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沉默得可怕,唐仅看看驾驶座上的姐夫又看看身侧的唐棠,抱住了她的胳膊。
田欣欣忍受不了这样诡异的气氛,一到商业街就借口临时有事从副驾驶座下去了。车上便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唐仅给唐嘉宁发了消息,惴惴不安地挨在姐姐身边。
出乎他的意料,到了家门口,任非桐竟然没有下车,等他们姐弟俩下了车,径直开车走了。
唐仅攒了一路的斗气登时就瘪了,见唐棠还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失神,忍不住拉了她一把:“姐姐,你还疼吗?”
唐棠低头看向他,额头的创口贴突兀而明显,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回家吧。”
唐仅点头,心里的忧虑却更大了。
进了家门,唐仅便热情地把自己刚完成的作业拿来给唐棠欣赏。唐棠随手翻了翻,摸摸他脑袋:“真厉害,我有点累了,去睡一觉,你自己回房间玩,行不?”
唐仅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唐棠看看时间,又洗了米倒入电饭煲里,同高兰通了电话,这才回房关上门。门锁“咔擦”一声合上的瞬间,她整个人便脱力一般靠着房门坐了下来。
地板很凉,压迫到了肚子,她什么都明白,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站起来。实在是,太累了。
房间里昏暗阴冷,一点夕阳的余晖从没拉紧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落在地板上,又慢慢褪色、散去。
她近来嗜睡的厉害,明明心里装满了事情,眼皮却开始沉重,迷迷糊糊想起母亲带她去琴行挑琴的那个下午,满目都是深深浅浅的棕色与黑色琴板,耳畔飘荡着小步舞曲的旋律。
那时青春年少,那时一切都未曾发生。
夏日的午后,她自觉琴技惊人,似模似样地站到阳台上拉琴,父亲呵呵直笑,母亲却迅速把她拉回专门做了隔音的琴房,“楼上楼下邻居在睡觉呢,别吵到人家……”
后来上了高中,与崔明舒熟悉起来,便经常借他的琴房练琴。不但能开着窗户,甚至能带着小提琴到他家花园的喷泉边即兴拉着玩。
崔明舒看得又嫉妒又羡慕,他力气再大,也不能一个人把钢琴扛出来耍帅。
填报志愿时,两人难得没起任何分歧,报了同一所音乐学院,只是选择了不同的专业。
大学与高中不同,有了更多自由时间的少男少女们纷纷像含苞的唐菖蒲一样艳丽开放,配着水明草绿的大学城,满枝都是俏丽的颜色。
崔明舒家世好,长得又帅,她虽然不算最漂亮的,但是毕竟年轻,专业课成绩又是拔尖的,走到哪儿都是惹眼的一对。
傍晚的女生宿舍园区外最多歪腻的情侣,他们不爱不凑这样的热闹,往往在琴房一待就是一下午,练琴,练配合,休息时谈未来,谈理想,谈哪个乐团的指挥最有个性,哪个国家的古典乐底蕴最深……聊着聊着,崔明舒就会凑过来,眼睛眉毛蹙成一团,嘴唇却灼热滚烫。
她闭上眼睛接纳了这个熟悉的吻,突然又想到了任非桐——那段岁月里,是不该有他的,可那双沉默的眼睛却又出现得那样清晰。她陡然又记起自己已经跟崔明舒分手了,下意识偏了偏头,他却紧跟了过来,认真地吻舔她眉边的伤口,甚至连手都从下摆里伸了进去,隆起的肚子也被轻轻抚过……
孩子!
唐棠蓦然惊醒,眼前却没了崔明舒和任非桐,只有天花板上有些陈旧的圆形吸顶灯发着月白色的光。
原来是在做梦。
她松了口气,微微一侧头,却见唐嘉宁拄着脑袋伏在床边,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挨得这样近,唐棠这一侧头,差点撞到他额头,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吓我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唐棠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竟然有点哑了,唐嘉宁含糊地说了句“不久”,俯身扶着她靠坐起来,人却没离开,大狗一样松松地搂着她。
唐嘉宁的年纪毕竟不小了,身量又高,靠得这么近,压迫感还是有一些的。唐棠轻咳了一声,想要把他推开,他却抱得更紧,把她的脸压在他温热的胸膛里。
唐棠无端生出些不安,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被子盖住的肚子,问:“我睡了多久,你把我搬上床的?”
唐嘉宁这才转头来看她,还撇了撇嘴,“重得要命。”
唐棠没反驳,借机往后退开了一些:“晚上不夜自习了吗?”
“我请假了。”唐嘉宁干脆地说道。
“又请假,你都高三了,”唐棠忍不住又要念叨,“怎么还这么随心所欲,不想考大学了吗?”
“那你呢,”唐嘉宁紧盯着她,“你刚才又梦到了谁?”
唐棠想到梦里那个热情得过分的吻,脸上不由有些燥热,犹豫着问:“我说了什么?”
唐嘉宁瞪了她一会,说:“你一直在哭。”
唐棠茫然,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果然摸到了一点眼泪的残痕。她有些晃神,半天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哭了吗?”
梦里明明花好月好,连前任情人都这样体贴的温柔。
“不知道!”唐嘉宁突然又不高兴起来,身体绷得直直的,拉开椅子就往外走,“我去洗澡!”
没多久,外面就传来唐仅狗腿的声音:“哥哥,姐姐醒了吗?你要去洗澡呀?可我刚刚洗完呢,热水器还没烧好……”
卫生间的门被关上了,哗哗的水声很快响起。
唐棠无奈地摇摇头,下床去了主卧附带的卫生间,不经意抬头,正好看到脸颊上的创口贴——这还是任非桐给她贴上的,很大的一块三角形,斜贴在眉毛上面,右侧的一角全湿了。
唐棠低头打量自己还干燥的双手,水龙头也干的,是自己……刚才哭的?
她伸手摩挲了两下,确实湿透了,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梦里那个怎么也摆脱不了的吻。
梦里的崔明舒,吻的正好是这个位置。
她皱了皱眉,拧开水龙头,认认真真洗干净手,又漱了口,最后才沥干毛巾仔仔细细把脸擦了一遍。
毛巾的水分没有完全被拧干,自然也就沾湿了剩余的创口贴,又湿又闷,像是裹了层不透风的湿布。
她动作不快,唐嘉宁的战斗澡却洗得很迅速,等她坐到沙发上开始抽背唐仅的课文,他也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了。
唐仅趁机转移唐棠的注意力:“姐姐,哥哥又不吹头发。”
唐嘉宁的脸有些潮红,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宽大的长袖t恤随着他的动作舒展又褶皱,“小坏蛋,又在那告小状,我有说不吹头发吗?”
唐仅对他是不敢放肆的,鼓着眼睛不吭气。
唐棠敲敲茶几:“唐仅你别转移话题,继续背,不然晚饭就别吃了。”
唐嘉宁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正要说话呢,唐棠却又把炮口对准了自己:“你也一样,不把头发吹干不许吃饭。”
唐嘉宁叹气,把搭在肩膀上的毛巾盖到头上,起身挨到她身边坐下。唐棠蓦然感受到一股寒气逼近,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这个天气洗冷水澡呀你!”
唐嘉宁“唔”了一声,唐棠放下课本,抓着毛巾给他擦头发。唐嘉宁这时就乖巧了起来,像是把爪子都收起来的小虎,就连余光看到唐仅偷瞄课文,也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到。
唐棠的体温有些偏高,就连擦过他耳朵的手指都热热的。唐嘉宁不由自主想起以前被她催着吹头发擦药油的时光,身体往她那边斜了斜。
唐棠迅速地就往后退了一点,不知是怕压到肚子,还是忌惮他本人。
头发和毛巾遮盖了少年的眼睛,他飞快地瞪了一眼那个据说孕育着生命的肚子,瓮声瓮气地问:“我能摸摸他吗?”
唐棠的手停下了,茫然地问:“摸什么?”
唐嘉宁没说话,直接伸手轻按在了她肚子上。唐仅在一边尖叫:“我也要摸弟弟!”
“你该叫他外甥,或者外甥女。”唐棠纠正,然后就觉得肚子里的小生命明显动了一下。
唐嘉宁也有些动容,半天才道:“他踢我……是不是不喜欢我?”
唐棠也不知怎么解释,要是以往,她肯定要说“喜欢你才踢你,每天都踢我好多回呢”,可现在都不想留着这个孩子了,就连这么一句话都觉得有些伤感。
一个月有了胎心,五个月学会踢人——再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任非桐走的时候,连句“再见”都没说。
可又怎么能怪他呢,从陌生到熟悉,他已经做得够好了,不够好的是她。当年面对崔明舒难以放下的自尊和依仗,又一次回到了她身上。
微寒之时遇贵人,多好的运气!
偏偏她不信命,心气又太高,总疑心自己回报不起,要像古时的那个学步邯郸的燕国少年一样,不但没效仿成功,连本源的自己都要遗失了,匍匐着才能回家。
谁不想做一棵葱翠挺拔的乔木,与爱人并肩而立呢?
唐仅挤过来,拿小手在她肚子上贴了贴,很快就被胎儿明显的踢动震惊得缩回了手,小声地安慰道:“宝宝乖,宝宝乖,不要害怕,我是你小仅爸爸呀。”说着,还踮脚在唐棠脸颊上亲了一下。
唐棠这才回神,捏了捏他胖鼓鼓的脸蛋:“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应该说舅舅。”
唐仅嘟嘴:“我就要当他的爸爸,我要跟哥哥一起当宝宝的爸爸!咱们不要那个野男人,他都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姐姐你不要再理他了!”
唐棠被他这一句话戳中心事,脸登时就垮了下来。
真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天真到残忍。
.
田欣欣下车后就喊了男友来接她,歪腻到十点多才回来。回到家,既不见唐棠,也没看到任非桐和高兰,她正奇怪呢,就见唐仅蹑手蹑脚地从唐棠房间里出来。
“小仅啊……”
“嘘——”唐仅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使劲挥动着小胖胳膊,“小声点!”“怎么来,”田欣欣茫然看他,“你姐姐和姐夫呢?”
唐仅嘟囔:“我没有姐夫,我姐姐睡着了。”
田欣欣“嗯”了一声,探头往唐棠房间看了过去。她的房间仅开着盏小夜灯,唐棠果然已经睡着了,唐嘉宁站坐在床边,正小心翼翼地往她身上盖被子。
那画面本来是很温馨,十分姐弟情深的,田欣欣正要开口唤他,唐嘉宁却突然低下头,飞快地在自己姐姐的嘴唇了轻蹭了一下。
田欣欣僵住,手脚都不知怎么摆了,浑浑噩噩在沙发上坐下来,等了好半天才见唐小房东出来。
田欣欣还在消化刚才那冲击的一幕,唐嘉宁看到她也有些意外,难得主动问她:“吃饭了吗?”
田欣欣摇头,又很快点了点头,结结巴巴地问:“高、高兰没回来?”
唐嘉宁说了句“不知道”,一瘸一拐进了卫生间。
里面很快传来清洗衣物的声音,甚至还伴着少年轻快的口哨声。田欣欣张了张嘴,最终也没把那句“你刚才做了什么”问出口。
明明都已经看到了,何必再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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