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患

第26章


哪怕皇帝老儿来了,照样得跟着做。燕啸不过是想逗他多说两句话,闻言也不气恼,翘起二郎腿,看看窗外的花,再专心致志看眼前的他。
  他今日穿一身深青色直裰,乍暖还寒的天气里,领口一路扣到下巴尖。前些年四处征战,被风沙磨砺成黝黑的肤色,经一场伤病又调养得白皙不少,闲闲坐在窗下,笼一身淡金色光影,静好恍如画中人。连面上神色亦似画中人般冷淡。
  燕啸看得眼神迷离:“你家厨娘手艺好。”
  那边断然截了话头:“再好也是我家的。”你别想领回去。
  督军府上下谁不知道这位燕大当家眼明手快从不把自己当外人,见了好东西就理所当然地往怀里揣。洛云放书桌上刚添置的砚台,他摸着摸着就摸回了自己家,一丁点不好意思都不带的:“急什么,我的不就是你的?”
  可我的一星半点都不是你的。端正自持了小半辈子的洛督军实在拉不下脸来同无赖扯皮,可每每想起又止不住心头冒火,掀起眼皮子再度冷冷睨他一眼。燕啸早就被他瞪得习惯,不痛不痒,连面颊上的红晕都起不来一丝丝,咧嘴讨好地冲他一笑,在洛云放沉下脸之前,抢先开口:“我们恐怕要提早启程。”
  灵州边境传讯,九戎戚将军的大帐这些日子颇不太平,或许会提前有所动作。
  洛云放神色旋即肃然,端凝沉思片刻,颔首赞同:“也好。快马加鞭,到了孤鹜城可再作休整。”
  谈起正事,两人总有默契。你一言我一语,你所说正是我所思,漫漫洒洒谈开去,殊途同归不谋而合。
  直到门外侍从通报,小厮们抬着食盒进屋布菜,两人依旧兴致正浓,意犹未尽。
  燕啸闻着饭菜香,抽抽鼻子,迫不及待扑向另一边的圆桌。洛云放放下书册起身,瞧着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恍恍惚惚地想,当初还是剑拔弩张针锋相对,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怎么就能同这货聊得投机了?
  督军府的菜色一贯简朴,三菜一汤均是普通家常。胜在厨娘手艺好,香菇菜心都做得比他处鲜三分。燕啸十指大动,吃得两边腮帮子鼓起老高。他在大娘大婶堆里人缘好,厨娘知道这位大当家来蹭饭,一盘子白面馒头垒得好似小山般。这得天独厚的宠爱,燕大当家是头一份,连洛督军都没有。
  食不言寝不语,都是锦绣堆里长大,名门世家打小立起的规矩。到了这边,一个长年在山匪窝子里打混,一个领兵征战时连草根子都嚼过,于是就不再讲究这些。燕啸一面掰着馒头一面又接着方才的话题:“灵州咱们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占了先机,后头才不那么费事。就这样,也不过算个险胜。如今姓戚的那边早有准备,对青州我们又没那么熟悉,这仗不好打,得慢慢磨。”
  这人一较真起来与平素浑然两个模样,眉目沉静眸光炯炯,端的沉着稳健一派主将之风。边说边腾出手来,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点划。隔得太远怕他看不清晰,索性拉过凳子挨着洛云放身侧坐下。洛云放稍落下眼,就能清楚看到他下颌上疤痕,浅白色一道,隐隐绰绰被泛起的胡渣遮盖着:“这儿、这儿,还有那儿……都是易守难攻的地方,还有这山,险得很,不好布阵……这事啊,有点难。”
  不但难,而且熬人。只要想想这烽火狼烟的日子还得捱至少三年,连燕啸这样的都忍不住丧气皱眉,一摆手把茶盏推得老远,吃在嘴里的白面馒头也不那么香甜。手点着桌面将地形简图一画再画,战场无眼刀剑无情,自来功名利禄都从白骨血海里来。烽火狼烟不是好归处,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再良善的人厮杀久了,心肠也能硬如铁石。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可死的不是自个儿谁都体悟不了那份疼。
  谁人不惜命,谁人不畏死。武将戎马一生,杀气环身连鬼魅见了都要退三分,独独忌惮一个“败”字。一时之差,一令之误,血流成河,满城缟素。兵家无小事,不得不慎,不得不忧,不得不重之再重。
  他这是忐忑了。越是没底,他话越多。洛云放静默地听,就着半碟素菜慢慢喝一碗小米粥,咽下最后一口,放下碗,侧首平视:“我不伤心。”
  他乍然住口,两眼圆睁,双唇翕张,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洛云放扭回头,怡然自得给自己舀一碗汤,素来表情稀少的脸上无风无浪,转眼依旧冷冰冰睨他:“贺鸣的事,我不伤心。”
  所以,你也别在乎。没有淌不去的河,没有过不去的坎。朝夕相处同甘共苦的表弟一夕离心,再怒再恼再刺心,我也挺过来,你担心什么?
  从来都是他眨着双高深莫测的眼糊弄人,终于轮到他瞠目结舌一脸傻样,报应啊报应,冥冥中果然自有因果。洛云放心里格外舒坦:“战场上哪里有不死人的。谁都不是钢筋铁骨不死之身,你我皆一样。”
  燕啸眼中一亮,不知想起什么,眸光闪烁不定,脸上涌起万千思绪。大战之前不可轻言生死,洛云放本打算就此住口任由他去想,见他迟迟不做声,便不自觉又脱口说道:“文死谏武死战。马革裹尸总好过混沌度日,倘果真不成,风沙黄土埋的也不单单是你一个。”
  打从出兵那天起,他和燕啸就栓在一块儿,撕扯不开了。真若败了,他和燕啸都没好下场。
  他说完话就低头端起碗来喝汤,手背忽地一烫,端碗的手就被紧紧覆上。洛云放顺势转头,燕啸那张大脸便在眼前越显越大,直至嘴唇上也被盖上一片温软……
  倏忽而至,只刹那,又轻掠而去,蜻蜓点水一吻,飘忽得还没叫人回过神,他已抽身退回原地,脸还是那张厚比城墙贱不要脸的脸,眉宇间忧愁一扫而空,一双眼亮得灼人,连带握着洛云放的手掌心也是一片滚烫,他勾起的嘴角再咧就要歪到耳朵边了,语气倒是不轻浮,还带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却遮不住话语间那份满溢而出的得意:“你是在跟我生死相许?”
  许什么许?许你娘的白日做梦说瞎话!一场仗死百把人都算少,死在一块就算生死相许,那他还许得过来吗?洛云放恨不得掰开他的头颅看看这货成天都在想什么:“你吃多了……”
  这回连话都没让他说完,燕啸那张大脸又凑了过来。不同于上一次的点到即止,双唇相贴,辗转吮吸间他伸出舌在他嘴边轻轻舔舐,舌尖温软,一面柔情蜜意地诱哄,一面灵巧游弋,伺机便要往他口中蹿。洛云放咬紧牙关不愿如他的意,燕啸吻得更细致,一下下轻如细雨连唇角都扫了又扫细细品过……他不愿他亦不逼迫,细碎的亲吻延伸开去,下巴、面颊、眉梢、额头,最终落至他的鬓角,火热的气息一阵阵吹在耳边,脸贴着脸,耳鬓厮磨,轻语低喃:“战就战,谁怕谁!都到了这份上了,不是生就是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拼命的干不过不要命的。去他娘的,咱就同姓戚的好好斗一斗,三年不行五年,五年不行十年,爷连二十年都忍得,还在乎这个!”
  他家老国公爷生前是怎么说的来着?燕家守武王关,守的不是谁家江山,燕家守的是天下黎民。男儿从军,为的便是保国护土,于国于家容不得半分退让,哪怕丢了,也要拼死争回来。山川锦绣,寸土不让。
  洛云放死死抓着他手腕的手不自禁松了,唇畔蓦地一痛,燕啸得逞后的笑声伴着觑准时机的舌头一并长驱直入……
  好容易退离少许,彼此气喘吁吁,都红了一双眼,燕啸抬起手,拇指压上他气得发颤的唇:“啧,都在肿了……”
  叮当哐啷乒乓嘭嚓——
  始终守在门外的小厮回头望了望持刀而立的侍卫,相互交换一个眼神,犹豫着是否要进去看看。以小厮对督军大人多年服侍的经验看,方才那阵响声八成是自家公子把燕当家踹地上了。
  响动过后里头倏然寂静,于是燕大当家低低的说话声分外让人听得分明。他说:“洛云放啊,你不怕同我一起死,可我想要和你一起生。”
  生死相许,死同穴固然完满收场,生同衾方为人生极乐。
  侍卫无限鄙夷的目光里,小厮悄悄后退半步,贴着墙根,竖起耳朵想多听两句。洛督军的回话却丝毫没有刻意压低:“滚!”
  “别呀,云妹妹,你害羞了?哎哟,别踹别踹……云妹妹……我刚爬起来……”
  多此一举的小厮挠挠下巴,又在侍卫更鄙夷的眼神里,乖乖站回原地。
  路漫漫其修远兮,燕大当家仍需努力。
  -完-
【由www.sjwx.info整理,版权归作者或出版社所有,本站仅提供预览,如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本站删除。】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