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正中那副棺椁,拓跋顼可能会疑心,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走到了某位江南名士的隐居之地。
棺椁是钉死的,几名近卫费了好一番手脚,才将钢钉除下。拓跋顼十指颤抖,狠狠推开外椁。
琴棋书画,笔墨纸砚,明珠玉璧,俱是萧宝溶的爱物,堆满了外椁与内棺之间。
拓跋顼盯着那堆宝物喘着气,猛地伸出手,将棺上的物品疯了般往外甩着,露出内里金丝楠木的内棺。
或许棺木太大不易逃离宁都吧?这具棺木质地虽是绝佳,可比一般棺木还要小些,绝计容不下两人躺着。
拓跋顼苍白的手指在自己情敌的棺木上游移哆嗦着,喉间滚动的气团和胸中燃烧的凄怆让他喘不过气来,张着淡色的唇,努力呼吸着,终于下定决心,打算令人开棺查看时,忽然听到了外面传来的一声惨厉的惊叫。
“阿墨!”
是玉妃的声音,长长的泣音颤动着,枯叶般抖索在空气中,久久地回旋着。
拓跋顼身躯一震,屏住了呼吸,立刻转身向外冲去。
玉妃正奋力挣开试图拉住她的侍卫的手,发出凄绝的叫喊,匆促地踩入溪水中,试图够着水面上飘浮的一样东西。
拓跋顼扶着汉白玉的桥栏定了定神,看清那样东西是什么,身体一晃,差点一头栽小溪水去。
那是一根长长的披帛,清淡的水碧色,被一块水中的石块挂住,水草般飘在溪水上,摇曳中仿佛快要和溪水融于一处,不细看,再看不出。
玉妃已将那披帛够着,抓在手中,却似再也站不住,直往溪水中软倒下去。
··亏得一旁随行的魏帝近卫留心着,急忙踏着水,又将她拉回岸上。
拓跋顼奔过去时,她已整个人如棉花般瘫软下去,**的衣衫粘裹着突然失了所有力量的躯体,素洁的灰色转作了死寂的深褐,向来清脆悦耳从容不迫的声线,迸出了撕心裂肺的痛哭。懒
她手中的披帛,式样虽是简洁,做工却是精致。
大簇的兰草暗纹中,错落地绣了几枚绿萼梅。纤薄的花瓣姿态娇嫩,经水后如盈泪眼,似觉得出其孤恨清香,幽幽如诉,凄凉悲黯。
纵然拓跋顼和阿墨见面的次数不多,也能一眼辨出,这是阿墨之物。
她处世谨慎,身畔向来从者如云,何况墓室中并无大风,这绕肩而过的长长披帛,又怎会掉落水中?
僵硬地扭转头,拓跋顼死死地盯住那一汪溪泉,清好的面庞倒映上水面上,怪异地扭曲着,似随时会被汹涌的暗流击碎冲走。
而那溪水也仿佛越漫越高,渐渐漫过脚背,漫过膝盖,漫过腰部,漫入胸口……渐渐连头脑都被淹入,冷得骨髓都在颤抖,呼吸早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一如当日从简陵中潜水逃去时的憋闷。虫
可那时,至少他的心是热的,心底的那一方希望,是暖的。
流水的声音仿佛低了下去,轻而细的潺潺声,渐渐微不可闻;而不知哪里的水珠滴下,落于水中,“丁咚”,“丁咚”,一声,又一声,锤子般敲在了心口。
玉妃的哭声已经消逝,曾经倾国倾城的面庞分不出到底是水还是泪,双睫无声阖上时,眼周的淡青眼圈看得出憔悴不堪的细纹。
她已晕倒在冰冷的石地上,紧抱着女儿披帛的姿势,像抱着刚刚落地的婴儿,紧张而忐忑,连眉宇都皱的,刻下了她清醒时极少出现的惶恐和恐惧。
拓跋顼吃力地又往水边踉跄了两步,忽然迸出了一声嘶哑的高吼:“给朕下水打捞!活要见人,死要……要……”
他没有说下去,喉间已然哽住,眼前苍白黯淡的石壁,幻出了那个曼舞而笑的少女。
天光中,竹影里,水碧色的长袖在天空漫卷而过,凉而温柔的触感在清灵的笑声中滑过他的面庞。
“初晴,你记住,不许和别的男子在一起,连拉手都不许!否则,我不会要你!”
他仿佛这样气恨恨地说着。
“那你也不许和别的女子在一起,连拉手都不许。否则,我也不会要你!”
那少女仿佛也这样气恨恨地回答。
天便格外地蓝,云便格外地白,连翠竹都格外地青葱碧绿。
谁和谁在海誓山盟……
谁和谁在亲密拥吻……
谁和谁的笑容悠悠荡漾在春光中……
如今,又是谁独立幽泉边,对着幽幽流水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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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室中是持之以恒的没有生命力的惨白光线,不知日夜。
几十名擅长潜水的北魏侍卫锲而不舍地在水下搜索着,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
水纹不断晃动着,从墓室一直延伸到下游数里的地方。偶然有窃窃私语的议论传来,又迅速被魏帝冷沉的目光打断。
他默然坐在水边的地上,抱着膝,安静地等候着。
就像当年被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囚于不见天日的密室,在痛楚中不甘苦候着她,苦候着重见光明的那一天。
他等到了那一天,也看到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柔软和脆弱。
这一次呢?
应该,也能等到吧?
抬眸,玉妃换着干净的衣服,在稍远处靠着石壁坐在蒲团上,像在坐禅,却怀抱着那条已经干了的披帛,失神的杏眼一霎不霎地望着溪水,和溪水中不时浮起或沉下的身影。
可她的阿墨不会水。若沉下去,决计无法活着浮不上来。
拓跋顼感觉得到她对自己的冷落和漠视,但终究心虚地不敢走近她一步,只是在她唇色越来越雪白的时候,低低说道:“真……真人,一直没找到阿墨,她……她应该没事。她那么聪明,一定……一定早就逃了。”
仿若在坚定自己的信心一般,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在墓室中轻轻回荡着余音:
“她一定逃了,她一定还活着!”
“她一定逃了,她一定还活着!”
“她一定逃了,她一定还活着……”
余音尽了,玉妃才慢慢转过眼,冷冷地望着他,吐字如冰棱在酷寒的冬日敲击着,“你为什么杀萧宝溶?为什么要借阿墨的手杀萧宝溶?”
拓跋顼隐隐有些委屈,但终究连委屈也不敢,只垂头道:“我没有。”
玉妃却似在憋了多少时日后才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口发泄了出来,居然自蒲团上立起,冲着拓跋顼尖厉地叫了起来:“你喜欢阿墨,你喜欢阿墨是不是?你喜欢她,就该知道萧宝溶在她心里是怎样的地位!不只是恩人,不只是兄长,不只是情人……那是她从小到大便习惯依赖仰望着的亲人!他对阿墨,比我更重要,比萧銮、萧彦更重要!可你让她亲手杀了他!你让她亲手杀了他!你叫她怎么活?怎么活?”
··她掩着脸失声痛哭,惨叫道:“是你在害她,是你在害她的兄长,她连报仇的勇气都没有,你让她怎么活?”
拓跋顼再也忍耐不住,重重一掌击在冰冷的地面,同样失声高叫:“真人,相信我,不是我!我只想好好娶了阿墨,从此白头偕老……我再嫉恨萧宝溶,又怎会不知道他在阿墨心中的地位?我要她一心一意陪我,而不是想她一心一意恨我!”懒
“那是谁?那是谁?这天底下,除了你,还有这样的能耐,可以把他们两个生生逼死?”
玉妃清丽的面庞已经变形,叫得声嘶力竭。
拓跋顼没有回答,只是狠狠地盯住萧宝溶所在的那间主墓室,怨恨、悲愤、恐惧刹那纷涌,聚在幽深如夜的眸底。
玉妃在他和萧宝溶的墓室间来回看着,渐渐也惊恐起来,哑声叫道:“不会!宝溶不会!他最疼阿墨,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阿墨受伤半点!他不会害阿墨!”
“他不会害阿墨,可他想为即将覆灭的南齐和他的孩子报仇。”栗色的发丝在男子萧索低沉的话语中飘拂着,水光映在他的面庞,没有泪,却似有满脸的泪光,“我用了反间计,让萧宝溶深信,阿墨为了我已经完全背叛了他,背叛了大齐。他用自己惨烈的死亡报复着我和阿墨。阿墨认定了是我杀了萧宝溶,就是再喜欢我,也不会再接受我。”虫
他将头深埋到自己的膝间,逼出尖锐疼痛的声线,“他的死亡会永远横亘于我和阿墨之间,阿墨将永不会原谅我,而我也将百口莫辩!”
他再有机变,也无法和一个死人争论是非对错,任何解释都会成为凶手为自己开脱的苍白辩解;而萧宝墨因着亲手毒死了原本就占据着生命中最重要地位的男人,将会永远对他深怀歉疚。
萧宝溶死了,可将永远被萧宝墨怀念,日夜铭刻于心;
拓跋顼活着,可将得到萧宝墨所有的怨恨和猜忌。
可惜萧宝溶再也不可能知道,萧宝墨从不曾背叛过他,背叛过大齐。他害死自己的同时,也断绝了萧宝墨所有的生路。
一场爱恋,几场算计,谁误了谁的性命?
都想幸福,都想靠近幸福,可幸福越来越远,如水中月,镜中花,最后连望梅止渴都无法做到。
竟是三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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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妃呆呆地盯着萧宝溶的墓室,连泪水都掉不出来了。
心底已虚空,眼窝已干涸,连手指都已无力,无力地快要握不住比纸还轻的柔软披帛。
“啊……”
远远有惨叫声,自幽远的河道深处传来,凄厉地绵延了片刻,才蓦地消失,就和蓦地出现般迅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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