,乔然探出半个身子挂在窗台上,小心地避开月季花刺,摘了一朵黄色的月季。
    真香啊。
    正当他想起来时,没顾及右边肩膀的伤,一时牵扯到,疼得他呲牙咧嘴,哇哇直叫。
    “啊呀啊呀!起不来了!”
    崔砚像拎小鸡仔似的把他捞了起来。
    “坐好。”
    “喏——给你!”乔然咬着下唇,显然是伤口又间歇性地作痛了。
    崔砚失神地看着乔然手里的徘徊花,“你……做什么?”
    “赠人玫瑰手留余香,不行啊?”乔然本来就痛得来气,偏偏崔砚迟迟不接,更是觉得满肚子委屈,这个人总是把别人的好意当做驴肝肺,活得一点趣味都没有。
    “不要算了!”
    乔然说着作势要把月季往外扔,疾风一动,崔砚扣住他的手腕。
    崔砚:“我知道了。”
    他把嫩黄娇鲜的徘徊轻轻地放在桌角。就像呵护一个初生的婴儿。
    乔然被这一刹那的温柔震得心脏发麻。
    两人相顾无语。
    伙计们接二连三送上来热气腾腾地佳肴。
    美食当头,乔然也不顾气氛的异样,虽然有一边的手臂不能动,但还好人有两只手啊,乔然坚强地用左手,筷子没停,这个夹一筷,那个尝一口。
    “好吃得我要哭了。”乔然眼圈发红,“跟做梦似的。”
    “朋来客栈全国都有。”崔砚斯斯文文地往嘴里送了一口米饭,细嚼慢咽后才继续说,“如果你不回你的飞机国,以后在哪都能吃到像今天这样好吃的菜。”
    “我倒是想回啊!日日夜夜地想!”乔然舀着鸡蛋肉饼汤,“可是想有什么用,回头无路,回去无门。”
    崔砚听着他的话,半天没动筷子,依旧是看不出情绪的表情,一副温温和和地模样。
    “唉!”乔然含着饭菜居然沉重地叹了一声,“不知道小狼小虎小竹子他们身在何处,是否平安……还有我的箱子,那是我唯一的念想了,好歹证明我与那个世界最后一点关联,平板丢了就丢了,那药品丢了就可惜极了。”
    “不会有事。”崔砚很肯定地说道,“清河崔氏的暗羽,堪比御林军。”
    乔然打了个饱嗝,愁眉苦脸道,“小狼那丫头,再厉害也只是个女孩子。小虎那小子,瘦得跟猴似的,能打几下?我最担心的就是小竹子了,他那么小就被净了身,多可怜啊,胆子又那么小……唉!”
    “原来你担心那么多人。”
    “你不担心吗?”
    “不担心。”崔砚沉着道,“我相信不会有事。”
    “你相信?好吧!”乔然默默地在心里比了中指,你以为地球是绕着你崔二公子转的吗?
    “吃饱了没?”
    “没……”乔然盯着鸭脂黄亮肉酥鲜醇的老鸭肚片汤,刚要伸筷,就被崔砚一筷子打下,乔然怒了,“You resick?!(你有病啊)”
    “没吃饱正好,留着肚子吃药。”
    乔然马上就垮下了脸,一脸苦相,“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中血莲花,都怪你!”
    “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么啊?”
    “不会再有下次。”崔砚凝神细视着乔然,“我会保护好你。”
    “……”
    崔砚移开目光,转而看向色泽明黄的徘徊花,“你还有用。”
    乔然松弛了身子,懒懒地靠着白釉黑花美人枕,“吓死我了,话别说一半就停呀。”
    崔砚从方形药匣子里取出一颗棕色的药丸。
    “又要吃麦丽素了。”乔然拿起就往嘴里送,长痛不如短痛。
    过了一会,来个几个伙计,收走了杯盘狼藉,端上来刚熬好的暗红色的药汁。乔然闻着有股浓浓的人参味。
    “我家二公子就是财大气粗呀!”乔然谄媚道,“这是放了多少珍贵的红参啊?看在你这么用心的份上,我就原谅你连累我这事了。”
    药还很烫,乔然在那边吧啦吧啦地说个不停,崔砚安静地用漆木餐勺搅动着汤药。
    “嗳,你到底在听我说什么吗?”乔然泄气,两手托脸凑到崔砚面前。
    崔砚抬起琥珀色琉璃般通透的眸子,乔然与之对视,竟然呆住了,那对一剪秋水的眸子,如明净的碧波,此刻倒映着的人是我……
    四目相对,双唇之间,气息弥绕。
    不由自主地,乔然稍微往前,就往前了一丁点,轻如羽毛一般碰了碰崔砚的唇,像被烫到,迅速缩了回来。
    乔然如惊弓之鸟缩在一角,完啦,我死到临头了,乔然你脑袋抽风了吗?刚才干了什么蠢事!你亲他干嘛?!亲他干嘛?!
    崔砚还保持刚才的姿势,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垂下眸子,又长又密的睫毛忽扇几下,继续搅动碗里的药。
    外头人声鼎沸,点餐上菜吆喝不断,雅座里头静悄悄的,只有崔砚搅药的时候偶尔勺子磕到碗壁的声响,乔然坐如针毯。
    “凉了。”崔砚停下动作,浅浅地舀了一勺,他先喝下一口后才叫乔然过来,“现在温热,入口刚好。”
    乔然挪动屁股,在崔砚的示意下又坐到了他对面。
    “谢谢你。”乔然小声说道。崔砚替他凉药,还替他试温,他一下子就心软了。
    药不是很苦,乔然就像拼酒似的,一口干了。最后一滴药也没放过,他倒过碗,舌头舔了舔,好了,这下干净了,我乖乖的把药喝得光,他多少不会那么生气吧……
    刚才那场“事故”,好像崔砚选择性失忆了,不提不问,不打不骂。反而把乔然折磨得半死,就像脖子后面又把菜刀,你知道它就在那,但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砍下来。
    这时忽闻外头喧闹起来,有桌椅掀翻之声,女人哭救之音。
    乔然的神经马上紧绷起来,自从被暗器射中以后,他一听到打斗的声音就心慌。
    “外头怎么了?”乔然紧张不安,“会不会又是他们?”
    “放心。”崔砚把手心按在乔然的手背上,“我在这。”
    “就是因为你在这我才更怕啊!”心慌之下,乔然口不择言。
    崔砚一把抓紧了乔然的手,“你不信我?”
    “信你会有好下场吗?”乔然直直地问。
    崔砚松开手,起身拉开雅座的门,头也不回道,“不会。”
    乔然连忙也扶着门起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崔砚的衣服,“你要干嘛去?你又要去跟他们打?你——对了对了,我们有暗羽在,叫他们先去。”
    崔砚停在那里,“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你听过这句话没?”
    “什么?”乔然被崔砚没头没脑这么一问,自己也没头没脑起来。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崔砚念出白居易的这句诗,若有似无地一声叹息。
    “现在你还有心情吟诗作对?”
    “只是有感于你刚才出格的行为。”
    出格的行为?乔然马上放手,抚平崔砚的衣服。这样不出格了吧?乔然转念一想,扯个衣服不至于,难道是指我刚才……刚才亲了他一下?我……我是不小心啊!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乔然心思百转千回,崔砚已经走向大堂。
    “嗳!等等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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