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运陪着几个南边过来的老客户喝了点儿酒,从会所出来的时候脚步都有些发飘。小助理等在外面,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来,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李总,小心台阶。”
李承运睁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的嘟囔一句,“是孙浩啊。”
孙浩颇有点儿哭笑不得,“是我,李总。我马上送您回家。”
他是年后刚应聘进入公司的新人,在人事部做了几天试用工,被高云看中抽调到了秘书科。听说高云再过两个月就要离职,秘书科的人一个个都卯着劲儿表现,都想在高云走后顺利爬上第一秘书的位置。孙浩自然也不例外,他是外语学院的高材生,业务熟练,手脚也勤快,高云曾亲口说过很看好他。有了她这一句表扬,孙浩在工作时自然更加用心。
扶着李承运坐进后座,孙浩体贴的把水和毛巾递到他面前。李承运接过来擦了擦脸,随口问道:“几点了?”
孙浩说:“差一刻种十二点。”
李承运略有些疲惫地靠在后座上,轻轻吁了口气,“去玉兰巷。”
孙浩愣了一下,正想问问玉兰巷在哪儿,司机老刘已经应了声“是”,发动车子缓缓驶过会所前方的喷泉,朝着街道的南方飞驰而去。
孙浩闭上嘴,识趣的什么也没问。
车厢里因为开着空调,窗户是紧闭着的,李承运身上的酒气也仿佛比刚才更加明显了。这也让孙浩有些意外。他跟着李承运有一个多月了,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喝到这种程度。在他的印象里,李承运是个非常精明的商人,精明的商人无论面对是合作伙伴还是竞争对手,都不会留下任何破绽。
车轮碾过夜色,寂寞地穿行在夏夜明澈的星光下。
孙浩过了很久才发现李承运并没睡着,而是一直盯着窗外发呆。他的眼角被酒意染的微红,从侧面看过去,像是哭过了一样。
孙浩不敢再看,低着头假装自己在玩手机。
一个小时后,车子在一条小街外面停下。李承运推开车门,低着头下了车。孙浩正要跟下去,李承运却冲他摆了摆手,“你跟老刘在这儿等着。”
孙浩愣了一下,连忙答应。
司机落下车窗,点了一支烟,轻轻叹了口气,“这都多少年了,咳……”
路灯照着外面窄窄的街口和旁边墙面上一个半人高的红色“拆”字,昭示着这一片小区即将来临的命运。附近几幢楼里的居民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几家还亮着灯。李承运低着头,高大的身影被夜色一点点吞噬,消失在了小巷的深处。
孙浩好奇地问道:“刘叔,这片地是咱们公司拿下来的吗?”
老刘吐了口烟圈,答非所问地说:“他想买的时候,手里没那么多钱。等他手里有钱了,早被别人买走了。”
孙浩琢磨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不是李氏的地皮?那李总来干嘛?”
老刘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孙浩跟着李承运在外面跑,老刘多少也跟他熟悉了起来,便含含糊糊地说了句,“这里以前住过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孙浩好奇地眨巴眼睛等着他往下说,可惜老刘的嘴巴又闭上了。
“真是……”孙浩也叹了口气,“你还不如什么都不跟我说呢。这只说半截话,不是要人命么?”
老刘笑了笑,“八卦你的领导,还想不想在李氏混了?”
孙浩眼珠一转,“既然你也说了是八卦,那我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嗳,你见过吗?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老刘叹了口气,“都快二十年了,谁还记得。”
“二十年?”孙浩惊叹,“那……那一定很漂亮吧?”
老刘摇摇头,不肯多说了。
孙浩被他的半句话勾起了好奇心,老刘不肯多说,他反而更加好奇了,暗想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能让人惦记二十年?
“她就是一个普通家庭长大的女孩,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挫折。”重岩喃喃说道:“单纯、善良、跟谁说话都带着微笑,脾气好的不得了,我都不记得她跟我发过脾气。唉,我跟她真是一点儿也不像。”
他的后背紧贴着秦东岳的前胸,整个人都窝进了他怀里。秦东岳把下巴搭在重岩的肩头,静静听他说话。两个人依偎着坐在落地窗前,一同望向窗外宁静的夜色。
重岩的两只手无意识地摆弄着秦东岳交握在他身前的手,在那长着茧子的手指头上摸来摸去。良久之后,轻轻叹了口气,“要说她有什么缺点,除了运气不好之外,就是人傻。你说她怎么就这么傻呢?”
“此之甘饴,彼之□□。”秦东岳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说:“那是她的人生。”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一想起来,还是很不爽啊。”重岩叹了口气,“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今天就是她的生日……她这一辈子太短,还没享过儿子一点儿孝敬呢……唉。”
“知道你过得好,她会觉得放心的。”秦东岳捏着他的手指头数给他听,“上完高中了,考完大学了,有自己的事业,还有个这么帅这么会疼人的男朋友……简直就是人生赢家。”
重岩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
“要是能让她亲眼看见,那才叫人生赢家。”重岩有些伤感地想,要是他老妈这会儿还活着,能让他有机会给她做一个生日蛋糕,那该有多完美呢。
“我现在其实已经不在意有没有爹了,我只希望她还活着……”
“你不是还有我吗?”秦东岳蹭了蹭他的脸颊,“好容易高考完了,不用上课,不用写作业,这是你一生中最轻松的两个月,还是想点儿愉快的事情吧。要不,咱们出去玩吧。”
“去哪儿?”重岩兴致缺缺。大概是高考之前的复习太累,他现在每天都懒洋洋的,只想窝在家里睡懒觉。
秦东岳说:“你想去哪儿?”
重岩想了想,“往西北走吧。西安、敦煌、吐鲁番……去看丝绸之路,兵马俑、莫高窟、天山……怎么样?”
“没问题啊,”秦东岳自然是满口答应,“哪天走?我查查航班。”
玉兰巷像一个凝固了时间的地方,不管过去了多少年,它仿佛始终都是原来的样子:坑洼不平的路面、小街两侧斑驳的墙面、头顶上昏黄的,仿佛随时都会断电的路灯,以及那些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普通老百姓。然而城市的变化日新月异,只消再过几个月,这里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再也不到当年玉兰巷的影子。
街边的几张废纸被夜风卷起,从他面前唰的飞过。
李承运面前的这栋楼早已搬空,电路自然也断了,楼上楼下一团漆黑,仿佛整个世界都沉睡了。他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爬上顶楼,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夜太静,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门扇被推开时发出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沉寂的夜色像是被某种尖锐的东西破开,释放出了掩藏在暗处的那些陈年过往。
李承运站在门口,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杨树,我回来了。今天晚饭吃什么?”
窗半开,满地月光如洗。
李承运慢慢滑坐在地上,把头靠在了身后的门框上。
“杨树……”
李承运闭着眼,喃喃说道:“我错了,杨树。”
重岩还从没有因为“玩”而出过门,小时候是没那个条件,长大之后则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他太忙,飞来飞去是常有的事,但每次出门都是因为要开会,要谈合约,要怎样怎样……反正没有一次是出去玩的,所以直到现在,重岩能回忆起来的关于他去过的那些国家和城市的最深印象都只有酒店的客房和谈判的会议室,最多再加上从酒店到会议室的沿路风景:公路、车辆、来去匆匆的行人。
重岩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要出门旅游啦,要带上相机,要走很多路,看很多风景、吃好吃的东西、还要买当地的特产……重岩越想越躺不住,索性爬起来开始上网搜索从西安到新疆一路上会经过的城市,看旅游攻略,问百度每个城市里都有什么特产。
秦东岳被他折腾的也睡不着,跟着爬起来,大半夜的订好机票,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小时候他跟着父母去过不少地方,长大之后旅游的机会就很少了。倒是去过不少地方,但都是为了要执行任务,很少能痛痛快快的放松下来玩一玩。跟喜欢的人一起出去玩,更是从来也没有过。这样一想,秦东岳也跟着兴奋了起来。
重岩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提醒秦东岳说:“这上面说西北紫外线强烈,要带防晒霜、墨镜,还有帽子。”
秦东岳嗯了一声,从衣柜里翻出两件长袖的夹克塞进皮箱里,“早晚温差大,有备无患。”
重岩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攻略,“哦,上面说夏季出门还要带伞、带照相机的防水罩。”
秦东岳本来不想带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看到重岩一脸兴致盎然的样子,又把雨伞什么的找出来放进了皮箱里。
天色微明的时候,两个人收拾好了行李,开始对着打哈欠。
秦东岳果断地拎着重岩上床,“下午的航班,我定好时间,先睡几个小时。”
重岩也困得不行,老老实实去补觉。
秦东岳有些哭笑不得,心说这是何苦呢,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该干活的时候不干活,非要拧着劲儿来……重小岩好像越发的任性了。
好吧,任性就任□□,也没什么不好。
李承运是被蚊子咬醒的。
居民们搬家了,但是蚊子们显然没有一起搬走的意思。窗户没关严,一晚上也不知来了多少拨吃宵夜的。李承运挠挠脖子,再挠挠脸颊,觉得凡是露出来的部分都又痒又疼的,简直难受的要命。
手边电话嗡嗡响,是高云打来的,李承运没好气地接了起来,“什么事?”
高云的声音一向都是平和的,“李总,早。李经理的请假条在我手上,人事部想问问,李经理请假的事是您亲自批准的吗?”
“嗯?”李承运愣了一下,“阿麒?”
“是的。”高云解释说:“李经理说要出门度假,说假条您同意批复了,日期是从今天开始到本月的月底。”
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不过李承运记不大清楚了,“他要去哪里?怎么说走就走?”
“李经理在几天前就开始跟下属做交接了,”高云说:“至于去哪里,我也不知道,需要我查一下吗?”
“嗯,查一下。”李承运心里稍稍有些不悦,他儿子要出门度假去,结果他的秘书都比他这个当爹的先知道。
李承运揉着酸痛的老腰从地上爬起来,到洗手间试了一下,所幸的是还没停水。李承运简单地冲了个冷水澡,换上之前留在这里的衣服,开始收拾东西。自从搬迁的消息落实,他就开始零零碎碎地收拾东西了,不过因为时间太少,他又不想让别人过来收拾,所以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收拾好。其实严格说起来,这里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当初杨树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桌椅家具都是原来的房东留下的东西,跟她其实没有多大关系。需要收拾的不过就是他放在这里的几件衣服罢了。
李承运叹了口气,把杨树当初没带走的一个书箱搬了出来,这些书本什么的,以后可以拿去烧给杨树,桌椅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李承运正想打电话叫孙浩上来给他搬东西,高云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李总,李经理已经订了今天的机票,跟二少一起去西安。还有……”
“什么?”李承运心说老子累死累活的忙工作,两个小兔崽子溜出去玩,真是……
“重岩少爷和‘三十六郡’的秦经理也订了同一航班的机票。”
李承运愣了一下,“他们约好的?”
“这一点……暂时还不能证实。”高云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稍稍有些头疼地问他,“要把李经理拦下来吗?”
“算了,让他们玩去吧。”李承运叹了口气,心说现在是三个小兔崽子。
挂了电话,李承运环顾四周,心说杨树你一定没料到我会和儿子走到这一步……他压根都不打算认我了……
算了算了,不认就不认吧,李承运心想,他能跟两个哥哥走到一起去,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愿意拿正眼看他。
重岩和秦东岳托运了行李,早早进了安检,正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喝点儿什么,就看见咖啡馆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同一时间,李延麟从ipad屏幕上移开视线,目光穿过咖啡馆的玻璃墙,和一脸惊愕的重岩碰了个正着。
李延麟笑了起来,冲他招招手。
重岩也觉得这种在机场遇见熟人的戏码挺有趣,拉着秦东岳走了进去。进去之后才发现他对面还坐着一个李延麒,顿时吃了一惊,“你们一起出门?”李延麟是个回国过暑假的学生,但李延麒不是啊,他都不用上班的吗?
李延麒也笑了,“我也需要度假啊,你们去哪里?”
重岩得意洋洋地说:“我们要去重游丝绸之路,怎么样,有意义吧?”
李延麒和李延麟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我们要去西安。好巧。”
重岩,“……”
“酒店定了吗?”李延麟问他,“我跟你说,出发之前我搜了好多攻略……”
秦东岳手里端着两杯冰红茶过来,在重岩身边坐下,对李延麒说:“正好找你有事,本来打算等玩回来了找你谈谈呢。”
李延麒问道:“什么事?”
“你们不是有进出口资质么,我们想找个靠谱的贸易代理,干脆挂在你们名下吧。”秦东岳说:“香精、精油。和法国那边。”
重岩在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脚。
秦东岳不为所动。
李延麒忍不住笑了起来,“重岩,你踹我一脚是什么意思?是不想让我答应吗?”
重岩,“……”
秦东岳伸手揉揉他的脑袋,连忙安抚一下要炸毛的皇帝陛下,“我这不是想着找生人不如找熟人么?正好碰上了就问问,要是你哥不乐意,再去找程蔚。”之前重岩提议跟程蔚合作,被秦东岳一口否决了。那个色|胚当初还想泡他家重岩,秦东岳可都一笔一笔记着呢。不收拾他已经很便宜了,还想跟着一起赚钱?想得美!
重岩被他那句“你哥”给雷倒了,半天没缓过气来。
李家兄弟都笑了起来,李延麟还学着秦东岳的样子在重岩脑袋上摸了一把,“乖。做生意的事情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重岩郁闷的把他的手拨拉到一边,“谁跟你们是一亩田里的?”
“重岩,”李延麒正了正脸色,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不说那些你不爱听的话,咱们就事论事,你觉得李氏跟程家相比,外贸这块谁家更有优势?”
重岩在李氏拉了那么多年的磨,心里比他还清楚呢,只不过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不想跟李家有所牵扯罢了。
李延麒笑着说:“嗳,公事公办么,想那么多做什么?再说进出口这一块现在全部由我负责,跟李家其他人没关系。你要真有合作的意思,让你手下的人交一份报告给我秘书,我们开个会研究一下。咱们也按流程走,你看怎么样?”
重岩想了想,“行。”
如果不考虑他姓李的话,李延麒倒真是一个合适的合作对象。这人有时候挺腹黑,但总的来说人品还是过得去的。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公事公办么,有钱大家赚。如果与“三十六郡”的合作无利可图的话,李延麒也不会赔本赚吆喝的。
李延麟也高兴起来,“那以后见面机会就比以前多了,我没事儿去找你吧。”
重岩不知道他干嘛乐成这样,但有人跟自己示好,他心里也还是高兴的,“你不走了?”
李延麟想了想,“我努力一把,争取用一年的时间把剩下的学分修完。到时候回来联系个大学代代课——就看你上哪个大学了,到时候我给你当老师,让你给我当课代表,考试给你透题,不上课也让你过。”
李延麒,“……”
秦东岳,“……”
重岩算是服了他了,“……我要说谢谢么?”
“不客气。”李延麟笑着说:“反正上完学总要回来的,我又不想跟我哥似的天天按时上班下班,还没有假期,烦都烦死了。”
重岩设想了一下李延麟当代课老师的情形,觉得似乎也不错。上一辈子他就没进李氏,看样子是真的不喜欢从商。
“等放假了我跟你搭伴出去玩,”李延麒兴致勃勃地说:“让我哥上班去,嗯,还有你家秦哥哥也一起上班去。咱俩出去玩。”
秦东岳和李延麒对视一眼,心中警铃大作。
“嗳,该登机了,”李延麒一把拉住他弟弟的手腕,“赶紧的,拿好你的包。”
秦东岳也拽着重岩往外跑,跑出咖啡馆了才反应过来四个人是同一班飞机,心里顿时浮起悲催的感觉。他之前想的是重岩在亲情上太孤单,要是能跟李家兄弟俩好好相处也不错。没想到一不留神埋下了祸根。秦东岳臆想了一下自己埋头加班,重小岩跟李延麟手拉手出去玩的画面,顿时觉得前途灰暗。
李承运低着头看刚刚发到他手机上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李延麟和重岩坐在一起玩手机,李延麒挤在他们脖子后面,一条胳膊举起,伸出了镜头之外,重岩和李延麟都是一副有些愕然的表情,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只有李延麒咧着嘴,用空着的那只手比划了一个“v”,胳膊旁边还露出秦东岳的半拉脑袋。
李承运看着看着,自己笑了起来,“好吧,算你有良心,就准你半个月的假好了。”
李承运保存了照片,忍不住又调出来看。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重岩了,他似乎又高了,坐着的时候已经比李延麟高出一两寸了,似乎也比上次看到的时候更黑一些。脸上轮廓更深,很像自己二十岁的样子,但是更帅。
李承运伸手在三个儿子的脸上依次摸了摸,指尖停留在了重岩的脸上。
书上说时间可以医治一切创伤。他想,或许有那么一天,他们之间的伤痕也会被时间修复。他也能有机会像这样和他坐在一起,看着他脸上露出不加防范的表情。或者,他还能亲耳听到他喊他一声“爸爸”。
就像他曾经梦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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