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燎旧梦

21 十九


秋容不展,天气阴郁。
    凉风袅袅,露重枝湿。
    崔砚每日早起练功习剑,风雨无阻。难得这几日,“犯病”的乔然也跟着早起,朋来客栈后院里头的那棵老梧桐树下,他披着兽毛毯子,躺在白藤所制摇椅上。
    剑气如虹,银月划空,龙腾万里。崔砚鲜衣执剑,左旋右抽,掷剑入云,身影幻移,一舞剑气动四方,隔着老远袭来的剑气,摧落金黄的梧桐叶子,纷纷扬扬飘落在乔然身上。
    燕去巢空树无蝉,梧桐已觉冷碧,槿花枯萎,草根泛黄,深秋的清晨,万籁俱寂,在这片宁静中孕育着离愁别绪。
    这几日乔然一直在客栈养伤,他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有时候整日无话,有时候自言自语,崔砚也不理他,任由乔然“发病”。
    田允书说过,天下之病,心最难医。崔砚心想,乔然能好就好,若不能好了,清河崔氏也养得起。
    乔然陷在毛茸茸的毯子里,知道以为他在深思“银河系有没有外星人”之类的问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腹痛便秘……只有崔砚知道,乔然是在思念,是在绝望。
    “生无可恋吗?”崔砚收了剑,背在身后,在乔然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他面前。
    他提起乔然,一身梧桐叶子扑簌簌地落下,崔砚自己在藤椅上躺下,乔然郁闷只能盘腿坐到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那堆梧桐叶子上。
    “小时候,我总是不开心。”
    乔然白了一眼崔砚截断他的话,“难道你现在就开心了?”
    我看你活的很累嘛……乔然玩着叶子,望着远处屋舍重重,青山隐隐。
    崔砚淡漠地说下去,“我无数次地在夜里醒来,强忍着恐惧与悲愤,我问自己,崔砚,你为什么姓崔,你为什么降临在清河崔氏……”
    “是什么让你不再畏惧?”
    崔砚凝视着乔然侧颜,乔然感受到他的目光,偏过头来,然而崔砚随之就转开了视线。
    “世间哪有无所畏惧的人呢?就算得道高僧,立地成佛,也会担忧人世疾苦,生灵涂炭。”崔砚提着气,缓缓地呼出,“生在凡间,就是凡人。七情六欲,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人之本性矣,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说斩断就能斩断的?生无可恋,本身就是因为太过贪恋。”
    “太过贪恋?难道我想家也是因为贪恋?我在那个……那个飞机国,打拼多年,眼看着就要……好比武林盟主之位近在眼前你却因为脚抽筋错失,懂不懂?等你不抽筋了,腿脚灵活了,提着剑就要上场,突然发现四周的人都凭空消失了,你回到山东,却发现清河崔氏也不见了,全是陌生的人,过着陌生的日子,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你能体会吗?”
    穿越这种事,乔然是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以前看古天乐前辈的《寻秦记》,最后的结局是左拥右抱老婆成双,可乔然一点也不羡慕,只觉得可怕。后来经纪人赛姐想要他赶着穿越题材的潮流,去拍穿越剧,被乔然一口拒绝,他觉得太过儿戏。没想到最可怕的事最容易发生。没有现代化的设施,没有父母亲人,没有钱,要啥啥没有,只有一天到晚跟着崔砚打打杀杀,险象环生。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乔然欲哭无泪。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有时候乔然也会想不明白,究竟是自己从未来穿越回过去,还是本身就在过去却做了个未来的梦,是身在梦中不知梦,还是梦醒了回不了魂?
    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如果万事万物最后都是要合而为一,未来的我,和过去的我,真真假假,真亦假,假亦真。到头来纠结什么?竹篮打水,周而复始。
    原来一切没有尽头,才是一切的尽头。
    乔然突然顿悟了,眼里有了光彩,是呀,我纠结个屁啊,如果能回去,我一定要回去,如果不能回去,我干嘛整天折磨自己!我应该好吃好喝游山玩水,再娶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就像崔姐姐那样漂亮!
    崔砚看着乔然神情变幻,一时悲痛欲绝,一时冥思苦想,一时四大皆空,一时激情澎湃,一时乐不可支,崔砚无奈地摇摇头,哀叹一声,“唉,你喔……”
    乔然伸了伸懒腰,站起来活动手脚,“这回我可要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跟我说这些,我也不会醒悟。可是你怎么不早开导我呀?”
    崔砚拍拍腿上的叶子,也站了起来,“有些事情自己不多想一段时间,是不会释怀的。”
    “那你后来呢?”乔然问道,“半夜还会惊醒吗?”
    崔砚扬起来嘴角,笑容清澈,如秋光潋滟,琥珀眼眸里好似清波荡漾,又映着些许感伤。
    乔然沉浸在这个笑容里,浑身酥麻,如电流窜过,好像头皮都在发焦冒烟,他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深吸空气,吐出二氧化碳,老天啊,现在让我变成一道化学公式吧。
    “化学公式”背过身子,“你倒是说话呀,笑什么笑。”
    “你不是喜欢看我笑吗?”崔砚把他扳了过来,捏着乔然的下巴,气息如兰,“笑比哭好,你唱过的歌。”
    乔然窘迫地往后躲。
    “然后我只是睡觉,不再睡着。”崔砚松手,甩袖背在身后,背脊挺直如迎雪耐霜的松柏,“任何事情,一旦麻木,即不仁。”
    “我不信你是麻木不仁的人!”
    崔砚把乔然一个人丢在院子里,自己翻身一跃就上了房顶。
    乔然对着他的身影囔囔道,“反正我不信!”
    鹰声明鸣,凌空展翅,万里无云的高空中只见它身姿矫健地盘旋飞翔,接近客栈时,凌空减速,低空滑翔,稳稳当当地落在崔砚伸出的银月剑鞘上。
    “凌空!后厨有鸡!”乔然大声地朝凌空打招呼。
    凌空见多不怪地发出三声短促低音,意义不明地算是回应了聒噪的乔然。
    “大哥哥。”
    突然背后传来前几日所救的小女孩的声音。
    女孩瑟瑟地抱在梧桐树后,探出梳着双丫髻的脑袋,面容娟秀,娇俏可爱。
    “是你呀,小麦。”乔然过去把她拉出来,“你别这么怕生。”
    救了这个女孩之后,乔然知道了她的身世,家里贫穷,父母往她脖子后面插了根稻草,就把她卖到了青楼,小丫头拼死逃了出来,从此流落街头,时而乞讨,时而偷窃,颠沛流离。
    命运多舛,乔然怎么会不怜爱。听说女孩被卖的时候年纪太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乔然见她稚气可爱,小麦肤色,便给她取了个新名字,小麦,人如其名。希望她健康,开朗,重新做人,如麦子一样生命力旺盛。
    “大哥哥……”小麦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就泛滥起来,“昨天我无意间听到崔二公子说要送我走。”
    “是吗?”乔然心想我怎么不知道,但还是安慰道,“崔二公子不是坏人。小麦别怕,他把你送走,也是想物色一户好人家收养你。”
    “可是小麦只想跟着齐王殿下。”
    “嗯?”乔然觉得哪里不对,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齐王?”
    小麦神色慌张,马上又恢复楚楚可怜的模样,“小麦自小流落街头,街头巷尾风言风语,难免有所听闻。齐王一路跟着崔二公子回京,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是么?”乔然不再追问,便说回了原来的话题,“小麦啊,你跟着我们不太方便。”
    乔然下意识地朝房顶一看,凌空飞走了,崔砚也不见了,“小麦,虽然我救了你,但是以后你也要遵纪守法,别再偷偷摸摸,万一又碰上牛阿大那种暴脾气的人,你该怎么处理呢?”
    “我并非不想好好做人,世道不济,人心不古,小麦一介女流之辈,能如何呢?只盼王爷给条活路。”
    乔然动容,犹豫道,“你的去留,我说了不算……还得问问他……”
    “大哥哥!”小麦急了,“您是万人之上,仅次于当今皇帝陛下,您的话就是半道圣旨!何人敢不从?”
    此时的小麦急切得像是要横刀杀敌的将士,哪里还有半分柔弱。
    乔然只想着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并没有注意到小麦的变化。他前前后后想了想说,“不行。还是要跟崔砚商量商量。”
    小麦从乔然掌间滑出自己的手,呜呜然含泪不语。
    好言安抚小麦之后,乔然跑去找崔砚。
    崔砚果然决绝道,“不妥。”
    “怎么就不妥了?”乔然不高兴,“她一个小女孩,能有什么负担?万一她留在这里,被牛阿大之流欺负怎么办?”
    “偷窃之罪理应剁手,她本就是犯法之人。”
    “你——”乔然被噎,几秒后才如机关枪似的开炮,“她是个未成年人,未成年懂不懂?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只需要教育教育就好了。何况公民犯法,自有官府制裁,哪里轮得到牛阿大那种地痞流氓擅自教训,小麦偷窃是犯法,牛阿大打人就不犯法了吗?我救了小麦,徐……盛临涯放走牛阿大,那我们就是共犯,可你没有抓我们报官,岂不也是目无法纪,明知故犯?!”
    崔砚:“……”
    乔然:“怎么样,没话说了吧!”
    崔砚:“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行就是不行。”
    乔然不爽,但看眼色只能忍气吞声,“小麦是很可爱的姑娘,她不会添乱的。我们就好人做到底嘛!”
    “有多可爱?你看上她了?想收她入房?”
    乔然被崔砚接二连三问懵了,结结巴巴道,“哪、哪有!你尽胡说!我才、才没那么邪恶,我又不是恋童癖!”
    崔砚见乔然窘态百出,忍俊不禁,笑完威色道,“你既然对姑娘没心思,就别多管闲事。”
    “这怎么是闲事呢?这是好人好事!”
    “乔然,你听说过东郭先生的故事吗?”
    “当然听过,不就是书生与狼吗?”乔然不可置信地抽气道,“你是说,小麦其实是狼妖?!”
    崔砚曲指弹在乔然脑门上,乔然哎呦痛叫,揉着红肿额头,“你个……你个暴力狂,真是受够你了!在吕梁的时候我就该听青鸦的话一走了之!”
    “青鸦跟你说的话,听过就好。敢跑,你试试?”
    “行了。”乔然扶额道,“怕了你还不成!真是的……也不知道他们喜欢你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也懂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你怎么就没看出来小麦的真实面目呢?”
    乔然不解,“她?”
    “你觉得她柔柔弱弱楚楚可人是不是?”
    乔然点点头。
    “如此柔弱胆怯的女孩会去偷雄壮如熊的牛阿大的财物?她敢吗?平常男子手无寸铁,被牛阿大拳打脚踢,没几个人能撑过去,你有想过当日我们从雅座走到大堂用时多久吗,小麦在这期间,竟然只是皮肉之伤,一个小姑娘,牛阿大一拳就能打死,可她大声呼救,哭叫连天,无半点重伤死相,想必身怀武功,以内力罩体才能如此,这般演戏,只为引出我们来。你却傻兮兮的,浑然不知。”
    乔然听着,难免又露出了傻兮兮的表情,“不会吧……没理由啊?”
    “要么她是反圣山庄的细作,要么就是鞑靼人买下的杀手,还有可能……”
    “还有什么可能?”
    “最后一种可能,她来自宫里。”
    “what?我,哦不,杨景琉本身就出自皇族,宫里谁要害他?”
    崔砚抿唇不语。
    乔然心头一惊,剧本看多了,人生如戏,无非那几种模式,杨景琉已经贵为齐王了,这世间能杀他的人或许不少,但真正敢杀他的人只有一位,主宰整个王朝的人,“是——”
    崔砚一指按住乔然的嘴,眼神可怖,乔然吓得把剩下的两个字咽进肚子。
    “这么说来,杨景琉失踪不全是因为黑水部落的岱钦?”乔然悄声问道,不等崔砚回答,就唏嘘起来,“虎毒不食子,手足不相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一刻,乔然突然明白了崔陵在走之前,为什么对崔砚说“你的不容易,我都知道”。想起崔陵,乔然心里如毛毛虫爬过,有种说不清道不明地难受,“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嗯。”
    崔砚好像一点也没把崔陵放在心上的样子,激怒了乔然,乔然很想也给他脑门来一个爆栗,他忍着无名怒火,阴阳怪气地说道,“分离的时候说什么永远明白永远相信,结果明知山有虎,仍旧眼看他向虎山行,崔砚,你好狠的心,你知不知道崔陵喜欢你?”
    “我知道。”崔砚走到窗前,窗外柿子挂满树,熟透的山楂滚落满地,凉花散乱,花瓣上秋露滑流珠,秋季萧索,却是很多果物成熟之时,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做人亦是如此,凡事有因,总会结果。
    只是有些果,是苦的。
    “你知道?你知道还叫他去黑水城?”乔然心痛,不知为何,“崔砚!”
    “知道又如何。”崔砚心平气和地反而轻轻笑了笑,比那飘落的梧桐还轻的笑容,如碧绿的荷叶下一条小鱼轻轻晃了晃尾巴,水纹微漾。
    “喜欢我的人那么多,我需要一一回应吗?身为暗羽,替崔氏卖命,理应正当。就算是刀山火海,该他去的,就该他去。乔然,你不是说我心狠吗?”崔砚手抓着窗框,指关节发白,“你果然很傻,现在才发现。”
    “你——”乔然气得脑仁生疼,“别人真心待你,你——你怎么能——哎!气死我了!”
    “他们心甘情愿,我不曾逼迫,怎么就不能了?倒是你,你对盛临涯一番深情,可惜人家已经有了田允书。”
    “什么跟什么啊!”乔然拍案而起,“我之前根本不认识盛临涯他们,他只是很像我认识一位故人。”
    “徐唐?那支钢笔和那个行李箱真正的主人?”
    “本来我要去虹城,临时借了他的东西,密码都是他的生辰八字。”乔然急煎煎的心绪如火,“谁知道半路到了你们这。你不明白如果我在这里碰到了徐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在飞机国,他只是我的同事,好友,在这里,意味着他能带我回去,可惜,那个人与徐唐如此相像,却不是他。崔砚,有些东西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就像很多时候,我一样也不明白你。你对每个人都有情,是‘无情’的情,你知道吗?如果你对每个人都无情,那就是仁慈,偏偏你把谁都放在心里,崔陵,青鸦,还有……”
    乔然说不下去,掉头走开。
    只剩崔砚一人,受着窗外袭来寒风,穿梭而过像黑色锦缎般柔滑的头发。
    乔然走得太急,崔砚没来得及告诉他,小狼小虎他们已经找到,还有他的行李箱,他们先行一步向泰山出发。
    青鸦腿上受了凤尾翎的皮肉伤,上次在林中相见就已经看出端倪,青鸦忍着没说,崔砚也硬着心肠没有问。
    他说得对,我就是一个对每个人都有情义的无情之人。
    崔砚闭目,一声无言地叹息,众生浮屠,纷纷扰扰,颠颠倒倒,他不想再看。此时此刻,唯有院子里那棵老梧桐静静地陪着他。
    万丈红尘无人作陪,千秋大业终成黄土。九州烽烟起,守土复开疆,山河万里,无限风光,可我……崔砚睁开眼睛,棱花槅扇的窗外,梧桐树上停着一动不动的凌空,树下乔然坐过的藤椅在风中轻轻摇晃。
    他用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心如寒灰地低声道,“可我竟觉江山已倦。”
    千古悲欢一剑笑,
    金戈铁马枕上眠。
    角声狼烟征夫泪,
    踏尽河山无人归。
    血溅沙场君不识,
    万骨枯觅事封侯。
    残阳鬓雪赢生名,
    此生谁料倦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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