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录

第272章


  李舒白看着皇帝那双死死盯着自己的昏涣目光,慢慢地抬手朝他行礼,说道:“请陛下恕罪,臣弟此生,不信鬼神。”
  “你,还有一个黄梓瑕,你们看着一个一个预言成真,依然不信邪……”皇帝的手无力地垂在榻上,竭力握拳,却始终因为力竭而无法屈曲五指,他只能徒劳地瞪着他们,声音模糊得几乎听不见,“四弟,你若是不这么倔强……若是甘心情愿信了命,低下头……朕何至于,会与你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那么,七弟呢?”李舒白缓缓问,“七弟对陛下一向敬爱有加,他又妨碍到了陛下什么,为了对付我,陛下连他都愿意舍弃?”
  “朕不愿舍弃!”他声音颤抖,想要嘶吼却已经没有力气,只能一字一字从自己胸口挤出破碎的字句来,“是他三番四次……向朕请求,要舍弃一切,去王摩诘的辋川别业闭门修行……朕怎么可能答应他?他……是当朝王爷,就算修行,也得在……王府内……”
  “是老奴劝服了陛下,应允鄂王要求。”见他实在已经无力说下去,王宗实便淡淡说道:“当时陛下龙体不豫,正在忧心如何安排夔王殿下。蜀地两次刺杀不成,反倒搭上了岐乐郡主,夔王殿下您,可令我们感到十分棘手啊。所以我们便在估摸您回京之前,给鄂王服下了鱼卵,又安排下种种机关,终于成功让鄂王答应在天下人面前揭发您的罪行,说起来,也算是着实不易。”
  话已至此,所有一切已坦诚公布。李舒白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日光自镂空雕花窗外斜照进来,殿内阴暗处与明亮处迥异。
  他们站在稀薄的日光之下,而帝后却坐在最为幽暗之处。殿内的宫灯中,烛火已经相继残尽,再无一丝光线站在他们身上,令他们的面目都显得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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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宸含元
  在这样的寒日,广阔而冰冷的大明宫含元殿上,只有微弱的日光透过窗户,薄薄的,淡淡地铺了一层淡色阳光。
  李舒白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自己身边的黄梓瑕的手。
  越窗照在他们身上的日光虽然熹微,但也总算让这宫廷里难得地充满温暖气息。 他们携手看着坐在榻上的帝后,只觉得他们虽然高高在上,却也龟缩于暗黑之中,可怜可叹。
  李舒白转过头,朝着黄梓瑕微微一笑。
  她刚刚一番抽丝剥茧的推理,加上心口重压的负担,已经觉得十分疲惫。但他的笑容让她觉得又有了力量,她与他交缠的手指紧握,绽放出微弱的笑意。
  站在他们不远处的王蕴,默然将脸转向一边,退了半步,右手已经覆上自己腰间携带的刀柄。
  事到如今,皇帝也不再遮掩,只看向王皇后,点了一下头。
  王皇后将手从皇帝背上收回,一直侧坐的身子缓缓转过来,然后抬起双掌,啪啪拍了两下。
  空荡荡的大殿之内,脚步声骤起。披坚执锐的御林军自殿外急冲而入,箭在弦,刀在手,将李舒白与黄梓瑕团团围住。
  一直站在殿内一言不发的王蕴,率领着几个下属向着帝后行礼:“请陛下旨意,如何处置这二人?”
  皇帝喉口嗬嗬作响,俯视着下方的李舒白良久,声音低沉而狼戾:“你毕竟是我四弟,我又如何能看着你命丧刀兵?今日……朕与你最后喝一杯酒,以了……兄弟之情。”
  王宗实冷眼望着李舒白,亲自捧着酒樽走到他面前,设好两个酒杯,满满斟上。
  李舒白看着他手中托盘之上的两杯酒,一左一右,金杯之内光点隐隐,看似毫无区别。
  王宗实抬手取了一杯,递给李舒白,面容上依旧是冰冷阴森的模样。等李舒白接过那一杯酒,他又亲手端起另一杯酒,走上丹陛陈设在龙案之上。
  李舒白举着那杯酒,垂眼看着微微晃动的酒水许久,才垂眼一笑,说道:“多谢陛下恩典。只不知这杯酒饮下后,陛下要如何处置臣弟?”
  王皇后替榻下的皇帝持起酒杯,向他致意,说道:“夔王请饮了此杯,陛下自会决断。”
  李舒白看了王宗实一眼,目光又转向王皇后:“臣弟敬陛下。”
  王皇后见他将杯中酒凑到唇边,却不喝下,便坐到皇帝身边,将酒递到他的口旁。
  然而皇帝口唇微动,只轻轻捏着她的手腕,艰难说道:“朕……怕是喝不下,还是皇后……”
  王皇后会意,转头举杯示意李舒白,说:“陛下龙体包公案,怕是喝不下此酒,便由本宫代了吧。”
  李舒白举杯沉吟,丹陛上下,一片寂静。
  四周刀兵包围,隔窗而来的日光明晃晃地照在刀尖之上,再反射到他们面容之上,就似无数闪烁不定的锋芒加身。
  杯酒在手,利刃在身。
  陷入绝境,无处可逃。
  黄梓瑕只觉得后背的汗沁出,已经湿了衣裳。她在他身后轻声道:“王爷,喝完之后,我们立即出宫……或许,还有办法将鱼卵排出。”
  “若是无法排出呢?”他以杯掩口,轻微动唇。
  那么,他就会变成如禹宣一样,或者如张行英一样,或者如鄂王一样,为偏执邪念所惑,最后走火入魔,至死依然执迷不悟。
  黄梓瑕咬一咬下唇,轻声说:“无论您变成怎么样,梓瑕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李舒白转头凝视着她,看着她坚定而澄澈的目光,也看着她眼中的自己。他的身影始终在她的眼眸最深处,不曾波动丝毫。
  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意,他一手持杯,一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轻声说:“是吗?让你看见那样的我,我肯定比死了还难受。”
  黄梓瑕一时喉口哽住,不知如何回答。
  他却已经放开她,回身向皇帝举杯,说道:“臣弟多谢陛下恩赐。这一怀酒,是臣弟这些年来飞扬跋扈,僭越本分,罪有应得。如今臣弟心甘情愿领此君恩,而梓瑕却属于无辜卷入,为我而冒犯陛下的种种,还请陛下看在这杯酒的分上,能令她走出大明宫,不必波及。”
  他虽是对皇帝所言,但王皇后已经点头,说:“黄姑娘虽有冒犯,但在我族妹与卫国文懿公主两案中,也属有功,陛下仁德恩慈,只要夔王肯俯首认罪,自然不会追究。”
    说完,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以空杯底对他。
  李舒白举杯,回头看了黄梓瑕一眼,轻声说:“走。”
  “王爷!”黄梓瑕忍不住低呼出来,待要扑上去之时,却已经被王蕴拉住了手肘。
  她眼睁睁地看着李舒白饮下那一杯酒,眼眶中不由得涌出泪来。她仓皇地回头看王蕴,他脸上表情复杂,只拉着她出了刀兵丛,指着殿门说:“你走吧。”
  黄梓瑕回头看着被围困的李舒白,眼中的泪已经涌了出来:“不……我等着他。”
    王蕴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围困之中的李舒白。
  他恍惚想起在蜀地时,李舒白找他长谈那一夜白己所说的话。当时他说,固然王爷天纵英才,运筹帷幄,然而在家国之前,人命如同草芥,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失怙少女。有时候,毫厘之差,或许便会折损一丛幽兰。
  而李舒白当时只给他七个字:“我自会护她周全。”
  如今,他真的信守承诺,无论在何时何地、如何处境,他始终护着她,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殒身不恤。
  他望着李舒白,低声喃喃道:“是我输了。”
  黄梓瑕不知道他的意思,只站在殿门内,一瞬不瞬地望着李舒白。即使她一转身便可逃离重重危机,可她依然伫立在那里,没有挪动半寸。
  李舒白向着帝后拱手行礼,说道:“臣弟就此告辞。”
  王皇后缓缓坐在皇帝身边,抬手正要示意他退下,却只听得皇帝的声音微微响起:
  “且慢……”
  李舒白停住脚步,微微抬头看他。
  他倚靠在王皇后的身上,明明已经力竭,可艰难张开的口,狰狞如同背后屏风上须爪怒张的龙首。他声嘶力竭,一字一顿地说:“四弟别急……再等一等。”
  李舒白站在他面前阶下,扬首直视着他,微微眯起眼睛。
  即使在知晓先皇驾崩时发生的一切、即使知道皇帝夺走了属于自己的皇位时,他眼中依然存在的一点光华,消失了。
  他盯着自己的哥哥,盯着这大明宫与天下的主人,没有出声。只是那目光中瞬间蒙上的森冷与决绝,让坐在皇帝身边的王皇后悚然而惊。她不由自主地收紧了自己的双肩,坐得更加笔直,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却不敢说话。
  而皇帝的目光已经涣散,他的眼神投注在李舒白的身上,就像是投注在虚无之中。
  他说:“先皇去世时,我们太急了……以至于父皇将喝下去的药又咳出来了……”
  李舒白听着他声嘶力竭的喘息,看着龙榻之上苟延残喘却还心心念念必要置他于死地的这个人,忽然冷冷地笑了出来。
  他说:“陛下过虑了。其实留得一时半会儿又有何用?臣弟早已准备好了夹竹桃,回去服半个月,必能杀死腹中鱼蛊。”
  王宗实静静肃立在一旁,什么也没说,只缓缓退了一步,袖起了双手。
  李舒白这冰冷的话,让皇帝顿时挣了起来。他的手在空中乱舞,大吼:“御林军……御林军何在?”
  王蕴看了黄梓瑕一眼,转身向着皇帝应道:“陛下!御林军右统领王蕴率众在此。”
  皇帝以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指着自己模糊视野中李舒白的身影,厉声嘶吼:“此等屠戮亲人之辈,朝廷如何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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