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燎旧梦

26 二十一


卢温玉的话,绵里藏针。不断在乔然耳边萦绕。
    乔然心烦气躁,在房里兜兜转转,也不知该做什么,无聊,难受,每分每秒都漫长得要命。
    小虎给他端来午膳。下人们基本上摸透了乔然的脾气,虽然咋咋呼呼,但是待人很好,唯一的缺点就是贪睡又好吃。小虎兴奋地拉乔然坐下,指着一道道菜说道,“这是芙蓉鸡片羹,这是桂花鸭,这是糖芋头,这是油淋白鲢,还有御带虾仁和小炒青菜。我们山东‘齐带山海,膏壤千里’,美味佳肴不输江南。”
    乔然拨动着筷子,心思完全不在餐桌上。
    小虎察觉不对劲,他问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乔然放下筷子,托着腮帮,心乱如麻。
    小虎不知乔然为了什么心烦,一时也不敢多嘴。
    饭菜渐凉。
    屋内鸦默雀静。
    “小竹子呢?”
    乔然突然开口把小虎吓得一颤。
    “他、他先回京城了。”
    “杨景琉又没救回来,他回京城干什么去?”乔然接着问道。
    小虎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想着千方百计,不知哪一条最能骗过乔然。
    “别费脑袋瓜子瞎编了。”乔然不苟言笑,“早上小狼已经告诉我了。”
    “啊?怎么可能?!”小虎显然不信,脱口而出,“小狼绝对不可能把小竹子的死讯告诉你啊!”
    乔然本是故意一说,谁知得出这么个骇人听闻的结果,惊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小竹子死了?怎么死的?谁杀了他!”
    小虎后退几步,贴着墙根,傻眼了。并非是小虎人笨,实在是乔然平常嘻嘻哈哈,根本不像是有心机的人,谁料到今天就被下套了!
    “乔、乔公子,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啊~”小虎解释道,“那一日陆白衣和千山寂半路埋伏,你也是知道的,连马都被惊跑了,何况是人呢?”
    “你的意思是小竹子和你们走散了?然后就莫名其妙死了?”
    “呃,我们跑在前面,暗羽大哥们没留意后面还有人。”
    乔然深吸一口气,克制自己的情绪。崔砚以前说,暗羽堪比御林军,既然如此,怎么会连个小太监都保护不了!
    “后来我们回去找,就只找到小竹子的……尸体。”
    “你们有埋葬他吗?”乔然问。
    “有啊!”小虎猛点头。
    乔然又不说话了。他无力地坐回凳子上,望着姜黄色底、饰有缠枝莲纹的地毯发愣。
    他想着那段时间小竹子经常王爷长王爷短的绕在自己身边,对他而言,小竹子就像邻家孩子,虽然生不逢时,好歹衣食无忧。哪里想到,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眼睛酸涩。乔然闭目默哀。
    “今天早上小狼说,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乔然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蔓延了血丝,“若不是旁人无意间三言两语,我还真没想到。”
    “旁人?”小虎暗暗生气,究竟是谁在背后乱说。
    “上午我遇到范阳卢氏的少爷卢温玉。他说他之前听说过我。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与他素昧平生,他怎么会知道我?”
    “这个……”
    “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呵!他说很多人都已经知道,清河崔氏的二公子从黑水沙漠带回来一个替身,替齐王杨景琉的身。我问缘由,他说是皇宫传出来的消息。崔砚本想借我平息齐王失踪的风波,却不想皇帝知道了经过,反咬崔砚企图谋反。在管城的时候,有个叫崔锋的暗羽要带我回京复命,崔砚不肯,原来他早就知道,事情暴露,皇帝要治罪,崔研的大哥要拿我当替罪羊。我何罪之有?欺君犯上的又不是我!”乔然越说激动,“崔千雪跟我说,最开始崔砚不走漏风声,是怕黑水部落发现杨景琉的真实身份就是齐王,之前崔砚屠杀了他们一个部落分支,崔砚担心因此引起战火。崔姐姐这样说我便这样信了。现在却弄得我稀里糊涂,哪天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
    乔然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把小虎听懵了。
    “公子,你、你慢点说,我实在是……实在是为难。”小虎觉得自己现在就像矮子坐高凳,上下为难,真不知该怎么解释,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万万不能说。
    “你去把崔砚找来。”乔然指着房门口。
    “二公子现在真的不方便过来。”
    “为什么?他是不是又打架去了?”
    小虎:“……”
    “不是说头几天像崔砚那种段数的人不用出手吗?”
    “公子,要不,你先吃点饭?平常你不是一顿不吃就饿得慌吗?吃完饭走几圈消消食,然后再睡个午觉。”
    乔然忍无可忍,“你们都当我是三岁小孩啊!算了算了,不指望你们。我自己找他。我就不信了,翻遍整座范阳宅我还找不出他?死变态,给我等着。”
    小虎望着乔然一溜烟冲出去的背影,不住地叹气,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范阳卢氏的小姐,能容得下二公子的这些个“冤家”吗?
    小虎默默地收拾饭菜,心有耿耿。他不是没有理由继续瞒着乔然,只是,于情于理他都不忍心再搪塞乔然。
    绿荫廊,曲径通幽。
    乔然穿过各个院落,有的富丽堂皇,有的精巧雅致,看上去却都像无人居住,冷冷清清。只要崔砚在宅内,那肯定在有丫鬟等人进出的最多的地方。乔然步履匆匆,内心不忘给自己聪明机智点个赞。
    思虑万遍终有一得。正当乔然如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小月出现了。
    这个小胖丫头不知从哪里拐出来,正好到了乔然门口。乔然躲在香樟树后,听到小月跟另一个小丫头说,“玉芽茶已经送进去了。”
    另一个丫头应该是从没见过崔砚,按耐不住地问小月见着崔砚没。
    小月提起崔砚也很激动,“崔二公子名不虚传,惊为天人。”
    乔然内心打出一串省略号。
    花痴的两个丫鬟叽叽喳喳走远了。
    乔然顺着小月拐出来的地方拐进去。
    一条云步石梯绵延向下。四周垂下苍翠的奇藤仙葛,越往下走越觉得冷,忽闻一阵易香,前头入了一条红香绿玉的花道,走到尽头,青砖雕翼墙之间挂着一块牌匾。
    藏娇坞。
    金屋藏娇吗?乔然心有愤愤。难怪这地方这么隐蔽。
    乔然蹑手蹑脚地从茶花丛外的青石小路往里头走,但还是被门口的守卫发现了。
    刚好那两个守卫不是范阳卢氏的府兵,而是认识乔然的清河崔氏的暗羽。
    其中一个吃过乔然的方便面,每次看到乔然就好像看到了方便面,无限回味,“乔公子,你怎么找来这里?”
    “嗳,我随便走走。你们别管我啦,继续站岗啊,乖。”乔然笑眯眯地就要往里头冲。
    另一个暗羽作势拦一下他,露出了为难的神情,“乔公子,你进去不适合。”
    “进个屋子还有什么合不合适?这又不是女厕所!”乔然心急,转移目标,朝最先说话的暗羽求助,“暗羽兄弟,我有急事找崔砚,真的,十万火急。”
    “并非我们故意刁难。”那位也很无奈,“只是,范阳卢氏的小姐也在里面。”
    卢温玉说过他有个妹妹叫做明珠,原来她妹妹就住在这里啊。
    “那我更加要进去了。”乔然铁了心往里面闯。
    沉迷方便面美味的暗羽朝另一个暗羽使眼色,算了吧,拦不住他。
    好吧。另一个暗羽放下手臂。
    乔然随着抄手游廊朝里头走,四下张望。
    芭蕉滴落水珠,廊檐风铃晃动。
    乔然随着风铃的声音望去,有什么动静透过半圆花窗传过来。
    乔然走进去趴望窗,窗后是个盆栽园。有个女人拿着鎏金錾珍珠的剪刀,全神贯注地修剪着松树盆栽。乔然努力地左右看,眼睛都要看斜了,终于看到一双脚。这双脚的主人应该是坐着的,乔然认得那双水纹绮皮履。
    崔砚。你果然在这里。
    乔然再顺着望回廊末端望去,弯弯曲曲不见尽头,该怎么绕过去呢?
    山风轻灵,铃声清脆。乔然无奈地后退几步,离开窗前。
    总不能顺着廊柱爬上廊顶吧……
    哎?如果爬树的话不是比翻廊顶方便吗?乔然几步跃出回廊,拍了拍眼前这棵看上去有个二三十米的大树。
    也不知这是棵什么树,或许是什么珍稀品种,反正在现代是没见过。
    管他呢,先爬上去再说。这棵树又粗壮又高大,而且枝叶茂密,最好藏人。
    乔然抬头仰望,脖子很酸。他活动了一下全身的筋骨。
    “好咧,乔然,上吧!就当有威亚,怕什么!”
    乔然嘴里念念叨叨,手脚并用,尽管姿势很奇葩,但结果还是很令他满意,他呼哧呼哧地坐到一处树叉上,“天啊,看来我真是该减肥了。”
    乔然休息了一分钟,又顺着分叉出去的树干横向爬行。
    树干越来越窄,再爬过去就是树枝了,乔然停了下来,调整好坐姿,往下瞧,正好在崔砚与卢明珠上面。
    卢明珠还在那悠然自得的修剪松树盆栽。崔砚背对着乔然的方向,坐在黄梨木玫瑰椅上。
    乔然看不到崔砚的正面,猜测他的表情,是如平常一般淡漠,还是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的未婚妻。
    想到这,乔然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胸口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特别难受。他一手抓着树干,一手在自己胸口摸来摸去,没哪痛啊,那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底下那两人一静一动,好像时间凝固,又好像无限循环的画面。
    乔然越等越不开心,越坐越无聊。一条青绿色,头部有着黄色大眼睛花纹的虫子蠕动着肥肥的身子,爬了过来,被乔然的大腿挡住。乔然随手就把虫子弹飞了。
    结果那可怜的虫子好死不死地掉在卢明珠的盆栽上。拿着剪刀的卢明珠动作停顿,僵了几秒。
    乔然听到崔砚的声音。他在问卢明珠怎么了。果然他一直在注视她,不然这几秒的空白,他怎么就察觉到了。乔然胸闷气躁,扯松了自己的衣襟,希望时不时吹来的凉风,能把他吹得冷静些。耳边仿佛传来卢温玉的声音,乔然,你与崔砚萍水相逢,君子之交,仅此而已吧……呸,谁跟他君子之交,他就是个小人。
    卢明珠抬头看了看从廊壁外延伸过来的树木,声音柔情似水,“越是枝叶繁茂,越是虫蛀鸟宿。”
    卢明珠仰望着大树。
    乔然看清楚了她的容貌。虽身姿妙曼,但容颜略逊,跟崔千雪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即使是跟她哥哥卢温玉比,也是差太远。卢温玉虽谈不上多好看,好在眼角眉梢天生韵味,也算仪表堂堂,这妹妹卢明珠……就是张路人脸啊!崔砚居然与这么普通的女子订有婚约,难怪老大不小了还不娶回家。
    乔然想着想着居然发觉自己有些平衡,又有些不平衡。
    唉,我到底是怎么了。乔然苦闷地继续窥视他们。
    这时崔砚已经起身,与卢明珠并肩站立,一同抬头仰望着参天古树。
    乔然心惊肉跳地别过头,他不想看到这个画面。
    已经入了十月,山上的风,也就午后这短暂的时光,借着阳光有点暖意。
    树叶沙沙,悉悉簌簌。
    “人也一样。”卢明珠放下剪刀,提着樱草色的裙角,走到石桌边,在青铜舆盆里净手。
    崔砚递上明黄色绣着鸳鸯的手帕。
    乔然看到卢明珠接过来擦手是那么自然而然。
    “一个人越是优秀,喜欢他的人就越多。讨厌他的人也不会少。”卢明珠擦干了青葱十指。
    卢明珠意有所指,崔砚没说什么。
    还是卢明珠在说话,“你从早上陪我到现在,其实我都明白。”
    乔然竖起了耳朵,生怕听漏了什么。
    他看不到崔砚的表情,只听见崔砚语气平和地说,“只是好久不见,难得相聚,便愿与你多相陪。”
    卢明珠依旧温柔地说道,“你真愿与我多相陪,就不要再拖延我们的婚事。”
    两人沉默下来。
    再开口的还是卢明珠,“从小我爹娘就告诉我,珠儿,等你到了金钗之年,就将嫁给清河崔氏的二公子。可是十二岁那年,你没有来。豆蔻年华过去,转眼及笄,也不见你来迎娶。爹娘又跟我说,珠儿,你的夫君肩上挑着千斤重的担子,你要学会等待。我哥哥却跟我说,傻妹妹,别等了,他是和我一样的人。碧玉桃李的年纪皆已付水东流,如今我都过了花信佳年,哥哥跟我说的话,我早就明白了,哥哥他喜欢……你也喜欢……不过没关系,真的,天下人把我当笑柄,说我是嫁不出去没人要的老姑娘,我都不在乎。我喜欢哥哥,也喜欢你,无论你喜欢谁,无论谁喜欢你,你身边那个暗羽,你的师兄,或者昨晚你抱进来的那个男人,我都不在乎。”
    “明珠,其实你……”
    “你听我说完。”卢明珠温柔地把手心贴在崔砚脸上,“我对你并无男女之爱,我长你几岁,一直把你当做弟弟。所以,你与谁纠缠不清,我都不曾在意。但是,崔砚,我是范阳卢氏的小姐,你是清河崔氏的公子,我们不仅仅是我们自己,我们代表了两大家族,你还记得王谢两家是如何衰亡的吗?如果你记得,就应该吸取前车之鉴,我们必须喜结连理,我们必须举案齐眉。”
    最后,卢明珠问他,“崔砚,你做得到吗?”
    崔砚握住了自己侧脸上卢明珠温暖的柔荑,“我们会喜结连理,我们会举案齐眉。”
    卢明珠桃腮莞笑,滑出了手,“此次武林大会,我是为你而来。谢谢你,终于没再让我失望。”
    卢明珠走了。
    崔砚没走。他坐在盆栽园里,玫瑰椅上。
    乔然肆无忌惮地晃悠着腿,也不怕崔砚看见。
    之前有两次偷听,都被崔砚抓了现行。只怕自己在半圆花窗那偷看的时候,崔砚就已经发现了吧。
    乔然撩开树叶,让视线更加清明。远处风光无限,峭壁生辉,云峰巍峨。古人盛赞泰山“拔地通天之势,擎手捧日之姿”,乔然坐在高处深有体会,呼吸宇宙,吐纳风云,眼界开阔,心胸便宽大起来。刚才烦闷的情绪消失不少。突然就想起来之前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望岳》最后两句: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千山万水阅遍,抵不上伊人相伴。
    他等着崔砚,等着崔砚说“过来”,等着崔砚说“乔然,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然而这次,崔砚什么也没有说,仿佛真的当乔然不存在。
    泰山岩岩,清风长啸。这万里长风,从哪里吹来,又将吹到哪里去。
    虽然乔然并不擅长数理化,但是也听说过热力学三大定律。其中第一定律就是能量守恒定律,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它只能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者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所以说,若干年后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和现在穿越到大阳王朝的我,本质上没有不同,穿越就像转化的过程,我还是我,既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凭空产生。
    可是,崔砚,此刻的我,和此刻的你,近在眼前,却相隔千年。
    物理学并不能拯救我。
    乔然叹了一口气,又看见跟刚才一样的毛毛虫,他捏起虫子,把它转移到另一根树枝上。
    “这下你也穿越了。”乔然对着虫子说,“好好享受能量转换过程吧。”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