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

第42章


聂风不依,挣了挣,叫步惊云发狠向沙发里摁了。他抵了聂风的额头,交了睫,唇齿战战兢兢的,碰了又碰,叫彼此声息融了一处来了。
  麒麟叫易风拿尾巴捂了眼。
  步惊云咬牙问了:“风,你就这么想撇了我们,一个人去对付他!?”
  聂风一怔:“你,你知道了!?你昨晚不是还自个往厨房里发怒么?”
  步惊云一叹:“我只恼着,瞧不出你在愁什么,我没法劝你。”
  剑廿十三哭笑不得:“聂风,你演个戏,连循序渐进起承转合的铺垫都没有,说翻脸就翻脸,说生气就生气,说讨厌就讨厌,谁会信啊?”
  聂风比他委屈:“我以前从来没瞒过什么事,这是头一回。”
  易风“唔”了一声:“也还不错,起码让我们慌了几天。”
  聂风没了话。步惊云搂他,两人对坐半天。聂风瞧着大抵糊弄不过去了,便把前事半真半假,挑挑拣拣,还深不是,浅不是的,说了。仍掩了个中最是紧要的因缘未提,只论了同断浪的血海深仇,需得亲来取他人头,不好托付旁人。
  他话得巧,眉上哀哀的,勾描一道两道,愁得极重。诓得一家子妖啊鬼啊,恨不能涕泪俱下,自也信得不能再信,步惊云往储藏室里抱了一箱子玩意,朝桌上放了。拎了一柄铜钱剑舞了舞,掉下两枚开元通宝来。聂风见了,紧巴紧巴粘了回去:“你别玩,我好不容易弄成形的。”
  步惊云掂了掂这个纸糊的,揽他扶额:“这样不成,你不晓得那个煞是什么东西,你镇不住他。还是让我去得好。”
  聂风瞪他:“你不许插手!”
  步惊云现下含混诺了,心下横七竖八的,还拈了一个主意。聂风一瞟,把他眉上那点子丹炬酿雪的计较瞧了分明,拽他:“我说了,你不许插手,你要知道,这是我——”
  聂风正襟看他:“因为这是我的决定。”
  步惊云哑然。他从前一袖的脾气,一身的胆气,做多言少,横剑问天的,什么都能弃。命途世道于前,步惊云糊它们一脸泥,可对着聂风,他死抠抠不出一个不字,没法奈他何了,只默了默,拧了眉。
  易风往箱子拿尾巴卷了一朵儿用符箓折成的花,猫耳上一挂:“你好几天就弄了这个?它能对付煞?你是准备把花儿插在鬓角,活生生把断浪给艳杀么?”
  聂风叫他嫌弃,颇颓丧:“这个对剑廿十三都有效的。”
  麒麟咧嘴一笑:“风,你不懂。骨头是鬼,怕这个。煞是什么?煞超脱六道之外,是天地怨气所成,同鬼最是两样。你拿的什么朱砂金纸,也阴,虽能克他,但效用不大。不过我瞧你折的样子,似乎很有些门道。”
  聂风叹了叹,匣子内掏了一册文卷,绢丝的,朽得很。他翻了两页,指点了字句:“我祖上干的捉鬼营生,现下行情不好,终究还有些家底。这本书是我爷爷同了雪饮一并授与我的,属得上我们聂家的传世宝贝。我这几天读遍了,里边只得一段,提到了煞。还说优昙婆罗是祥瑞之属,拿符纸折成花状,能骇他一骇,减了他的道行。”
  剑廿十三听了竖罢叶子:“我晓得这个,那花生得极小,状似寺里钟磬,昼伏夜开,香得很,大概这般。”
  话毕垂了瓣儿,嘎吱嘎吱一绞,扭作了优昙模样。易风一瞧,“唔”了半声:“麻烦,还不如叫我上去替你挠他几爪。”
  聂风一愣,要言语。易风把眼一眯,瞟聂风。聂风敛了声,推与猫儿续了:“不过,你要我们不插手,不插手都行。我们一旁看着,到时候赶赶场子,拨个急救号也是成的。”
  聂风咳了几声,底下又卷了一沓子朱符,向桌上放了:“我还有大半袋子没叠完。”
  一屋子的妖啊鬼啊不哭死神,便往厅了围了坐罢,捻了纸片儿给他做劳工。这个颇费事,易风聪慧得紧,弄得也巧,步惊云拎了两张试试深浅,叠得坏了。聂风最是无奈,与他演了一遭。仍不会。聂风一叹:“你平时掌勺子掌得指上生花,剑法舞得更是妙绝,这又有何难了。”
  便手把手握了步惊云,一折一折的教。步惊云叫他一拽,相亲相近的,盈一袖的暖,简直乐不可言,把先前一水子沉落的愁啊忧的,都往炉上点了雪,化了水来。
  步惊云心下一动,搭了聂风瞧了又瞧。聂风耳边几络子发,烟云一鬓的,偏偏不栖南枝,不入岩岫的,只向他肩上落定,衬了一副笑眉善唇,映得素的愈白,受看虽也受看,却终归稍来清减了些。步惊云替他捋了捋,以为是前时喂岔了的过错,尽寻思午饭的吃食,没捞着符纸好瞧。末了还不成事。聂风扶额:“算了算了,我弄。”
  步惊云正偷了闲,乐得从旁望他。
  麒麟不知向哪里去,半天吧嗒吧嗒踏了过来,抱了一只小瓶子,几寸长,向他掌中奄奄趴了,翻了肚子,有气出,没气进的,喘了喘。聂风一惊,急得很,不晓得他转眼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狼狈了。
  神兽把瓶子推与他:“风,我替你弄了些血。我的血。我天生祥瑞,你把这个涂在剑上,断浪沾了,他受不住。我本想替你放两大缸,你一瓢一瓢倒在他身上,他便焚得飞了灰了,可惜我遭了雷劫,变小了,已没有这么多可以给你了。”
  聂风一愣,没言语。
  麒麟滚了两滚,勉力半跪了,拿蹄子勾了他的手指,“哇”得一声哭了:“风,你别死,你要是死了,我,我也不等了,我下泉乡去找你!”
  易风那边还同优昙较了劲,听了这个,扯得朱符破了一道。
  步惊云于后抱他,怀里紧了又紧:“不怕,到时候我就在你不远地方。不会叫你死的,我一定不会叫你死的。”
  聂风垂了眉,仍无话。他上一世就是劝人劝得坏了,捱到如今,这个承诺,他早说不起了。聂风心下万字,一句没动,只捻了那个小血瓶儿,暗里怎生难过了。可他肚里横了牙,噶嘣噶嘣把血啊痛的,多寒少暖,都嚼碎了咽罢,外边应付裕如,让人瞧也瞧不出一屑屑来。
  聂风揣了瓶子,还念及了步惊云。
  
  ☆、旧瓶子
  聂风捧了步惊云熬的粥,盘腿往沙发上坐了,拿勺子搅了又搅。步惊云贴了他,默默折了花。聂风捻了一只兔儿包向嘴里塞,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遍。他也晓得步惊云一双手是要来挽三尺剑,斩三千尘念的,可如今却明里暗里的,推着将就了别的,正同一张纸掰扯不清。聂风以为这才最得意趣。恰逢人间好光景。
  步惊云瞧他一眼:“真的么?”
  聂风愣了。步惊云问了:“青菜太咸,红烧肉太腻。我们今天吃鱼可好?”
  易风窝里“吧嗒”举了爪子:“附议。”
  聂风瞥了那团白的,一笑:“成,我来烧。”
  易风叼了小毯子,拿尾巴对了他,摆明车马的,堂皇着嫌弃。聂风大乐:“还是算了。”
  午时上的,果然是鱼。聂风饭毕,向壁上撕了一截日历,九月十五,离归期不远矣。步惊云于后望他,聂风平了平袖子:“我同断浪约过,九月十八,诸事已备得差不多了。”
  步惊云没了话。他隐约觉得何处有亏,可只向心上剔亮一下,闪念过了,恍惚拽得半截子尾巴。易风瞧着聂风仍系了愁,不能祛,想劝他吧,还无从下口,便笑了:“你别担心,真拼不动了,我替你咬他。”
  完了四蹄一动,蹿在聂风肩头,往他怀中偎了:“待你了结此事,我们再回一趟易天赌坊,你喜不喜欢那里?”
  聂风垂了眉,默了半天,没就着什么,“嗯”了一句。易风拿爪子挠他:“你瞧着不怎么高兴嘛,易天赌坊美得很,修蛇虽然生得凶,但性情温和。你食了血菩提,已掩了大半人味儿,断不会叫旁的妖发现的。”
  便絮絮同他论起千种万般好来。聂风与他摸了肚子消食,一边由他深深浅浅,暮雨过桥东的,将这个那个山水河川话得遍了。步惊云替他把麒麟血向绝世刃上抹了几遭,优昙婆罗一扎一扎的,往白玫瑰束里掩罢。两相映了,雪里红绡的,素的越素,烈的愈烈,伤人得很。
  聂风抱了易风,也不行旁事,只来拿眼瞧步惊云。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替猫儿捋了毛。易风盹了盹,聂风见了,妥帖将他向窝里放了。转头叫步惊云搂罢:“你还有事。”
  步惊云探得深,聂风岔乎一下,笑了。他心上惦着的,当是有的,从来搁不下,也没好说。他一叹,引了步惊云向储藏室去,往犄角旮旯里扯了个匣子,一掀,里边几截子碎玻璃片儿。
  聂风指了指:“你仍记得这个么?”
  步惊云一怔:“记得。”
  他自也记得,从不敢忘。
  月白成霜的时候,新雪如刀的时候,只得他一人的时候,他行了多久,向岩底下负剑坐了。沧海桑田换了几度,可瓶子里的丈把关河,驹隙流光,统统没得改的。他看山,山不说话,他看水,水不说话,石头也没话,它们的样子已往诗词曲赋里写罢了,横竖念着都是那一行,再找不出下半阙来。妄论他怎地意坚如铁,对了这个,也要眼困心倦。
  幸得那日托了谁的错手,拽他一下子,便挑窗照影,天青雨霁的,醒来了。他冒了头,历遍了枯荣生死,喜怨离合,还有聂风。
  他曾立了誓,说这一分那一分,耿耿终不放的,欠了要还。他同聂风念了一截,有一字,他识不得,却早说的尽了。
  缘。
  聂风这一句,哐当一记,把两人的命途都描摹定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