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

第116章


  他身子晃了几晃,撑着一口气,才勉强抬起头,看向那谯楼之上。是真的看不见了,视野中一片花白,许久,才渐渐现出一点微末的轮廓与颜色。幸而并不难认:“是你……”他竟笑了一下,“三弟,你也来了。”
  简王站在城上望着他。这里其实很冷,他全身都是刺痛且僵硬的,尽管肩头披了厚厚的银狐裘,但那挡不住什么,风一阵阵吹动他雪白的衣襟、漆黑的长发。可他的手却那么稳,这一箭为他、为皇位、为琼音,更为结束这一切——
  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这皇廷里的所有秘密,这极致的华美背后所有阴暗,自始至终,他都知道。可他一次次后退,他看着皇权背后的波涛暗涌、看着骨肉相残、看着他们兄妹之间为世所不能容的畸恋,他都看到了,可他以为那与自己无关,他可以不去管——直到琼音死在他怀里的那个清晨。
  他方知生在这个皇室里,便从没有后退的余地。
  简王再度伸手,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张臂弯弓,直指湘王射去。一箭接着一箭,箭箭穿心。残破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湘王自马背翻落,伏在雪地里。一缕鲜血自他胸前的伤口流出,然后又是一缕,渐渐汇聚,滴落在地,融化了一片六出冰花,又渐渐凝结。
  “对了,二哥,有件事只怕你向来不知。”直到他堕马,简王方才停手,他扶着女墙喘了一口气,方才道,“当年在谆容殿,父皇弥留之际醒来过一次,他选的是大哥,不是你。”
  湘王闻言猛一震,竭力仰起头,视野中却只有一片茫然的莹白。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吗——他想要大声问出来,可那声音却尽数碎在胸腔里。良久齿间一热,方知是一口血呕出来,“知道……了……”
  他唇角动了动,最终只是勉力笑了一下,“我死以……后,三弟你……就下来吧……你身子不好……别在风口待太……久……”
  简王怔住,不知他最后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想要再问,却也没有机会了。
  风渐渐停了下来,面颊上微微沾了一点冰凉,他伸手去抹,才发觉是又下起雪来。那雪花一片一片,细细碎碎自天幕飘落,然后渐渐积起,积起又融化。
  谢长庭伸手支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来。
  她茫然四顾,整个天地间,好像只剩下这无声的大雪。
  模糊之中,似有一直温暖的手,为她捧来热腾腾的一碗寿面,“这都是福气哟……不能咬断,咬断了来年要倒霉的伐……”
  她看见江宁山道上融融的阳光,“今日一见娘子,心中倾慕,辗转难忘。愿他日登门求娶,娘子切莫相辞。”
  她听见一串声如珠玉:“二十匹青绢。”
  “我知道,你有病,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这辈子是我的,我等你一起白头到老。”
  “——倘若你做了皇后,可有什么愿望?”
  她好像做了一场梦,在梦里,她看见很多人,他们都曾陪她走过一段路。这陪伴或长或短,但至少都曾令她觉得温暖。而一醒来他们却都离开了。唯一还在的,只剩脚下的这条路。这条人间的路是如此漫长,可只要还活着,她就会继续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雪越下越大了,落在城上、地上,也落在她身上。她走到了湘王身边,此刻覆盖他的积雪,已经不会再融化,渐渐变为一张洁白的厚毯。或许她走以后,再无人记得他,也再无人知道他是谁,便如同这城中千千万万无名的尸首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永远被抹去。
  谢长庭驻足看了他一会儿,感觉或许应该脱下外衣来给他盖上一盖,可她太冷了,实在没有什么好给他的。
  她幽幽叹了口气,将自己腕上那颗明珠解下,低头放到他冰冷的手心。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她继续往前走了,漫天风雪覆盖了她的来路。而就在这时,城外鼓声又起,冰河铁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数万王师编队开入城中。只见当先一骑,踏雪而来,转眼到了面前。那人翻身下马,一步步向她走近。
  谢长庭仰头看着他,他鬓上沾了一层雪,恍然只间,竟令人疑心是一缕白发,让人不自觉要为他抹去。符止诧异于她这个动作,不解地看着她。
  “我以为你不等我了呢……”她笑着拭了一下腮边的泪,然后伸手拥抱他,“还好你没骗我。”
  能有人陪她白头到老,大抵终究是命运待她不薄。此后的路,她终于不必一个人走。
  其实爱情两个字说到底,亦不过是陪伴,能用一生去陪一个人,这已经是最好的承诺。
  他们用力拥抱着彼此,背后是三军行伍,如一片雕塑林立。
  唯余大雪纷纷扬扬,覆盖天地。
  “……殿下?”
  缜生顶着风雪,艰难走上城头。远远就看见简王扶着女墙,静静望着城下。他的脸色甚至比雪还要白,缜生暗吃了一惊,连忙上前问道,“殿下在做什么?”
  “没什么,”简王摇了摇头,沉默了一阵,“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很努力在写一个炫酷的大结局了orz……水平有限,不知道你们看起来咋样,总之改来改去也就这样了。后面还有一点点收尾,一到两章就可以完结了。
  这简直是我写过最血腥最怨妇的文= =
  ☆、108 归途
  永启十年正月初一,江陵城定北军哗变,主将范融主动出城归降,固守尽半年之久的江陵城之围,至此终于被攻破。
  叛王年晋良伏诛城下,身死于乱军之中,尸首无存。
  城破之后,消息传回京城,朝野大为震动,永启皇帝连夜下诏巡表三军,封主帅符止为左车骑将军,几日后,又擢升为大将军,位同三公,见君不拜。而另一面又严令符止留守江陵,收降、安抚当地军民,谨防战后生乱。等待朝廷重新委派地方官员到任,待双方交接之后,方可撤兵。
  “陛下还是这么严谨。”接到诏令过后,符止就笑着对众人说。
  经此一役,如今朝中那些嘀嘀咕咕说永启皇帝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声音是小了很多。这位陛下一贯是很胆小的,其实习惯之后不会厌烦,反倒让人觉得有些亲切。
  只是这一来,又少不得要在此地耽延一段时日,恰逢简王要北上回京,符止便让谢长庭跟着一道先去,“……你不知道吧,少爷现在已经长这么胖了,”他用手大概比了个形状,又道,“还有咱们窗台下那些花,你走之后我就叫谈瑶搬走了,但我觉得她不太会养,有几盆都看着不太好了,你回去看看还能不能抢救……”
  “那你呢?”谢长庭却忽而问道。
  符止不由一怔,他有些意外,这种话,是她从前绝不会问的。
  “这里事完了我就回去,你先回家等我。”他目光微微一柔,亦不顾送驾的众人在身后排成长龙,替她顺了顺鬓边的碎发,“去吧,一路上小心些。”
  “知道了,”谢长庭点点头,“不用担心,还有殿下在呢。”
  符止不做声瞥了一眼简王的车驾,又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说的就是叫你小心他啊。”
  谢长庭不由哑然。
  他们一行人自离了江陵,北上返还长安。简王不喜嘈杂,便令众人轻装简行,除了所带的一些仆役、衣物,他独自乘一辆大车,谢长庭与雪赐共乘一辆大车,一路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而逐渐临近长安,不知是因为车马劳顿,还是在江陵那几日积下的风寒,简王的旧症便隐隐有些复发之状。起初是咳嗽,后来又有些低热,幸而他出京之时便带了医官在身边,到此时刚好派上用场,只需就地取材,沿途采买些药物,每停靠一地,寻个药灶动手熬制便可。虽是拖慢了些行程,但好在一路顺遂,倒也不曾病得十分严重。
  “这几年来,殿下身子其实见好啦……”缜生就跟她们说。
  这日行至筑阳,车队停靠在筑阳附近的一个小乡镇。因为地方不大,也找不出一间客栈容纳这么多人,他们一行只得投宿在当地一富绅家中。天色已晚,众人卸车饮马,都是好一阵忙乱,缜生也只来得及先找了间客房,也顾不得是否干净整齐,匆匆将简王扶至屋内歇下,自己则又出去张罗晚饭。谢长庭见他们忙作一团,索性打发雪赐去替简王将屋内收拾一下,自己则到厨房借了个灶,亲手将药煎了送来。
  那会儿简王正在屋中罗汉床上坐着,见她来了不由一怔。
  谢长庭规规矩矩向他请了个安,将煎好的药放在桌上,掀了盅盖,那腾腾热气伴着药腥的苦涩渐渐漫上来。简王看了她一眼,指了指矮桌对面:“坐。”见她只是不动,面露迟疑,他淡淡道,“坐下吧。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不几日便要到长安,此刻不说,还怕以后再没有机会。”
  谢长庭只得过去坐下。
  这样单独与他相对的情况是极少发生的,一时间令她非常拘谨,只盯着那盅盖上繁密的纹路出神,却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间察觉简王伸手过来,她才骤然回过了神,见他将一物推至自己面前。那竟是一支赤金累丝流苏簪子,簪尾几片镂空瓣状,每一瓣都有一块红宝石镶入,灯光下华彩流转,巧夺天工。
  谢长庭见那花形尖不似尖,圆不似圆,讶然道:“这是……”
  “鸢尾花。”他说,“这红宝是母亲一直说要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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