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商会

第7章


前几年我就劝他们改行,摆摊贩鱼也比做这个强。结果呢,不仅是老倌才给我颜色,连我姆妈也是不肯,非要吊死在这棵树上不可!”
“这是气节!”
“屁个气节!”顺安脖子一硬,“这都揭不开锅了,还得给老倌人省出烟钱!若是不然,他那副要死要活的熊样,真能把人寒碜死!”
“揭不开锅了?”挺举有点诧异,稍一思忖,从角落里搬出一只陶罐,倒出一堆铜钱,用纸把铜钱包好,放在案角,“阿弟,这是我攒下的零用钱,你先顾个急。没米下锅是大事体呀!”
顺安感动,噙着泪水把钱倒回罐里,将罐子放回原处,望着挺举道:“阿哥,谢谢你。这钱我不能拿,你留着大比用。再说,我家里那个穷坑,莫说是这点钱,纵使十罐八罐也填不满哪。”长叹一声,“唉,想我甫顺安,前世不晓得做过啥孽,竟就摊上这户人家呀!”
“阿弟……”
“好了,不讲这个吧。”顺安的目光落在策论上,拿过来,看一会儿,“啧啧啧,阿哥真是文采飞扬啊!”
“阿弟,你细审审,可有不合适处?”
“阿哥这不是折杀人么?审查你这策论,得伍叔法眼。”顺安擦干泪,换作笑脸,拿上策论出门,走到西间门前,朗声叫道,“伍叔,在里厢不?”
房门开启,伍中和笑脸走出。
顺安双手呈上策论:“阿哥的策论写好了,要过伍叔法眼。”
“呵呵呵,”中和摆摆手,走进挺举书房,“我听听就成了。顺安,你来吟咏,注意音韵,把握节奏。”
“好咧。”顺安嘻嘻笑着凑上去,“这吟法嘛,共有一十八种,伍叔想听哪一种?”
中和的笑声越发爽朗了:“哈哈哈哈,瞧你油嘴滑舌的。老规矩,你们甫家的走书调!”
“拿手菜嗬!”顺安轻轻咳嗽几下,开始酝酿情绪。
伍中和扯个蒲团盘腿坐下,微微闭目。
挺举也在蒲团上坐下,沉心静气。
顺安运好气,字正腔圆,就如甫韩氏吟唱走书一般:“《论学堂振兴与开启民智策》。方今中国,首务教育。夫教育者,其旨有三,一曰启民智,教民以自立、自强、自尊、自爱;二曰开西学,教民以政治、法律、财务、外交诸术,为国造就专门人才;三曰兴经济,教民以农、工、商、矿诸学,以实业经世济人,强国富家。三务皆急,至急莫过于启民智。夫民智者……”
马老夫人的如意算盘,最终没能在碧瑶身上打出来。
傍黑时分,老夫人将这桩好事体一五一十地透露给外孙女,未及说完,碧瑶就如燃烧后的干竹子,一下子爆裂开来。
“不要,不要,我不要——”碧瑶歇斯底里尖叫起来,用力挣脱马老夫人的搂抱,发疯般跑出屋子。
事发陡然,众人无不惊愕,待反应过来追出寻时,人已不见踪影。
俊逸一头扑进夜幕里,大声呼叫:“瑶儿,瑶儿……”
四周漆黑一团,没有任何回应。
齐伯安排所有仆从打亮灯笼火把,四下寻找。马老夫人又惊又急,跌跌撞撞地追到院门外面,身子连晃几下,一头栽倒。马家这又乱成一团。
俊逸东寻西找,叫破嗓子,依旧不见碧瑶身影。俊逸心里紧揪一会儿,猛地打个激灵,撒开两腿,直奔鲁家祖坟。
果然,茫茫夜色里,俊逸远远望到亡妻的坟前有团黑影,赶到近处,听到了悲泣声。
没错,正是伤心欲绝的碧瑶。
俊逸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边跑边喊,带着哭腔:“瑶儿——”
碧瑶宛若没有听见,依旧跪在那儿悲泣。
俊逸跑到跟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瑶儿,瑶儿——”
碧瑶挣脱开,止住泣,和泪吟道:
一树擎天藤枯去
患难相依处
才经苦雨又霜欺
安见啼乌忽来占春枝
花开若许谁人送
一枕荒唐梦
悲苦如露向天倾
响遍孤坟尽是断肠声
这首《虞美人》显然是碧瑶在母亲坟头的即兴之作,以擎天树、缠树藤喻其生身父母,以啼乌喻其阿姨。树犹在,藤枯去,啼乌抢春枝,她这个枯藤之花再无依傍了。
听她这般如泣似诉,俊逸心肝碎裂,紧紧搂住她,哽咽道:“瑶儿——”
“阿爸,”碧瑶再次挣脱开,退后两步,缓缓跪下,“瑶儿求您了,瑶儿不要阿姨做晚娘,瑶儿只要阿爸!”
“瑶儿,”俊逸泣不成声,“阿爸……不娶阿姨了,阿爸只要瑶儿!”
碧瑶扑入俊逸怀中:“阿爸——”
俊逸将她一把拉起:“瑶儿,走,跟阿爸回家,赶明儿再来为你姆妈上香。”
俊逸父女赶回自家宅院时,已是一更天。人们都没睡去,齐伯打着灯笼守在门外,丫环秋红站在他身边,一脸急切。
望见是他俩,齐伯松出一气,急急迎上:“老爷,快,老夫人倒下了!”
“啊?”俊逸急对秋红,“秋红,侍候小姐安歇!”转向齐伯,“快,我们这就过去!”
二人赶到马家,马老夫人已经醒过来了,只是仍在大口喘气,脸色潮红,额头滚烫,显然病得不轻。
阿秀跪在地上,两眼哭得红肿。
俊逸走到床边,轻叫:“姆妈,姆妈——”
老夫人没有应声,眼中老泪流出。
俊逸转对齐伯:“齐伯,快请郎中!”
齐伯转身欲走。
“俊……俊逸……”老夫人叫住他。
“姆妈?”
“请……请伍生员。”
“中和?”俊逸一脸错愕,不解地望着老夫人,“姆妈,他是秀才,不是郎中呀!”
“姆妈……”老夫人上气不接下气,“姆妈这毛病,只有他能治。”
“这……”俊逸看向齐伯。
“老爷,”齐伯应道,“伍秀才学问大,通医术,这几年治好不少人哩。”
“哦,”俊逸眉头微皱,与齐伯一道走出内室,沉思良久,低声吩咐,“齐伯,要是这说,就麻烦你走一趟,有请伍秀才。”
“好咧。”齐伯快步走去。
望着齐伯背影,俊逸苦笑一声,摇头道:“嗬,真就是冤家路窄哩!”
齐伯赶到伍中和家,已经小半夜了。
伍傅氏听到叩门声,急急慌慌地穿衣起来,赶到门口,问清是齐伯,开门。齐伯讲明情况,伍傅氏踅回房间去叫中和。
中和早坐起来了。此时敲门,八成是来请他出急诊的。
“啥人?”中和穿衣下床,收拾行头。
“是鲁家齐伯,说是马家老夫人又病了。”伍傅氏帮他收拾,“你这快去。”
伍中和坐回床头,反而不动了。
伍傅氏把东西收拾好,瞟他一眼:“他爸,你哪能不动了?齐伯候着哩!”
伍中和依旧没动。
伍傅氏将医箱提过来,塞到他手里:“快点呀,人家介大一把年纪了!”
伍中和长叹一声,身子依旧没动。
“我晓得你是为的啥事体。”伍傅氏扑哧一笑。
伍中和看过来,声音急促:“啥事体?”
“为当年那场赌,是不?人家赌赢了,你赌输了,这要见面,脸上过不去,是不?”
那场旧案鲜有人知,伍傅氏此时提起,无疑是揭了他的伤疤。伍中和呼吸急促起来,白她一眼:“多嘴!”
伍傅氏半是嘟哝:“他爸,这都介久了,你还争个啥哩?再说,一桩事体归一桩事体,今朝是老夫人生病,你……”
伍中和重重咳嗽一声,目光凶巴巴地射过来,伍傅氏赶忙憋住。
见话已让她挑白了,伍中和不好再讲什么,极不情愿地缓缓起身,拿起一只乡村郎中常用的手提箱,步履沉重地走向院中。
齐伯拱手揖道:“不好意思,打扰先生了。”
伍中和拱手还礼:“让你久等了。走吧。”
二人脚步匆匆地赶到马家。听到声响,俊逸迎出门外。中和与他见过礼,进门为老夫人把脉,而后在她头、颈上按捏一阵,又在左右手腕各下一针。
马老夫人的呼吸渐渐平缓,面色也和缓多了。
俊逸大是叹服,语气恭维:“伍兄,没想到你这医术也介好!”
中和未予理睬,只把两眼盯在老夫人身上。
老夫人睁开眼睛,看着伍中和,略显吃力地给出个笑:“伍先生,有劳你了。”
伍中和回她个笑:“老夫人,都有哪儿不适宜,讲来听听?”
“背上冷飕飕,头顶痛兮兮,手脚软绵绵,心里烦糟糟,交关不适宜哩。”
“呵呵呵,”伍中和轻声安抚道,“老夫人,没啥大事体,看脉相,你这身子骨结实哩。”掏出一粒丸药,“这粒丸药,只要老夫人吃下,管保身体矫健健,一星星儿病都不会有嗬。”
“敢情好哩,谢谢你了!”老夫人冲他又是一笑,挣扎几下欲坐起来。俊逸急挪过去,扶她坐起,在她背后垫起两只棉花枕头。
老夫人把嘴张开,中和放药进去,齐伯早已端水候着。
老夫人饮几口,将药冲下,目光缓缓转向俊逸:“瑶瑶寻到没?”
“在家里呢,这辰光应该睡下了。”
“这就好。”老夫人松下一气,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仍旧跪在床边的阿秀,老泪流出,长叹一声,“唉!”
鲁俊逸生怕她说漏什么,转向中和,移开话题:“伍兄,能否再为阿拉姆妈开个方子?”
“好吧,”伍中和拿出纸笔,“我这就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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