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燎旧梦

41 三十五


朝日初上,晨光熹微。小狼早早地候在尘梦楼里,跟守楼的侍卫嘀嘀咕咕,交代这样那样的事情,她哪里想到乔然也起了个大早,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惊讶一个呆楞。
    小狼:“公子,外面鞭炮声太响,害你睡不好了吧……”
    小狼刚才跟侍卫们嘀咕的话,乔然多多少少听去了些,他直眉瞪眼地,好像真没睡醒似的,连声音都懒懒的,“你们放心,今天我不会出这个楼。”
    小狼神色尴尬,心虚,又莫名地觉得愧疚,她手放到背后,打着手势叫旁人都退下,她迎上去一边给乔然穿戴整齐,一边轻言细语,“公子,你别多心,今天这个场合……”
    “小狼,你不用担心,我都理解。”
    本来小狼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说才最委婉又明白,谁知她刚起个头就被乔然一句话堵住。她正在给乔然梳头的手都僵了僵。
    忽闻门外有人传话,说是卢明珠身边的丫头过来了。
    小狼手腕一转,替乔然束起头发。快步走去开门。
    来的何止卢氏的丫鬟,正主也跟着到了。
    “卢小姐!”小狼诧异,只能侧过身子,给卢明珠让出进来的空当。
    外面天空灰蒙蒙地,还没有全亮。卢明珠穿着寻常的衣裳,简单素净。全身上下除了发髻上斜插了一支红嘴蓝鹊的雕花笼,再无饰物。
    乔然很自然地起身,目视她走进来。
    “卢小姐。”
    卢明珠朝着乔然彬彬有礼地笑了笑,她又对小狼,以及自己身后的丫鬟吩咐道,“你们先出去,我与乔公子有要紧的话。”
    小狼犹豫地看着乔然,她向来不喜欢卢明珠,自然不会听她的吩咐。乔然朝小狼点点头,小狼这才不甘不愿地往屋外退,关门前还说道,“公子有事叫我,我一步也不会离开。”
    乔然说,“好,你去吧。”
    卢明珠:“他们都很喜欢你嘛。”
    乔然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卢明珠坐到了杞梓木方杌上。
    卢明珠落落大方地就坐了下来,她面带微笑,开门见山,“崔砚还不知道我来找你了。之后若他问起,你直说便是。”
    乔然置之一笑,“无妨。”
    “今天我与崔砚成亲,满城摆尽婚宴,往来宾客非富即贵,谁都得罪不起,如今崔卢两氏,箭在弦上,每走一步必须加倍小心,所以——”
    “卢小姐,我都明白。”
    卢明珠低低的“嗯”了一声,沉默半响,复说道,“对不起,是我们太自私。”
    “卢小姐……”乔然心如刀绞,万般不是滋味,“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谁心里还没有一大堆苦衷呢,要道歉也是我,过了今天,你和崔砚就是合法夫妻,名正言顺,我……是我不该……”
    “乔公子,你别这样。”卢小姐长声一叹,“我们是身不由己的人。现在说清楚我就稍稍心安了,以后相处也不会难堪。今天只能委屈你留在尘梦楼,我想外头的热闹,你也不愿意瞧见。晚点时候我哥哥就到了,到时吃完酒,我叫他早些来陪你。”
    乔然连忙摇手,“千万别——”
    “你和我哥哥不是向来投缘吗?”
    “咳……今时不同往日。我不想他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卢明珠有些黯然伤神,她说道,“曾经我哥哥也喜欢过一个人……一往情深,不惜得罪族里的长辈,无论如何都不肯娶千雪姐姐,可惜他与那个男人,历经千辛万苦,仍没有善终。我的哥哥啊,你别看他温润如玉、谦谦公子的样子,其实他很执着,陷进去就难出来。乔然,说这些并非我容不下你,只是作为旁观者,我觉得你跟我哥哥在一起,比跟崔砚在一起,会轻松很多。”
    乔然不知该做何表情,默默地没有说话。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卢明珠起身道,“这么早,你肯定还没用早膳吧,是我冒昧打扰了。我这就走了。”
    卢明珠刚提到要走,小狼就推门进来了,“卢小姐,那我们就不送了。”
    卢明珠朝乔然眨眼笑了笑,便要走了。
    乔然:“卢小姐留步!”
    卢明珠回眸,等他下文。
    “我……我为你化个新娘妆吧!”
    小狼扶着门框,“公子!!!”
    卢明珠略为惊讶,“你不但会解毒疗伤,还会替女子面花?”
    “以前工作需要……总之,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美的新娘。你信我吗?”
    卢明珠已经走回来了,她说,“我信。那就劳驾乔公子了。”
    “等等!”小狼显然很不满,她气嘟嘟地拉过乔然,“公子你还饿着肚子呢!”
    卢明珠把小月叫了进来,“小月,点心可还热着?”
    小月那胖丫头又见到乔然,喜不自胜,连连点头,“放在双层木的食盒里,用孔明碗温着呢。”
    小月说着就把食盒提上了桌子,揭开龙泉青釉的孔明碗,里面是“朱实相辉玉碗红”的蔗浆菰米饭。
    小月:“其实我家小姐有备而来,就是怕时辰太早,公子不曾进食。又怕小狼姐姐已经有所准备,才没有冒然提起。”
    小狼撇撇嘴,“你们太客气了。”
    “都是自家人,小狼……”乔然带着一丝责备,目光扫过小狼,小狼交叉手臂,别开脸不看他,乔然面露苦笑,“小狼,你去帮我拖来行李箱可好?”
    小狼一声不响就进里屋去了。
    刚才一打开孔明碗,乔然就闻到了甜蜜蜜的味道,他接过薄瓷粉定的调羹,迎着热气和香气,尝了几口。
    太甜了吧!乔然喝了口热茶送饭,余光瞥到卢明珠慈眉善目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又吞咽了几口“糖浆拌饭”。太甜了,甜得发腻,再吃下去就要反胃了。
    刚好小狼也拖着行李箱出来了。乔然顺势放下调羹,猛灌了几口普洱。
    “公子就吃饱了吗?”小月眨巴着眼睛,不可置信,这点食量都不够她填牙缝,更何况还是那么好吃的蔗浆菰米饭!
    “饱了饱了!”乔然推开孔明碗,“其实之前我已经喝了不少酥酪”
    卢明珠吩咐小月收拾桌子,又对乔然说道,“自泰山一别,再见你时就觉得你瘦了很多,真叫人心疼。菰米调理肠胃,解烦热,希望也能去一去你的苦闷与心火。”
    乔然还没开口道谢,就听到小狼快人快语,“公子好的很。”
    他只好抱歉地朝卢明珠笑笑。
    好在卢明珠是大气之人,丝毫没有介怀。
    乔然取出化妆包,一样一样工具铺开在桌面。
    卢明珠和丫鬟们都很好奇,卢明珠拿起眼影刷翻来覆去瞧了瞧,也不知是干嘛用的。
    乔然抽出了卸妆湿纸巾,“能暂时忘记你们这里不计其数的规矩吗?”
    卢明珠闭眼,“今天可以例外。”
    有了她亲口许诺,乔然就从清洁面部做起。
    卢明珠虽然长得一般般,但五官分开来看都很标志,是一张很好上妆并能驾驭各种妆容的脸。乔然心里已有定数,沉着地按照步骤进行。
    等乔然给卢明珠化完妆,丫鬟们都目若呆鸡。
    “老天爷——”小月捂着心脏,“小姐,你现在与崔氏大小姐都难分伯仲了。”
    卢明珠不可置信,“有那么……”
    小月举起光洁澄澈的桐花镜,“小姐你自己看——”
    两眉带月,双瞳夹镜。傅粉施朱便梳云掠星,花边雾鬓风鬟满。光润玉颜,华容婀娜,青女素娥,犹如洛神再世。
    卢明珠先是惊喜交集地往后一仰,好像被镜子里面的自己吓到了,然后她一把拿过镜子,仔仔细细地照了起来,一会儿转头一会低眉一会咧嘴,全然忘记了名门闺秀的贤淑举止,如此反复,才确定镜子里的人正是自己。
    就算是小狼也被震撼到了,“简直化腐朽为神奇呐!”
    乔然敲了敲她脑袋,“口不择言!卢小姐本来就很美。一个人的美丽不止体现在容颜,姿色会衰老,唯有善良之心会长久。”
    卢明珠恢复了大家闺秀的端正风范,她起身双手相交于左腰,双腿并拢屈膝,微低了下头,“乔公子一番心意,明珠一定替你带到。”
    等卢明珠带着丫鬟走后,小狼把东西收拾进行李箱,她忍不住问道,“公子,你究竟为什么要帮她?她又为何说要带到你的心意?难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二公子?”
    刚才吃下那么甜的早饭,乔然到现在都反胃,他捂着胃,提了口气,缓缓呼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自己都不信,其实我宁可他与卢明珠百年好合,相安无事。”
    “公子……”小狼眼巴巴地望着乔然,感同身受一副要哭的样子。
    外头又是一阵炮竹炸响,乔然打开贴着双喜团花、四角有鱼的剪纸窗花的窗户,白日焰火,在云间绽放。没有颜色,只有光芒万丈。乔然眯了一会眼,看着天边的焰火,失了神。
    崔砚沿着水旁长廊过了桥,已经走到了梅花亭。
    金丝纹着连理枝宽大袖口,镶着黑色万字边的暗红外衣庄重大方,赤红如火焰般的里衣气派非凡,外衣五色线雕双凤的腰封,左右各佩着金锁麒麟与白玉螭龙环。原本奢华欢庆的喜服穿在崔砚身上,却失去了尘世间男女之情的缠绵悱恻,显得庄严肃穆,凝重如神灵。
    乔然从尘梦楼匆匆出来,往梅花亭而去。
    他拦下崔砚,“今天你还来我这做什么?”
    崔砚身边的侍卫见颜色而后退数尺,驻在梅花亭外。
    崔砚不言不语地凝视乔然,突然就出手将人箍进怀里。他的下巴抵在乔然肩上,温热的气息如毒盅一般钻进乔然的耳朵。
    乔然耳朵里觉得痒,喉咙里痒,紧接着心里也发痒。百爪挠心,如虫蚁咬噬,“崔砚,今天我听你的话不出去。你也要听我的话,不再来。”
    “乔然。”崔砚紧紧搂着怀里的人,恨不能将他揉入骨血,永世不会分离,“我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你好受?”
    乔然被紧紧禁锢,胸膛起伏,难以呼吸,上身骨头都在作痛,“你先放开我,我好痛!”
    崔砚放松了力气,却不放乔然离开怀抱。乔然只好顺着他的腰,懒懒地环着,他靠在崔砚肩膀一侧,叹了口气,“你呀,为什么对别人有礼有节,对我总是拳脚相向?啊?why?”
    “……”崔砚想了想,“以前你不懂事,不打不成才。”
    乔然:“……”
    “乔然。”
    “嗯。”
    崔砚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贴在他的后背,“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是,我都不能说。”
    “纵使你能说,我还不想听呢。”乔然见崔砚没使劲了,顺手推开了崔砚。在崔砚没有再拉过他之前,一屁股坐到梅花亭的美人靠上,“崔砚,你该走了。他们都等你。”
    水里的荷枝已经枯了,经得风雪几更,只剩满湖飘零又可怜。
    梅花亭外是尘梦湖,尘梦湖外是山千万叠,多少风来云又去,月升月又落,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
    他们二人相顾无言,沉默之间竟似万水千山踏遍,共度了多少年春秋、日暖与风尘,然后,全都化作这一片刻的四目交接。
    先挪开目光的人,是崔砚。
    他刚转开视线,乔然就觉得眼眶发热,急忙低下头去。
    崔砚说,“我走了。”
    本就只想看他一眼,既然看过了,再不走,就更无法舍弃了。
    崔砚便要原路返回,他已经背过身去。刚要跨出一步,从后面撞来乔然的力量。
    眼看崔砚就要走,等乔然自己反应过来,他已经贴着崔砚背部,从后面圈住了崔砚的腰。
    乔然只好说,“别转过来,也别回头。”
    他感受着崔砚的心跳,鼻音沉重地说道,“崔砚,事已至此,我们两个就算了吧。”
    崔砚半天没有回应,乔然慌遽紧张。怕他开口,又怕他一直沉默下去。
    他会说什么?
    虽然才过了几分钟,却漫长如几个世纪。终于,崔砚说话了,“乔然,你再说一遍给我听。”
    崔砚按住乔然抱在他腹前的双手,他稍一用力就掰开了的乔然手臂环成的拥抱,他转身就捏住乔然的下颚,捏得乔然嘴唇都嘟到了中间,“我要你再说一遍。”
    乔然使劲甩开崔砚的手,气愤又悲怆,“我说我们到此为止!”
    “好。”
    “……”
    崔砚答应得干脆利落,走也走得背影潇洒,步伐稳健。
    还真是一句挽留都没有啊,要比狠,无人能及。
    乔然靠着亭柱子,怔怔地盯着自己鞋面。
    对崔砚来说,我不过是轻如鸿毛的人吧。与其让他失了一时新鲜再抛之脑后,不如趁你情我愿还浓厚时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迟早要还回去。
    不接受他的情意,也不表达自己心意。并非强撑着一口气的尊严,不过是遇见了他,卑微到了尘埃里。所以,才故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故意不在乎,故意不争不抢不霸占,故意说着那些客套又体贴的话,故意装作深明大义,都是假的。
    可是乔然,他注定不可能只属于你一个人啊。
    风流意思镌磨尽,须知恩爱是愁根。
    风流也罢,恩爱也罢,爱情的冲动只不过存在于倾刻之间,只不过是肾上腺素、多巴胺、5-羟色胺端粒酶……这些生物要素相互作用,时间一久自然就淡了。
    根本没有无尽光年,那只是巫山云雨、高.潮爆发的错觉。对于银河而言,太阳系只是微不足道一部分,对于地球而言,人类进化不过是它四十六亿年来最后一秒,对于崔砚而言,乔然你只是他人生里阴差阳错的一个瞬间。
    我从未真正拥有你,就开始承受失去。
    半世浮萍随逝水,人生何处不成灰。
    桃符新翻,佳人吹奏玉律。舞姬胡旋,空气里都是腊梅的清香。
    美酒佳肴,山珍海味。戏班子一场接着一场。
    冷怀倚枕,无月的除夕夜唯他独坐。喝着无味的冷酒,在灯昏香烬的深帐中,拥寒衾守岁,自斟自饮又一杯。
    清河府门庭若市,两族长辈见证下,喜堂里的新人吉时已到。府上的细乐从喜堂外排列到府门,一时间锣鼓乐声震天,回荡在大半座清河城。
    今夜独守西北角高地处的崔陵,隐约听到鼓乐热闹,连接数杯冷酒下肚,更觉得周身发冷,张口就呼出白气。
    今夜所有人都有归处。
    崔陵倒酒,酒壶已空。他失神落魄地一哂,不知在嘲笑什么,或许是在笑他自己,除夕之夜,阖家团圆,只有他独自一人,没有归处。
    酒是穿肠□□,酒是愁上添愁。
    狐裘拥身,他步伐有些飘浮地走到这顶帐幕里唯一的窗口,朝着西边的方向,他依旧如刀刃般凌厉,如剑锋般尖锐。
    他是崔陵,是清河崔氏二公子的贴身暗羽,是发过血誓要为崔砚从生到死、不离不弃的人。
    凤箫箜篌反弹琵琶,时而缠绵悱恻,时而慷慨激昂。满街的宫灯把这座古老的城市照亮如昼。烟花灿烈,东风夜放,宝马雕车,人来人往,笑语殷殷。
    喜堂这里,摊开在玉案上绢本美制的婚书,四个篆字书写了“结发同心”,两侧画有枝木数条、花团锦簇,喜鹊成双成对,彩蝶飞舞。中间填着两个新人的生辰八字与家族信息,右边一句“得成比目何辞死”,左边一句“愿作鸳鸯不羡仙”,最后在成婚时间之上,按下新人的手印。
    傧相赞礼拜了天地。请出两大家族的最年长者受了三拜,再请崔氏的大公子崔墨,和卢氏少爷卢温玉坐上堂,新人行礼,送入洞房。
    礼成。
    崔卢大婚,结成党羽,终成定局。
    西窗外的梨花冷艳,与梅共色,芳影犹怜,花枝上的白油莲灯笼突然暗了一瞬又复明亮。
    “何曾想除夕之夜,不远千里亦有人来。”崔陵翻窗而出,落地同时已经刺出炼铁红铜的龙舌枪,“崔陵必当奉陪!”
    枪似游龙,龙舌如火焰,搅动气流,带起风脉,所到之处鬼哭狼嚎。
    花千树,星如雨,映血光。
    朱雀边攻边言,“崔陵,你休想活到明年!”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御前四大高手都齐了。
    四人齐动!四剑挥斥!四方围攻!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有的人笙歌夜醉,有的人独自立瑶阶,有的人还在翻山越岭,而有的人,他再也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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