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

第34章


剑廿十三还自恼恨麒麟前时小气,隔岸观火看得笑了:“好可爱。”
  步惊云甚以为是。
  究竟聂风,年仅二十,中州一霸,神怪妖仙见得多了,同床共枕有之,称兄道弟亦有之。他淌得泉乡,斗得恶鬼,诸事行得十分嶙峋,磨折来去,总算没在此节上失尽方寸,便平心静气问了:“我怎么变成了兔子?”
  麒麟挪了挪,趴了:“大概是血菩提的原因。你从前吃了也没怎地啊,不过这个绝对是暂时的,不消数天,就会恢复原状的。”
  聂风一叹:“果然不消数天,就会恢复原状么?”
  步惊云替他抚毛,顺了脊背下来,少不得捉了尾巴揉一揉。聂风一颤,蹭两步,拍他。步惊云默了默,依依不舍挪了地:“无妨。便就不能恢复原状,也可修成人形。不过千八百年,我陪你。”
  聂风没了话。他瞧着淡定,但心下数番雷霆,山雨十几里,挣得都是沸了。他还待一抽了身来,回了警局,便重启旧案,好查他师兄的事。奈何这紧锣密鼓又一出,如何计较,终归沮丧。易风看他不快,有意相劝,耽搁半天:“聂风,你可愿与我寻个去处?”
  聂风愣了:“去处?”
  易风一笑:“从前你是人形,不便同往,如今正好。”
  剑廿十三凑个数:“去哪?我也去!”
  易风瞟他。步惊云斜目一瞥,搂了聂风怀里揣着:“去哪?”
  聂风拿爪子搭了步惊云的衣襟,挣一只耳朵出来。易风憋了没乐,低咳两声:“去易天赌坊。”
  剑廿十三大喜:“我也要去!我听说易天赌坊是群妖集散之地,奇珍甚多。泉乡里多传,坊主是个神出鬼没,性情古怪至极的九尾巴猫儿。年纪不小,脾气好大,不易相与。”
  易风不爱听这话,遥遥与他呲牙:“什么性情古怪至极,胡扯。”
  麒麟正往步惊云口袋里爬,行至半途,插一句:“说得也没错。”
  如此议定成行,一大家子妖啊鬼的,骨头花儿,四象瑞兽,头上簪了,兜里藏了,步惊云妥帖捧了聂风,随易风一路西去,千山万水的,拐了又拐。步惊云好歹拎了两根子水萝卜,拿手刀片片寸了,喂与聂风。聂风兔牙儿一咬,爪子捧着,慢慢嚼。
  待得聂风吃了半饱,几人才至地头,尽是些枯树寒枝,霜花雪叶的,一口井,没得稀奇。骨头向步惊云头上折了腰,弯下一片叶来:“这是入口?”
  易风要他噤了声,自个儿呜哩呜哩念了几句,便引了一只绿鸟落在梢上,莺啭燕啼的,鸣了鸣,又敛了翅,一落而下,及地化了人,翠翘红裳,蝴蝶儿髻烟斜了,躬身与众位施个重礼。
  姑娘见着步惊云,一愣,半天转了神来,同易风拱了手:“主人。”
  易风看她:“嫣翠,可以叫荆奴开门了。”
  姑娘诺了,袖里摸了一枚碧羽投往井里去。几人姑且候着,等半天,眼前草啊树的,尘泥土石,瑟瑟轰然一颤,劈山分海的,竟划出道来,把一片子荒原湍挤成了崖岸。在场的都是些朽骨妖鬼,沧桑见得多了,可乍逢了这般境况,也难免稍有忡怔。
  聂风最是惊诧,勾了步惊云的扣子向他肩上去。步惊云见他爬得辛苦,托了两条小短腿儿送他一程。聂风登高望远,萧萧一叹,很有些慨然,奈何他现下左右还是兔子样的,小牙一蹦,垂了耳,生生圆成一团,叫人看了,实在也念不出什么九嶷千丈的豪气来。
  易风瞟他:“聂风,你毛乱了。”
  聂风拿爪子替自己捋捋,步惊云瞧不过眼,捧他给顺了,又向怀里护着。嫣翠候了这一回山河盘曲罢了,渊边又鸣两声。哗哗便得一头碧鲸,甩尾从烟霞横斜处来。
  嫣翠跳将上去,哪里掏巴掏巴提了两撇椅子,鱼背上搁了,又折一枝烛,手中提了:“主人,可以走了。”
  几人纷纷坐定。嫣翠便把灯火一晃,碧鲸瞧了会意,稳稳开了拔。自向来处来,亦往去处去。川上究竟浪大,骨头花摇了几摇,哎呀闪了腰。聂风不畏冷,毛厚,挣出头四下相顾,步惊云怕他受凉,为他捂了耳朵。麒麟倒没晓事,兜里一荡一荡的,睡了。
  一途山海渺茫,旁的也见不着,可聂风兴致好大,一峰云一峰云的,数了又数,难得稍有晴霁,把些翠影岚光都看尽了。头上还得几句雁语,与鲸两相和鸣。聂风觉着调子极清绝,可惜听而未懂。易风瞧他:“这是在问路呢,碧鲸太久没有出游了。”
  众人抵至坊前,将晚,日夕方过,竟是入了黄昏。遥遥一记孤山,上头灯已折得全,河汉星斗全不在天上,都叫人一一摇落,摘与楼台添成火了。骨头花见着一愣:“怎么就到这个点了么?”
  嫣翠抿唇一笑:“易天赌坊没有别的时辰,何时都是黄昏,衣锦夜行嘛。”
  说了又一甩灯,碧鲸缓缓向渡口停了。众人下得这趟行舟,正待要走,却见大鱼嗷一句,嫣翠愣了:“它还有话。”
  步惊云瞟它。碧鲸蹭了又蹭,“嗝”得半声,吐出一颗珠子来,大如盆,临川映了,一倾摇绿,美得很。鱼儿拿尾托了,蹦嗒蹦嗒呈在步惊云跟前。易风亦得化了形,捞着递与聂风:“你收下,它送与你的。”
  聂风同它谢了谢,奈何没手来接。易风替他施了个术儿,变得奇小,捻了绳,与他爪子上系了,叮叮吊吊的,衬了聂风素得更甚。步惊云垂眼一瞥,拨弄两下,没话。几人和大鱼别过,向坊中去。
  嫣翠于前提灯引路,烟视媚行的,转了几转。道上树发重花,一见如火,极夭,照夜彻。有不少香腮雾鬓的姑娘径边打了扇,嘻嘻一笑,指点了霜发簪骨的步惊云,觉他生得俊,颇奇货可居,桥边争相来望。嫣翠倒了眉,一怒:“看什么看,去去去。”
  一轰便散,都向枝头溪底歇了,一尾一尾的鸟啊鱼的,还笑。步惊云耐不住,眉上沉了,他先前搂了聂风,不太显出煞气来,如今一凉,骇得万籁都寂,再没声儿。聂风襟里藏着,不晓得怎么个事情,一愣,茸茸望他:“怎么了?”
  步惊云叫他瞧了,灼灼往心上一滚,挠他痒得不行,半天揣了揣这个意动难平,替他摸耳朵尖儿。从前还且束手束脚,顾忌左右,现下以顺毛为名,早就冠冕堂皇百无禁忌,便抚了又抚:“没事。”
  众人再过了几个花廊,迎头就是一阁孤耸,叫三山绕了,高可问天求道,能惊仙人语。窗没几个,只一记旌旗扎在楼台上,幸有主人不吝灯盏,叫谁都把大字看得很真,横竖写了——赌。
  嫣翠一笑,吹了火:“到了。”
  遂引了几位上得阶来,坊里嚣扰得很,门外杠了一物,底下烛色反倒昏了,瞧不很分明。易风见了哂然。嫣翠发急,戳它:“主人来了。”
  看不清是甚的物什一惊,直了脖子,从旁一个小山包儿随它动了动。骨头花这下瞧得真切,他知道得多,害怕得也多,便就惊了,惨嚎:“救命!这,这东西是蛇龙,凶残得很,要吃人的!”
  嚎完向步惊云发里缩了又缩。
  它递前来,趴着也有十人高,眼睛铜铃大,一摆,蛇颈上边岔出四个头,森森咧齿一笑:“主人,嗝。”
  嫣翠扶额:“不用担心,它是主人的四仆,怒无敌,恨无量,仇无边,怨无道。岛上的规矩,入坊者需交银钱为资。有妖来了,手痒,要进去赌两把,就得与它投喂金币。”
  四仆又笑,一一躬身为礼:“我们,嗝,今天无敌吃得最多,是吧。”
  一说有头不乐意:“呸呸,什么最多,我也吞了不少。”
  还有个诺诺退了退,一叹:“这个,我昨晚吃了半斤,后来进了八两,究竟哪个比较多。”
  奈何它一体同身的兄弟还在纠结旁事,它只好一个头的,独来叼了叶子,一片片的自个与自个商量去。
  聂风稀奇:“吞了,要怎么弄出来?”
  嫣翠听了,灯下容色一青。四仆没多避忌,嘻嘻笑了:“我们拉出来,自有一批妖怪,专门负责淘金这一块。”
  步惊云拧了眉,聂风悔不改多此一问,把步惊云路上给他切的萝卜扔了,便又省一餐。嫣翠扪了汗,要它让出道来,请几位入了坊去。                    
  
  ☆、我们都是木头人
  坊里自是外边比不得的热闹。银釭花树自不必提,阁下帘垂,有九重,一阶一阶开阖过去,有些赌不太动的,便在底下小打小闹,三两交盏,也乐呵。玩得大的,便向前边来,把身家性命挂了抵了,一掷万金。数十红裳姑娘缀凌云髻,携了灯,往桌旁替妖鬼们照些骨牌马吊的物什。顶顶上头叫一尾修蛇盘着,坐了庄,捞过骰盅摇了摇,咧齿一笑。见了易风,一愣,引得一室尽都寂了,纷纷与他恭敬为了礼。
  修蛇嘶嘶两声:“主人。”
  易风摆了手:“没事,你们玩。我来看看。”
  聂风往步惊云襟口探了身,拿眼看了看,垂了耳:“易风,你赌坊里还屯了一座山?”
  嫣翠听得乐了:“那个是赌坊的掌事,唤做修蛇,长六十丈,能吞象,不是山。主人不在时,都由他来坐庄,他生得凶,能镇群妖。”
  完了又向廊下的姑娘讨过一个漆盒,里面七七八八堆了一叠子草叶,一般大小,递与步惊云提了:“这叶子可做赌筹,一片百金。”
  步惊云没接:“我不会玩。”
  聂风也随他摇了头。易风拎了笑:“我会。”
  易风抬眼一望,寻了个清静地儿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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