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第86章


这痛快来得太迟了,也来得太及时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引娃决定放开自己,她不觉得这是对不住她立功哥。她为他守身守到头了,可他一点儿都不珍惜她,她难道要把贞节带到坟墓里去吗?她不,她是女人,她当了一辈子女人了,她要痛痛快快地尝一尝男欢女爱的滋味,要享受一次真爱她的人带给她的痛痛快快的爱,要不她这一生太亏了,也欠石猴太多了!她把自己美好的身体交给爱她的人,既不辜负自己,也偿还了情债。
  这一切是那么美好,死也无憾了。
第四十三节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周立功就很恼火。引娃走了,他的生活用品也跟着走了。他要洗漱,却找不到香皂,也找不到牙刷牙膏。平时起床,这些东西引娃都给他预备好了:脸盆端到跟前,洗脸水兑得不热不冷,香皂搁在手边,刷牙水盛在杯子里,杯口横担着牙刷,牙膏都挤在刷毛上了。可今天一切都乱了套,找啥啥不见,他只得用冷水抹了两把脸,撩起门帘擦了擦,含一口清水咕噜咕噜漱漱口,拿舌尖在上下牙龈来回蹭一蹭,权当刷牙。可让他恶心的是,这漱口水不小心被他咽了一口,他赶紧抠自己的嗓子眼儿,想把它吐出来,可已经来不及了。
  早饭当然没有人伺候了,周立功只能自己去街上的饭馆。走到街上,到处都是军人,他看过报纸,知道冯玉祥正联合阎锡山准备跟蒋介石开战,陕西各地的军队都往西安集结。他很烦这些“丘八”,对西北军更没有好感,就躲着这些人,找了一个僻静的饭馆钻进去。周立功要了一个肉夹馍、一碗胡辣汤,正吃着呢,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凌厉的吆喝声,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拍打声。饭馆的食客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跑出去看热闹,就连饭馆掌柜的都坐不住了。周立功也好奇,端着碗出来,只见门外几个当兵的扭着一个人,把他押在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面前,军官正扇那个人的耳光呢,边打边说,我叫你当逃兵,我叫你当逃兵!
  挨打的鼻血都流出来了,他分辩说,我不是逃兵,我是泰丰粮行的少东家!
  王连胜,军官说,我叫你嘴硬。他打得更起劲儿了。
  我不叫王连胜,那人吐着血沫子说,我叫白富成。他忽然看见饭馆老板了,就朝着掌柜的喊道,秦老板,我爸跟你是熟人,我刚在你这里吃了早饭出来,咋就成了逃兵?你给我做证啊。
  那人一呐喊,军官就盯住了饭馆老板。军官的眼光里有刀子,饭馆老板一声不吭,转身回去了。
  其实根本不用别人证明,那人自己就能证明自己。他白白胖胖的,穿着时髦的西服,皮鞋锃亮,逃兵能是这样的?
  可军官就说白胖子是逃兵。军官这时把枪拔出来了,拿枪点着白胖子的脑门儿说,军法规定,逃兵一经发现就地正法,信不信我毙了你?
  白胖子被吓得双腿乱颤,要不是两边胳膊被人提着,早就瘫在地上了。
  军官再次问道,王连胜,你是不是逃兵?
  旁边有人提醒白胖子,娃家,赶紧说是。
  白胖子哭着说是是是,我是王连胜。
  这就对了,军官说,给我把这个逃兵押回去。
  那些当兵的扭着这个人正要离开,一个长袍马褂的中年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慢……慢着,军爷……他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匀。
  军官厉声喝问,你要干啥?
  中年人给军官作了一个揖,诚惶诚恐地说,我是泰丰粮行的掌柜。
  我不认识啥掌柜,军官说,你走开。
  中年人赶紧说,我……我是逃兵他爹。
  这就对了。军官说,你儿子当逃兵叫我们捉住了,你说咋办?
  中年人说,都怨我教子无方,请军爷看在我就一个独子的分儿上,饶了他吧。
  饶了他?军官说,你说得轻巧,饶了他谁给我上前线打仗?
  中年人立即说,军爷,我愿意出一个壮丁钱。
  军官正色说,革命军人不爱钱,你要行贿吗?
  中年人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说,那……军爷要啥?
  粮食!军官说,你不是有粮食吗?省政府发布公告了,紧急加征粮食支援讨蒋战争,你知道不?
  知道,知道,中年人连连点头,我已经缴过了。
  可你的粮食多啊,军官说,能者多劳,你为革命多捐一些行不行?
  我愿意,我愿意。中年人擦了一把汗水,赶紧答应。
  早这样多好。军官说,你要早捐了,你儿子也不会当逃兵了。
  我愚钝,我愚钝。中年人说,我现在补上。
  走,拉粮去。军官一招手,一伙人往泰丰粮行方向走去了。
  周立功气得要命,这不是明火执仗地敲诈勒索吗?更让他生气的是这顿饭钱,一碗胡辣汤一个肉夹馍,竟然要他一个银圆!
  这也是抢劫!他现在全部家当也就十个银圆。他又不是没吃过这些东西,三个月前撑死也就几毛钱!
  他一埋怨,掌柜的不高兴了,他说,你翻的是啥时的老皇历?物价都涨成啥了,我不涨行吗?
  道理是这样的,可周立功还是不痛快。他在交钱的时候呲了掌柜的一句,你心真硬,见死不救。
  掌柜的白了他一眼,说你嫌贵就不要吃,别找借口发泄。你咋知道我没救人?你比我心软,比我年轻,刚才咋不见你当英雄呢?
  周立功被噎住了,他没言传走出饭馆。这一连串的不痛快让他有不祥的预感,难道今天要办的事会落空吗?
  周立功的脚步变得迟缓起来,不过这犹豫只在他脑袋里旋了一圈,就被迅速赶跑了。我是什么人,咋能信这些?现在是华山道上一条路,死活都得往前走,行不行今天都必须硬着头皮闯一回。
  周立功来到东大街骡马市,找到昌茂货栈,然后进去打听秦山魁。周立功记得那个人到监狱看他时的阔绰劲儿,穿的是上等毛货,出手是大把银圆,显然是个有钱人。他当时不是留下话了吗?说他佩服周立功,叫周立功出狱后就找他。周立功现在就找上门来了。
  凑巧这时候旱地龙就在西安。他一见周立功就愣住了,这小伙子竟然还活着?以他当时看到的架势,政府非弄死他不可。他们寒暄过后,周立功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且告诉秦山魁,他就是被他大哥周立德救出来的。
  旱地龙哦了一声说,这就对了。这证明他当时的猜测没错,也解除了他对这小伙子平安出狱的疑问。
  周立功亮明身份是有目的的。他虽然不很清楚秦山魁的底细,但从他当时在监狱里急切地要他承认是周立德兄弟的神情来看,他或者是他大哥的朋友,或者是想结识他大哥。只要跟他大哥有关系这就好办,那就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就有可能出手帮助他。
  你认识我大哥?周立功问。
  噢,老朋友了。旱地龙说。他不打算公开自己的身份,仍然自称秦山魁。毕竟他打劫过他们家,他们肯定是恨他的。
  你是我大哥的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了。周立功说。
  那还用说。秦山魁想,说不定他真可以通过这个小伙子跟周立德拉上关系呢。
  既然咱们是自己人,那我们就应该有福同享。周立功说,你是生意人,我现在也在做生意,咱们应该相互提携。
  对,太对了!秦山魁说。
  我现在手上有一个大买卖,要找一个合伙人。周立功抛出诱饵。
  秦山魁问,啥生意啊?
  周立功把自己筹办棉纺厂的事情说了一遍,重点放在投产以后的丰厚利润上。我在上海考察过,那机器不是印布匹,简直就是印钞票!周立功夸张地赞叹。
  秦山魁被周立功的渲染迷惑住了。他是大老粗,没有出过远门,上海那样的地方在周立功的描绘中简直就是天堂。天堂里的洋玩意儿要弄到西安来了,那挣钱可不就跟捡树叶一样容易?土匪都是爱钱的,不爱钱谁当土匪?
  老弟你真能干啊,秦山魁夸赞说,我以前只知道你能写文章,没想到你做生意也是高手啊。你说,你要老哥我做啥事?为了攀上生意,也为了攀上周立德,秦山魁把自己降了一辈。他本来跟秀才是同辈人,现在却跟秀才的儿子称兄道弟了。
  周立功看到自己煽呼的效果已经出来了,就不失时机地把筹款的事情摊了出来。这个棉纺厂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就差把机器从上海运过来的迁移费,你出了这笔钱,这个工厂就算我们共同经营,这种便宜事我是不会让给别人的,看在你老哥在我危难时搭救我的分儿上,我找你合作。
  秦山魁被说动了。他其实一直觉得当土匪不踏实,那不是一个长久之计,说不定哪天就挨枪子了。不是死于黑吃黑,就是死于官军围剿,这种刀尖舔血的人善终的不多。他总想找一个合适的门道转行,把黑钱洗白,在西安开山货店就是一种尝试。可山货店多,竞争激烈,生意很难做大。现在周立功送上门的这生意是独门生意,也是大生意,这小伙子看来也是干才,值得他去投资。这要花多少钱啊?秦山魁试探地问。
  周立功说了一个数字。
  秦山魁吐了吐舌头,这钱太多了,他拿不出来。自从遭了年馑,土匪的日子也不好过,地里长不出庄稼,土匪抢啥去?他和他的弟兄们现在基本上是吃老本,手头紧着呢。就算手头宽裕,他也不会把钱全部投进去。当土匪的讲究狡兔三窟,他不能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那样太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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