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51章


赵云问:“在哪里?”靡夫人道:“在那里!”赵云又问:“在那里?”靡夫人连说:“在那里!”就在赵云回身张望之时,靡夫人碎步连踩,上了井沿,赵云惊觉,飞身来抢时,只夺下靡夫人一件外帔。这脱外帔的速度极快,点莺两手一挣,那罩衣已抖下去了,旋即一线走入后台。羽飞手里攥着那帔,倒退一步,紧接着便是一个向后的空心跟斗,腾空跃起,虽是一身硬靠,那跟斗却翻得又轻巧又稳当,端的是好身手,一个筋斗正翻在左边台侧,落地时单膝跪势,一连串漂亮极了的跪搓步。双手乱颤,一直到了井口,只见浑身上下俱在颤动,龙凤音相错,真假声调匀在一处的一声唤:“夫——人——”
  真是天生一副好嗓子,戏做到这里,大局已尽,台下轰然雷动。赵云怀系刘阿斗,走圆场,亮相,下场,戏就落幕了。
  羽飞到了后台,先把重靠卸了,再上楼到房间里卸妆。点莺刚去了头面,正在洗脸,听见羽飞进来,就说:“今儿没见着徐夫人。”
  羽飞受了提醒,说:“真是呢,会不会又病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看,徐夫人真是对你好,你总该常去看看她,才是正理。“点莺用手巾擦着脸,回过身来,”你去不去嘛?”
  “你也别瞎出主意。让我想一想。”羽飞卸了行头,先用一件白缎睡袍套在身上,腰带一系,就卷袖子。点莺倒了一盆水,又拿来手巾,先用手试了一下,说:“等一会,还烫了点。”
  
  楼下的章学鹦,装束停当,出了万华团的后门,预备坐车回自己的下处,才到台阶顶,就被郭经理拦住了,拉上了另一辆车。章学鹦坐在车里,见方向不对,路线也奇怪,就问:“老爷子,上哪去?”
  郭经理回答:“到了,你就明白了。现在不能说。”
  章学鹦也就不往下问,往后一靠,在座位上打盹,嘴里说:“我才不怕呢,心里有谱!”
  章学鹦在座位上正睡得舒服,被郭经理推醒了,睁眼一看,车窗外是一幢对开的浇花铁门,认得是司令府,就大笑起来,“错了,错了!你怎么把我给骗来了?我可不是小白老板呐!”
  “您就别瞎吵吵了,就是找您呢!下车吧!”郭经理拉开了车门,对章学鹦直摇手,又做个“请”的手势。
  学鹦带笑不笑地下了车,先抬头四处看,一眼瞄到,那司令府的楼顶上,与五色旗并排,插着一面白底红心的太阳旗,学鹦从鼻子里出了一股重气:“我打量是谁呢!膏药国来人了。” 说完便掉头瞪着郭经理道:“你不是最恨日本鬼子吗?怎么这会儿又合伙来蒙我唱堂会?敢情你太祖父一家,死得挺合胃口!”
  “章老板,凭您怎么说,我就当个汉奸,您请进去!”郭经理忍气吞声地在往里走,“骨气能当饭吃!真会把我的戏院,掀个兜底儿朝天!”
  学鹦背着两只手,昂着头,大大咧咧地往里迈,步子跨得挺大,都超到郭经理前头去了,郭经理小跑着往前赶,领着路一直走进正厅。这正厅里,早摆了一桌极华丽的酒席,主位上坐着个穿黄呢军装的人,五十来岁,精瘦,没戴帽子,倒戴着一双白手套。往客位上看,左边坐着石副总司令,右边坐着副司令太太。唯独没见着赛燕。学鹦看了一圈下来,说:“哟嗬!反客为主!这位是什么人,也替我引见引见!”
  还是郭经理,站在石立峰身边,朝主席弯着腰道:“这位是大日本帝国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先生。”
  郭经理说话的时候,那五十来岁的日本人,硬梆梆地对着学鹦点了点头,用中国话说:“这位是白先生吗 ?”
  “哦,这位是白先生的师弟,章先生。”何采薇插进来说,“小白老板一直很敬慕植田君,可惜这次实在抽不开身,托我向植田君致歉呢。”
  “啊,是章先生。”植田谦吉不住点头,“听说过,听说过。是个很有名气的艺人。那么,这一次章先生带了什么节目来呢?”
  “什么也没带。带了一个肚子。陪您吃吧。”学鹦很随便地一坐,说,“他们早也没通知我,要来这里串堂会,我这人,最赢不了无备之仗,还是过些日子,再正儿八经给您唱一出吧。”
  植田谦吉愣了一会,又说,“我真是非常失望。我看,还是随便唱一段,反正我是外行,看热闹而已。”
  郭经理笑个不停,“瞧章老板说的!开玩笑吧?串一出!串一出!我们大家都捧个场!“
  他话音刚落,植田谦吉便带头拍起巴掌来了。学鹦说:“郭经理,您不是成心让我做恶人吗?咱们班子,没这规矩!就是往后,植田先生要听戏,还得请屈尊,到戏园子听去。”
  植田谦吉的脸,没有什么表情,一直在想学鹦说的这番话,后来,两道一字形的眉毛陡然压下来了,声音低沉:“我明白了。”
  郭经理不等他往下说,就来劝学鹦:“章老板呐,我求求您了,我可真是真心实意要为您好。”
  “好?好也没法子!得守规矩!”学鹦往后仰着天花板拖长声音道:“我也不想得罪植田先生呐——”
  一直没有出声的石立峰,突然拍案而起:“你小子找死!”说话间子弹上膛。学鹦看也不看他,依旧跷着腿,前前后后晃个不停。
  植田谦吉握起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放在膝上,坐正了身子道:“我今天,一定要听章先生的戏。”
  石立峰离开座位,往学鹦那里快步走去,郭经理的汗,从额角往两鬃分流,笑道:“玩起真的来了!章老板,还不练练!”
  “师弟,是谁叫咱们练练呐?”
  郭经理一听这声音,喜出望外地便招呼:“哟!小白老板您来了!”
  植田谦吉往门口一看,正走进一个人来。西服和皮鞋俱是纯正的黑色,唯一的色彩,只是里面的白衬衣和一条铂金表链,纯黑与纯白,没有一丝匠气,高贵得有种扑面而来的空间压力。这是一个相当年轻的美男子。
  植田谦吉不由自眼底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来,开口问道:“这位就是名扬中国的——小白老板?”
  羽飞明明知道说话的是谁,却还要问:“这位是——”
  “鄙人植田谦吉!幸会!幸会!”
  羽飞回头看了学鹦一眼,又回头看着植田谦吉,微微一笑说道:“刚才,我师弟出言不逊,多有冒犯。我给植田先生陪个礼,自罚三杯。”
  羽飞走到酒宴旁边,何采薇已经递了酒过来了,羽飞接在手里,何采薇又斟一杯,连饮三杯之后,羽飞放下酒杯,在植田谦吉身边的座位上坐下,含笑道:“不是我师弟有意要和植田先生过不去,的确是班子里的老规钜,不许私串堂会。”
  植田狐疑:“真有这规矩?”
  羽飞毫不含糊,说:“真有这个规矩。您是军人出身,一定知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咱们的三辉班,始创道光年间,直到民国十四年,时候也不短了。几位祖师爷靠的都是‘规矩’两个字,才调教了这么个大班子。现在传到我手里,总不能擅违条例,您说是不是?”羽飞停顿了片刻,道,“但话又说回来了,这规矩的旁边,还有个活络的情份在。植田先生这么赏识咱们,也是咱们的光彩,不能这么拂了您的好意。我们是走江湖的,您也是个离家在外的人,您总听过中国一句俗语 :入乡随俗。我们在人家地皮上混饭,说什么,也得把几位地方官先哄乐了,是不是?植田先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当然会体谅我们的苦衷。等年关过了,戏班里得了空,就在家里摆几桌,请植田先生过来坐坐。到时候,把各个行当的绝活儿,都拿出来给您练练。您要觉得这得这么着还行,我给您斟上一杯酒,您就陪我干了,怎么样?”
  植田谦吉道:“小白老板既然这么懂道理,我也没有什么说的。”
  将酒一饮而尽。羽飞又满上一杯,“我敬植田先生三杯酒,恕不奉陪。后头还有戏,我就带师弟,先走一步。”
  何采薇的手,在桌子底下,一直扯羽飞的袖子,后来石立峰过来坐了,何采薇才把两只手,都搁到桌面上来,“小白老板,陪我干一杯。”
  羽飞和她碰了一杯,便起身告辞。植田谦吉浆过的脸,竟露出一丝笑容来了:“过了年我再请小白老板和章老板。”
  出了司令府,在汽车里,学鹦就嚷开了:“小师哥,你还真答应了?”
  “哪能呢!蒙他的。”
  “那不还要得罪那个什么桔子!”
  “干我们这行的,还能不得罪几个人?早些时候,算计那些不侍候的主顾,就把日本人算进去了。”羽飞说:“你也知道,咱们就要去南京了,说少,也得唱个年把,现在的世道,三十河东,三十河西。再回北平城的时候,就算还是日本人当道,也不是这个主了。”
  学鹦觉得蛮有道理,吁口气说:“石立峰也够惨的了,自己老婆当着面就盯着别人不转眼睛!嗳,小师哥,那何采薇,手在底下直动直动的,倒是在干嘛呢?”
  “说你小子邪门,专打听这些事,留着防老呀?快别问了,再问,我就告诉师父。”
  “好好好!不问!问别的!我没见着赛燕,你见着她了吗?”
  羽飞看着窗外,好一会才说:“你没见着,我比你后到,我倒还见着了?”
  学鹦用手抓着后脑勺,脸都皱起来了,很想说一句话,到底又咽回去了,换了个话题说:“总统夫人生病了,你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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