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尽云端

148 147-你之荣耀


极北域终年寒冰,一条笔直的冰封之路在脚下延伸,踏在上面如履平地,没有半点不适。封锁此绝域的霜雪孤风将双眼蒙上,只能依稀辨认前行的方向,我和白端走了许久,除了风雪,再无其他。
    手脚开始僵硬起来,这副身躯到底是旁人的,自从重生过来,就失去了开挂的可能。从一开始连路都走不好,到现在能勉强站着冻死,也算是有长足的进步。
    为此,我略作欣慰的道:“你看,这里冰雪封昼,若能在这儿死去,也不用担心变成红粉白骨一具!况且你和我难得不打打闹闹,怎么说也是非常有纪念意义的!”
    白端莞尔一笑,“怕是让你失望了,我先前便看到了一个黑影,不是什么猛兽,就是什么鬼怪,你若是想死,岂不便宜了它?”
    这么一说,我顿时来了精神,小声唤他,“白端!白端!”
    “何事?”他将手放在我的腰身上,一股暖流流经体内,使我堪堪能站稳,不至于跌倒在雪里。
    我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咽了口唾沫,饥渴感丛生。这茫茫冰岛里,不能混个水饱,也得混个食补!于是,二话不说,指着被风雪掩盖严实的前方,道:“抓住它!”
    白端了然,顺手弹了我一个脑瓜崩,几个纵身,消失在茫茫大雪里……
    他一走,我便傻了眼——都说自作孽不可活,此下是真没有活路了!唯一的肉主被我使唤了出去,要是再有什么冰雪怪兽,我拿什么去喂饱人家饥肠辘辘的大嘴!
    胳膊?小腿?孩子……?
    我欲哭无泪了。
    眼看风雪越来越大,三步之外皆瞧不见,广阔浩渺的天地仿佛缩成了井底之地,牢牢封住我所有的去路。连来时的路,都寻不到了。
    正当我挣扎着,要不要原地盖个爱斯基摩人的窝,好躲过这场风雪。一个整整比我高出大半个头的黑影出现在面前,隔着狂风怒雪和寒气嘶吼,就这样压迫过来。我试着退后几步,不确定自个是不是踩到了其他地方,身下骤然一空,紧接着,急速下落之势突如其来!
    一个莫辨雌雄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
    身子的坠落分毫没有停止,风雪争先恐后的灌入脖颈,犹如一柄柄尖锐寒冽的飞刀,滑过脸颊、胸口、腹部、脚踝,腹中好不容易积攒的热流,顷刻间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剩下逐渐冷透了的心口。
    我是谁……
    九重天上掉落,处处藏着骗局。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
    是猫儿么?不!她古怪精怪,既有白端处处维护,,又有狗儿檀香的陪伴,本着无关紧要的心情,倒也活得自由自在。
    是叶子么?不!她敏感多疑,在小筑里待得风生水起,一举过了养成包子的瘾,若说痛苦,半点也没有。
    是滕叶么?不!她偏激执着,一心想抱着大树好乘凉,褪去了猫儿的顽劣,掩盖了叶子的多疑,想成为那夺目炫彩的明珠,站稳一片天地,挟住一方风云。
    是叶扶么?不!她自在清高,周旋于权利与阴谋之间,在这乱世浊世里,只求和相爱之人携手走过一生年华,只等老去白发,不悔当初。
    而我是谁……
    如果,我不是猫儿,不是叶子,不是滕叶,不是叶扶,那我又是谁?
    “凶将勾阵,杀伐诛戮。卿回啊,从此,你便是凶将勾阵……”“我若像青龙白虎等投天帝所好,也依旧会是顶顶神将之称。只是,我不愿……”“还是喊我勾阵吧……”
    无数的声音充斥脑海,有叫嚣,有黯然,有决绝,有平静,到最后都落成了二字——勾阵。
    这个被无数人提醒的名字。
    腰部被紧紧的缠绕住,腹中生命的痕迹开始快速流逝,那炙热的血脉相连消失的迅速,让沉睡在无数声音中的我慌忙惊醒,一种本能的可怕的能力随着心中盛起的怒火而怦然爆发,一下子席卷了所有的思维!
    “你,是谁?”那声音又问。
    “勾阵——”
    压迫感一泄而空,腰间的力道也变得松软起来,一条巨大的尾巴环住了我,将我从不断坠落的深渊里托起,缓缓带到地上。
    临渊吹雪,玉上散花,恍惚间,风停,雪止,一切都静了下来,凝露无声,不日重阳。
    那一片片六棱状的雪花,静止在指尖,随着呼吸,化成了温暖的春水,豆蔻般大小。就在这悬虚静默的空间,走来一只雪白如锦的狐狸,九只尾巴长而有力,呈扇状矗立在身后。红宝石般的眼睛盯着我,连同停滞的雪花,都敲在了眼里。
    它走来,毛发浓密柔软,像是上好的狐裘夹袄,从我腰际收回,留下一片余温。
    “勾阵……”
    那声音出现在它周围。
    我目光坚定,不容置疑的道:“是。”
    “勾阵神将早已沉睡在此!尔等卑劣玩恶之徒,竟来此大放厥词无端造谣!不怕吾杀了你么!”言语激烈,风雪又起,狠狠的打在我身上。
    “今世有转世六身,我为其一,她为其二。”
    “吾不信!”雪刃逼来,直指眉间。
    “不信?”我不由的冷笑,“你身为天兽,是非不分,黑白妄论,如今又要嗜主,不怕犯下大错么!我是勾阵,亦是卿回,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只是今个你若伤我一分,明个轮回重现,我也要剥了你的狐狸皮,做我一身狐裘,也省得在这儿瞎了双眼,连转世六身都不识得!”
    它犹豫了几分,雪花凝结的刀刃迟迟不动手,悬在我眉心,飘忽不定。
    受到先前的一惊一乍,腹中疼得厉害,这孩子本就不好保住,如今这么一闹腾,更有滑胎的趋势。汗水浸湿了里衣,在寒冰的冰天雪地里,仿佛穿上了盔甲铁胄,一时间压得胸口喘不过来气,下身一阵濡湿,竟流出汩汩的鲜血!
    孩子!
    巨大的恐慌在脑海蔓延,下一刻,我喊道:“白端!”
    “砰”的一声巨响,九尾狐的头猝不及防的砸入冰面,现出一道裂缝,从它头顶的位置逼到我脚下,一袭蓝衣飘飘而至,双手紧紧的抱住我,瞬息踏离。
    他前脚一走,冰面沉入海底的动静,刹那,淹没了九尾狐的□□。
    薄月弯刀,鲜有的怒火,“天伽,万年将至,勾阵转世,你仔细看看她腹中的胎儿!”
    九尾狐龇起了牙,颗颗牙齿都如尖刀,却在凝眸看向我腹中后,软了凶狠的眼神,不确定的道:“这,这是……大傩神?”
    “正是。”
    “那她就是……”
    “勾阵。”
    九尾狐化身成了少年的模样,目含春水,眼角上挑,分明是一副妥妥的狐媚样,却睁着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半跪在我面前,几乎是呜咽的道:“主上,主上。天伽差点杀了您,还请责罚天伽吧!”
    我气若游丝的道:“快!快!快救救孩子!”
    白端刚一抬手,那边震怒。
    “放开主上!”少年显然与白端有极大的仇恨,一只尾巴拦腰甩向白端,力道大的能斩断金石。奈何白端并非好惹的人,抬手间,一把玉箫破空而去,正中那少年的眉心。少年吃痛,道:“素蓝罗,主上若是想起昔日的惨状,定然不会放过你!吾夜族儿郎的鲜血,岂是区区万年能平复的!”
    “闭嘴!”
    少年红了眼眶,待看到我痛苦的模样,终究忍了下来,冷哼一声。
    白端把我平放在怀中,掌心推送真气,这才勉强止住流血的趋势。重回体内的暖流在四肢里乱窜,和残留的寒气相互斗争,一半冰冷,一半炙热,犹如水与火的交织,喉咙间不经泛起浓浓的血腥味。
    我吐了口血,看到他担忧的神色,宽慰道:“我不碍事。倒是这孩子……”
    白端敛下眼皮,不敢看我,沉声道:“你与孩子,怕是无缘了……”
    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这孩子,我会陷入怎样的绝望。就像,我不敢想象,当初得知这孩子的存在,又是怎样的张皇失措。他来了,带来一切的喜怒哀乐,比生命还要沉重。
    “不!我要他好好活着!我想看他长大,想当他的娘亲,想看他跑前跑后,做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白端,就让我再自私一回,我想留住他……可不可以?”
    他眼底泼上了一层水墨,泛起深深浅浅捉摸不定的浪花,修长干净的手颤颤巍巍,放在我腹部,似要下定决心,“他来的不是时候,我不能再看他折磨你的身子,一点一点夺走你的性命。再一次。”
    “再一次……?”
    他眼底泛光,宛若湖底斑驳的翡翠石,碧绿色的色泽仿佛是浓墨下的沁色,除去久久回旋的深隘幽潭,只剩下星星零零的影子。我在他眼底越陷越深,就像是无力挣扎的囚徒,哪怕沉落在此,也难消心中那份追逐。
    那双手在我腹部起伏不定,时而刚毅果决,时而晃晃悠悠,手心浮上一层淡薄扑朔的流光,像极了古老的阳光折射在玉上的样子。
    我死死的扣住他的手,手心与手背相对,十指交缠,用尽全身的力气,放在在隆起的腹上。
    起初,他还要拒绝,却在我的坚决中妥协了下来,万分小心的碰触,光洁的额头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一个生命就沉睡在我体内,他也许还很幼小,听不到任何好与不好的声音,可是我能感受的到,他就在那儿。是我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瑰宝。我比任何人,还要期待他的到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父母。因为我是孤儿。可是他来了,来的不早不晚,刚刚好。我不能抛弃他。以前听人说,每个孩子都是一盏灯,或是明亮,或是飘忽,却是唯一能指明方向的。被抛弃的孩子,他们的灯熄灭了,便再也不能走出永远的黑暗。被宠溺的孩子,他们的灯燃尽了,便再也无法到达光明的彼岸。唯有怀着爱与被爱的孩子,他们的灯不会熄灭,不会燃尽,一路漂洋过海翻山越岭,才能找到他们的父母。这样的孩子……他是我的荣耀!”我躬身,蜷成一团,像只结茧的蚕,企图守住一处安稳,道:“白端,求求你,不要伤害他。带他来我身边。”
    风雪仿佛失去了颜色,他薄薄的唇干涩的厉害,仍在一张一合着。结上冰晶的额头触及我的额头,鼻尖满是他淡淡的好闻的净水味,似香醇百倍的奶茶,似清润爽口的甜酒,让我喉头的甜腥淡了下去,收获的是满满的安心——
    “我答应你。带他去你身边。所以,小猫儿,你之荣耀即我荣耀。”
    不知昏迷了多久。
    黑暗中,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在向我招手,梨花窝浅浅的印在两颊上,煞是好看。他在说什么,我听不大清。只见他仿佛离我越来越远,胖胖的小手一直挥舞着,脸上的阴影重到深邃,遮住嘴唇以上的其他部位。
    你在说什么……
    我为什么碰不到你了……
    孩子……
    “娘娘要抛弃我了么?”那目光像是一道惊雷,疯狂袭来,似要把我挫骨扬灰!
    我从昏迷中醒来,身上被汗水所湿透,经过师姐的巧手裁剪合适的孕妇装,紧紧的黏在皮肤上。
    入手,一处冰凉。
    寒玉床!
    师父曾说过,寒玉床是千年难得,不但能保存肉身不坏,而且能加快功法修炼。没想到,我一觉醒来,就躺在这难求的宝贝上。
    我想起刚才的梦境,整颗心都揪了起来,慌忙往腹部摸去。还好,刚鼓的地方一寸不差,刚平的地方也不增一分。只是,心口的悸动,无法抑制。
    屋子里都是冰雕的器具,就连灯火罩子都是刻出来的。
    我穿上鞋子,打开门,正对面的屋檐上,坐着一个少年。他眼角微微上挑,呈现出刻薄孤傲的样子,偏偏唇红齿白,皮肤细腻的比起婴儿,有过之无不及。一身绒毛堪堪遮住十指,却将白玉修长的腿露在外面,随着浮动在侧脸旁的发丝,荡起若有若无的弧度。
    当真美艳至极!
    他瞧我,欣喜不已,踏在地面上,寂静无声。
    半个巴掌大的雪花洋洋洒洒,落在地上、衣上和手心上,仿佛是记忆深处的影子。我打量四周,高耸入云的琼楼玉宇,种满莲花的碧波清池,似走过无数次的长廊转角,如梦初醒,终于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夜照宫。
    这个不停地徘徊在梦里的地方。
    少年道:“主上轮回转世,自是忘记前尘过去。然而天伽时刻记得,那被鲜血染红的霜花,每一片都记得。主上说过,轮回是苦,成神是苦,二者皆因虚妄而起,又以虚度而终。不如做一缕魂魄,也总归自由自在。天伽想问,当年主上所说的话,可还能记得一星半点?”
    我道:“你想说什么?”
    “主上是卿回上神。是这里的主母,是高不可攀的神将,是夜族最勇敢的战士!那素蓝罗,不过是佛教伸向夜族的爪牙,卑鄙的背叛者,逼死主上的恶魔!为何主上还要同他在一起?天伽不明白。”
    “前世,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少年震怒,“如何不重要?怎能不重要?天伽亲眼看见,是他逼死了主上!这才害得你转世六身分离,生生世世不愿被他寻到!主上,您和他,隔着夜族与佛教的深仇大恨,岂能说不在意就不在意!”
    我抬起指尖,拈过一片霜花,任其消融,笑容苦涩,“所有人都说,我不能爱他。他是我的劫数。我不懂,既然是劫数,就注定躲不开、避不了、无法忽视。仅凭一句‘不可以’,实在难以让我信服,就好像旁人告诉你,你吃下一颗糖,便注定会坏牙,难道你就不会去吃了么?不会吧。因为你总想知道,它到底会不会坏牙——这就是我的劣性子。”
    “我并不是不清楚,那所谓的前世今生,可是人啊,总该往前看。我承认,我是卿回上神的转世,有着她一部分的未来。可是她的过去,不是我的。那部分与素蓝的爱恨,都是她的,谁也不能拿走。就像白端与我的记忆,即便是卿回上神,也不可以说丢掉就丢掉。”
    “可是您总会想起!”少年争辩,耳根子呈粉红色,道:“六身合一,那份爱恨就会延续,到那时,你就会为此时的话语而后悔!”
    “也许会的。”我看了一眼前方的湛蓝,心口涌出一丝暖流,“可是,我不会让那个时刻到来。我是我,是卿回,是白端,是叶子,是滕叶,是叶扶……她们都是我。我不爱素蓝,不爱叶莫,不爱白端,只爱,此刻爱着我的他。”
    “小猫儿……”
    他舒展眉头,将我拥紧,口中呢喃道:“她就在这儿。我带你见她。”
    这个她,就躺在冰冷的寒玉床上,眉心绘有一片六出雪花妆,眉间绵长而宽阔,带着坚毅与英气,双眼紧闭,嘴唇上扬,漆黑的长发散在肩上,正巧遮住精巧的锁骨,显露出若隐若现的姿色。一条青玉带蝶舞萦绕,将其不盈一握的腰身缠得严实,配上素雅别致的红穗儿,十分怡人。
    她的五官太过熟悉。
    每个晨起朝阳,每个子夜午时,我都能透过镜子,看见‘她的面孔’。
    白端道:“好战非天,大修罗身。她……才是白端……”
    指尖轻触,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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