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歧者三部曲

第182章


我用手背使劲地揉着眼睛,似乎想把眼泪揉回脑袋里去。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如果我释放出那么一丁点的感情,所有的情绪就会奔涌而出,就会永远也停不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附近传来卡拉和皮特的声音。“这尊雕塑本来象征着变化,”她对他说,“缓慢的变化,不过现在他们要把它拆了。”“啊,真的吗?为什么呀?”皮特声音很急切。“呃……如果可以的话,我以后慢慢给你解释,你还记得回宿舍的路吧?”卡拉道。“记得。”“那……你先回宿舍待着,那边有人帮你。”卡拉朝我走来,我有些怕听到她的声音。可她一言未发,只是坐在我身边,双手叠起,放在大腿上,背脊挺得笔直。此时的她既警觉又放松,凝视着那尊雕塑,雷吉正站在涌出的水柱下。“你不用在这里陪我。”我说。“我也没别处可去,”她道,“我喜欢这里的安静。”我们就这样肩并着肩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水柱,沉浸在这里的安静之中。
“原来你们在这里,”克里斯蒂娜一面说着,一面小跑着过来。她的脸有些肿胀,声音透着倦怠,好似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快来啊,时间到了,他们准备拔掉他的维生设备了。”
听到这话,我微微一颤,不过还是站了起来。自到了基因局后哈娜和齐克就一直守着尤莱亚,他们紧握着他的手,寻找着他身上的生命迹象。可他已经没有了生命,只是靠那些机器维持着心跳。
卡拉走在我和克里斯蒂娜身后,朝医院的方向走去。我已好几天没有合眼,却不觉得累,不像平时感觉到的那种累,只是每走一步都带着浑身的痛。我和克里斯蒂娜没有说一句话,可我知道我们心中所想是一致的,都想着尤莱亚,想着这是他的最后几次呼吸。
我们赶到尤莱亚病房的探视窗口处时,伊芙琳早已等在了那里——几天前,还是艾玛尔代我接她来到了基因局。她伸出手想抚摸我的肩头,却被我一个转身躲开了,我实在不喜欢被人安慰。
屋子里,齐克和哈娜站在尤莱亚病床的两侧,哈娜抓着他的一只手,齐克握着他的另一只手。站在心脏监测仪旁边的医生伸出手,手里拿着一块写字板,手却不是冲着哈娜伸出,也不是冲着齐克,而是冲着大卫。大卫坐在轮椅上,背微微驼着,精神有些委靡,和周围所有失掉记忆的人们一样。
“他在这里干什么?”我感到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每一根神经全都燃烧起熊熊烈火。
“按法律程序,他还是基因局的负责人,至少在新的负责人选出之前他还是。”卡拉在我身后道,“托比亚斯,他的记忆全部抹去,你认识的那个大卫已不存在了,他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他甚至都忘记他杀了——”
“不要说了!”我厉声喝道。大卫在板子上签了字,又转着轮椅往外走。门打开的瞬间,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正想朝他冲过去,想用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却被伊芙琳那瘦长却结实无比的身躯挡住了。大卫困惑地盯了我一眼,又沿着走廊离去,我靠着母亲的胳膊,那只胳膊像枷锁一般缠住我的肩膀。
“托比亚斯,”伊芙琳说,“冷静,冷静。”
“怎么没人把这家伙关起来?”我质问着,视线却已模糊,世间的一切蒙胧得看不清楚。
“别忘了他还是政府的成员。”卡拉道,“他们把这次事件解释成不幸的事故并不意味着要解雇所有人,政府也不会因为他被迫杀掉一个反叛者而把他关起来。”
“反叛者,”我嘴里喃喃重复着,“她现在就仅仅是一个反叛者吗?”
“她曾经是。”卡拉轻声道,“她当然不只是个反叛者,可在政府的眼里她就是。”
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克里斯蒂娜打断:“快看,他们开始了。”
在尤莱亚的病房里,齐克和哈娜各用一只手握着尤莱亚的手,另一只手则隔着他的身子握在一起。我看到哈娜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无畏派是否也为逝者祷告?在无私派,人们用沉默和仪式祭奠死亡,把话语压在心中。心头的怒气渐渐消退,我再次被那种模糊的悲痛所吞噬,这悲痛不仅仅为翠丝,还为尤莱亚,笑容深深烙在我记忆中的尤莱亚。他不仅是我好友的弟弟,后来也成为我的朋友,我认识他时间不够久,还没能被他的幽默感染,我跟他相处的时间还不够久。
医生一手把写字板贴在肚子上,另一手关掉了几个开关,心脏监测仪上跳跃的曲线瞬时变成了直线,带走了尤莱亚最后一次呼吸。齐克双肩颤个不停,哈娜用力握着他的手,握得她自己的指关节都有些泛白。
她又说了些什么,双手缓缓放开,又往后退了几步,放手让他离去。我转身离开窗子,一开始是走,接着奔跑起来。我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走廊,只觉得毫不在乎,漫无目的,空空落落。
第五十六章 悲伤得想要抹掉过去
第二天,我开走了基因局基地的一辆货车。这里的人依旧处于失掉记忆的恢复期,所以也没人拦着我。我穿过火车轨道驶向城市,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天际,可又没有真正看进去任何东西。
驶到隔开城市内外的那片田野时,我踩下油门,车轮压过枯草和地上的雪,很快,轮下的路就成了无私派区域的人行道,而我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条条街道几乎都是一个样子,可我的手和脚知道该如何走,尽管我的大脑没能给它们任何指引。我把货车停在停车标识旁的那栋房子前。房子前的步行道有些裂缝。
这里曾经是我的家。
我穿过前门,爬上楼梯,双耳依旧被那道屏障蒙着,好像我在漂浮,漂浮着离开这个世界。人们常常会说悲伤的痛,我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于我而言,悲伤是全身的麻木,所有感官都失去了原本的灵敏。
我走到楼上,手掌贴着镜子的挡板,推开了它。落日洒下金色的余晖,爬过地面,从下面照亮我的脸,我从未看起来如此苍白过,眼睛下面的黑眼圈也从未如此深。过去的这几天,我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无法真正睡着,也无法真正醒过来。
我把理发器的插头插进镜子旁边的插座上,开关已经打开了,所以我只需要拿过理发器理头发,时而按住耳朵,避开锋利的刀片,时而侧过头,从镜子中看一下脖子后面,检查下有没有漏掉的地方。推掉的头发落在我的肩膀和鞋子上,碰到的皮肤都痒痒的。我用手拂过头发,感觉了一下理得是否平整,却有些多此一举。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给自己理发。
我花了好一阵子来拍肩膀和脚上的碎发,又把拍落的头发扫进簸箕。这一切都做完之后,又站在镜子前,我在镜子里看到我文身的一角——无畏派燃烧的火焰。
我从口袋里掏出记忆血清的瓶子,这个小小的瓶子能抹掉我大半的人生,不过它作用的会是记忆,而不是事实。喝下这瓶血清,我仍记得怎么写字,怎么说话,怎么组装电脑,这些信息储存在大脑不同的区域里面,可对其他的事情,我会一无所知。
实验已经结束,约翰娜已和政府人员——也就是大卫的上司——达成了协议:前派别成员将继续留在城市里,只要他们自给自足,听从政府的指示;允许外面的人自由进入城市定居,把芝加哥建成和密尔沃基市一样的大型聚居城市。曾负责实验工作的基因局现在负责芝加哥城市内的秩序维持。
芝加哥将是唯一由不相信基因受损概念的人们统治的大城市,在某些方面来讲,这里是一片天堂。马修曾对我说,他希望边界地带的人们能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将空缺填满,希望他们能在这里过上比从前富足的生活。
而我只想成为一个全新的人。我会成为伊芙琳·约翰逊的儿子托比亚斯·约翰逊,他的人生或许枯燥无味,没有什么波澜,可他是一个完整健全的人,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被痛苦压垮,没办法做出任何有用的事。
“马修告诉我,你偷了一些记忆血清和一辆货车,”走廊尽头传来克里斯蒂娜的声音,“说实话,我不太信他。”
我的耳朵仍然被那屏障挡着,也没听到她走进屋子。就连现在,她的声音也像是从水中传来,我得过一小会儿才能反应过来,我看向她道:“你既然不太信他,怎么还来了呢?”
“以防万一吧。”她一面说着一面朝我走来,“再说了,我还想再看一眼这个城市,它马上就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托比亚斯,快把瓶子给我。”
“不给。”我握着瓶子的手一紧,不想让她把它抢去,“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无权干涉。”她深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脸在阳光中散发着光芒。这光让她那浓密的深色头发每一缕都闪着橙色的光,好似燃烧的火焰。“这不是你的决定,”她道,“这是懦夫的决定。老四,你可以用很多词来描述,可你不是个懦夫,绝对不会是懦夫。”“我现在可能就是一个懦夫。”我神情黯然地说,“人会变,我觉得无所谓。”“不,你不会无所谓的。”我太疲惫,所以只是翻了个白眼。“你不能变成让她憎恨的那种人,”克里斯蒂娜放轻了声音,“她肯定讨厌你变成这副样子。”滚烫而又无比真实的怒火击溃了我,连耳边的屏障也没了,本应安静的无私派街道在我听来却聒噪吵闹,我在这力量的冲击下颤抖着。“闭嘴!”我吼道,“快给我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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