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齐传

第89章


桑绯抽泣着,把头埋在婴齐怀里,肩膀一耸一耸。扶疏走过来,伸出一枚木牍,放在婴齐跟前,上面写着:婉娈也是戴牛杀的,我当时在戴牛家,亲耳听戴牛向别人说过。
婴齐身子一震,双臂抓住扶疏,道,这是真的?
扶疏点点头,又在下面写道:戴牛说绯儿当时晕厥,他嫌婉娈哭闹聒耳,一刀割下了婉娈的首级。
你为什么早不说?婴齐道。
扶疏写道:我怕绯儿姐姐知道受不了,所以一直没说。让她相信女儿是病故的,也许更好。
婴齐松开扶疏,想仰天大呼,他不知怎样才能抒发自己内心的愤懑。他几步窜到外面,爬上阙楼,揪起戴牛拳打脚踢。戴牛不敢还手。婴齐边打边骂道,你这天杀的畜生,为什么要杀我的女儿,我今天才知道。我要你血债血还。
他从兰锜上抽出一枝长戟,扔到戴牛跟前,今天我不杀了你,誓不罢休。我给你个机会和我单打独斗,免得你死得不服。虽然像你这样一个连小儿也不放过的恶贼根本就没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
戴牛见婴齐面目狰狞,知道无法幸免,索性一横心,捡起长戟,道,好。
婴齐拨开劝告他的护卫,挥剑上前。戴牛大喝一声,一跃而起,挥戟下击。婴齐举剑上挑,只听咔嚓一声,戴牛两手各执着一半长戟,戟柄被勾践剑斩成了两段。
戴牛向后一跳,大声道,慢,既然你讲道义,和我单打独斗,又何必用勾践剑?我知道你的剑锋利,你这样胜了我,我仍是不服。
婴齐心中怒极,将剑随手一扔,反身走去兰锜上重新捡选武器。戴牛见婴齐转身,犹豫了一下,突然一阵快跑,俯身捡起了勾践剑,同时将左手的断戟向婴齐后心掷去。
婴齐身旁的护卫见变故突生,已经来不及救助,不禁啊了一声。那短戟向前疾飞,婴齐听见护卫惊叫,心知有异,但躲闪已然不及,只能往前一扑,不知道能否幸免。忽听得身后一声尖声惨叫,他回头一望,只见桑绯已经断戟穿胸,血花四溅。
原来刚才桑绯也跟着上了阙楼,见婴齐危急,突然从侧面冲来,用身子抵挡,短戟噗哧一声,插入她前胸。
戴牛也惊叫了一声,脸色惨白。婴齐疾步上前将桑绯身体捞住,心胆俱裂。他万万没想到戴牛会从后面这样偷袭他,也万万没想到桑绯能突然冲出救他一命。他抱紧桑绯,嚎啕大哭了起来。
戴牛迟疑了一下,突然又向前急奔,扬起勾践剑,就想趁势将婴齐击杀。但是他还没有跳起来,弓弦数响,旁边的护卫齐齐发矢,数枝弩箭穿透了他的身体。戴牛整个身体悬在半空,在弩箭的力量下向后飞去,重重地仰面摔落。
婴齐木然地看着这一切。
戴牛半躺在地下,一双眼睛睁得老圆,对着婴齐怀里的桑绯惨笑,对不起。他嘴里嗫嚅道,也好,我们可以去地府做夫妻了。我自从第一次在长安见到你,就忘不了你。我好高兴,我们还有了儿子。
桑绯喘着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望着婴齐,眼睛里不知是悲伤还是痛苦,抑或是惋惜,还有内疚。婴齐抱着她,泣不成声,他知道已经无法挽救她的生命了,他想到她嫁给自己以来,自己就从来没有深爱过她。他想到自己生性沉稳,却偏偏喜欢那种活泼可爱的女子,像刘丽都、妸君那样的,而对循规蹈矩的妻子有一种潜意识的遗憾。他数不清有多少次已经不自觉地伤害过她。即便后来来到张掖,他对她的感情有了改善。但他仍然知道,那离以前经历过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爱还差得老远。他想起在桑弘羊府中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她皓腕举盘,在他面前恭谨有礼的样子。他那时还曾为此心动过,其实不过是因为桑弘羊的地位所致。那并不是爱,而是人天然的对势位的追崇。现在他将何以弥补她呢?
他泪流满面地望着桑绯,桑绯嘴角上挑,对着他笑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突然大喘了几口气,嘴角喷出鲜血,头一歪,死在了丈夫怀里。
婴齐将桑绯抱起来,往楼下走去,抛下一句话,把那个畜生给我剁成肉泥。
太守府外,大门打开,一群士卒进来了。他们都是张掖太守属下的西北六郡骑士,一听到号角声,他们立刻奔赴太守府。将阎乐成所率的车骑包围,短时间的激战过后,阎乐成的数百士卒大半被消灭,剩下的全被捆了起来。
婴齐全身披挂,走到堂上,面对他统领了数年的士卒。士卒们见到主将,发出雷鸣般的喊声:万岁!万岁!!!
婴齐对他的士卒们颔首,走到阎乐成跟前。阎乐成被五花大绑躺在他脚下,像一摊泥巴。
十五六年了,你这样跟着我,是不是很累?婴齐道。
阎乐成沙哑着嗓子道,我觉得很有乐趣,你有种就杀了我。可是你先要考虑清楚,我可是朝廷九卿,中二千石,大司农。你杀了我,也等着族灭罢。反正我就一个人,无所谓了?
婴齐冷冷地道,我倒懒得杀你,不过被你这老竖子像鬼魂一样缠了一辈子,也实在是心烦意乱。这么多年来,你可斗过我了?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阎乐成的痛处,他脸色非常难看,不发一言。
婴齐哼了一声,不说话了?你这老竖子知不知道,老子一直在忍让着你。你的儿子当初因我而死,我承认。但是你因此勾结召广国,害死了我的叔叔。我想我们扯平了。你后来还千方百计害我,我看在你这么大年纪,已经绝子绝孙的份上,不跟你这老竖子一般计较。你以为我当真怕了你,斗不过你吗?我告诉你,只要我愿意,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阎乐成突然嚎叫起来,不要再说了,你这死竖子—不要再说了……这时外面一片嘈杂,范明友在一伙人簇拥下走了进来,婴齐警惕地看着他。但是范明友脸上堆满喜色,对婴齐道,恭喜婴君,刚才邮传车送使者到,长安有诏书下。
婴齐看他面色甚善,于是去了戒心,恭谨道,参见君侯。阎乐成率兵擅自攻击下吏的府邸,下吏不胜其愤,召兵反击,望君侯为下吏作主。
范明友道,这件事我会奏报皇帝,请朝廷下二千石查处。婴君,你还是先听听这封诏书罢。他对身边一个戴着通天冠的官吏躬身施礼道,请使者君宣读诏书。那使者大摇大摆地从人群中踱出来,婴齐见了,惊喜地说,邴吉君,原来是你?邴吉笑了笑,道,婴君先接诏书罢:制诏张掖郡太守:乃者匈奴频入塞,杀戮百姓,劫掠官吏,虏略财物,又攻击我属国乌孙。朕听二三大夫之计,遣兵出五路征讨。顷得匈奴单于书,谓君以五千步卒,转斗千里,勇而有谋,终于克敌制胜,固国靖邦。盖闻有功必赏,有过审罚,则上下咸宜,五纪乃结。其赐君爵列侯,食豫章下沙乡一千二百户,黄金百斤。君且待征战事结,随使者入长安受印绶。
婴齐大喜,皇帝果然得到匈奴单于的书信,派使者封赏自己。他伏地道,谢皇帝陛下恩典。
范明友对邴吉道,阎大司农不知实情发兵想系捕婴府君,致使士卒多有伤亡,不知使者君怎么处置?
邴吉道,先暂时将阎大司农颂系,派人奏报皇帝和大将军就是了。
“颂系”是朝廷对有罪的高级官吏采取的一种拘系方法,不戴刑具,只是失去了自由而已。一排甲士上前围住阎乐成。阎乐成颓然地随着他们上车,回到自己的府邸,他现在不能出门,外面有士卒围着。
此刻在长安,霍光却一直郁郁不乐,他没想到这次授意阎乐成和戴牛除掉婴齐,却被婴齐打出了一番天下,连匈奴单于都因此款塞要求入朝了。皇帝本来就袒护婴齐,只是慑于自己的威势,不敢明目张胆地帮婴齐而已。现在得到匈奴使者送来的文书,文书中大为称赞婴齐的功绩,这事还真不好遮掩过去。拿到朝廷上一杂议,大臣都纷纷建议对婴齐封赏。皇帝乐见其成,立即派遣邴吉拿着制诏赶赴张掖,征召婴齐进京,赐爵为列侯。继而又接到张掖郡的文书,说大司农阎乐成过听奸人之言,发兵擅自系捕婴齐,和婴齐的士卒发生激战,各有损伤。他十分震惊,虽然他是大司马大将军录尚书事,这些奏议却不敢不奏上。皇帝现在还年轻,又是自己所立,比较畏惧自己。但在名义上,毕竟他是君,自己是臣,明目张胆地蒙蔽他是不行的。只有把奏议全部呈上,并且同时附有自己的意见,认为阎乐成虽然擅自发兵,但究竟是挂念国家安全,事出有因,可以赦免。
皇帝得到霍光的奏议,无可奈何,只好批复同意赦免阎乐成,但应该废为庶人。
在张掖的阎乐成接到赦书,可是一点高兴不起来,他想到自己辛苦一生,却得到这么一副下场。他已经六十岁了,辛苦了十五年。生活好像跟他开了一个玩笑,让他从一个乡啬夫爬到大司农,又重新变成庶人,他现在还能干什么呢?他抖动了一下自己脸上布满了麻子和油光的肌肉,突然由愠怒转为冷笑,啊哈,我这么多年来的追逐功利不也是因为这个竖子才得以成就的吗?既然他妈的没有把这个竖子干掉,这些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任他身与名俱灭吧。他低低地重复着这句话,身名俱灭,身名俱灭。他渐声渐低,突然咽下了一口唾沫,怔得眼睛发直,仿佛要把这四个字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他茫茫然地穿过庭院,走到自己卧房,把门关好,愣愣地从镜台后面取出了自己儿子的牌位,用颤抖的老手抬起袖子拂拭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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