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商会

第20章


“是哩。这镯子我是越看越喜欢呢。”
“瑶儿,你……能不能忍痛割爱,把这镯子送给阿爸呢?”
碧瑶惊讶地问:“阿爸,你要手镯做啥?”猛地意识到什么,不由打个寒战,脸色也涨红了,“你……你是不是又要送给那个——”生生憋住后半句,顺手从他手中夺过手镯,麻利地戴在手腕上。
“瑶儿,”俊逸大是尴尬,嗔怪道,“看你想到哪儿去了?阿爸是要归还老伍家,这只手镯我们不能要啊!”
碧瑶怔了。
“瑶儿,这是老伍家的传家之物,我们哪能夺人所爱哩?”
“阿爸,”碧瑶辩道,“是那个女人自己拿到当铺的,我们又没去抢她。”
“人家在难中,没办法呀。房子毁了,家业毁了,啥都没了,只有这只手镯是个存念,瑶儿,你能忍心要吗?”
碧瑶怔了下,点点头,忍住眼泪,把手镯慢慢脱掉,递给俊逸:“阿爸,给你。”
“瑶儿,”俊逸接过,拍拍她的头,“阿爸谢你了。你实在欢喜玉镯,一回到上海,阿爸就到珠宝店里,为你买一对比这只还漂亮的。”
碧瑶擦去泪,白他一眼:“谁才稀罕哩?买回来我也不要!”
俊逸拿上手镯,回到前院客堂,使人召来齐伯,道:“齐伯,我想跟你商量桩事体。”
“老爷请讲。”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次劫案,你与那帮小阿飞结下梁子,家里不能再待了,这也跟我到上海去。”
“没事体的,”齐伯笑笑,“几个小毛贼奈何不得我!”
“齐伯,”俊逸换了个说法,“我叫你去,不仅仅是为这个。上海生意多,事体繁杂,瑶儿又是女流,帮不上忙,我一个人顾外不顾里。你过去了,就能省我许多心。”
“要是这说,”齐伯点头允道,“我就随你去。只是……家里这摊子?”
“我另外安排人打理。顺便问一下,伍家的事体办到啥地步了?”
“丧事差不多了,眼下正在筹备挺举大比。”
“听说丧事办得过于简朴,不是让你送去礼金了吗?”
“送过了,想是没有花吧。我悄悄塞给伍夫人了,没让挺举晓得,怕他生心。”
“哦?”俊逸略怔一下,从袋中摸出手镯,“麻烦你再去一趟,把这镯子还给他家。另外,再送他们几袋吃的。”
“好咧。”
一场大火把挺举烧大,烧成个当家人了。有父亲在,他什么也不用操心。父亲去了,遮风挡雨的大树没了,他必须独立面对命运带来的一切,没有退路了。
毫无疑问,横在他面前的是高不可攀的华山,而上山之路只有一条,就是赢得大比。这不仅是父亲的遗愿,不仅是他自出生之日起就已设定的追求,且是于他而言摆脱眼前困境最切实可行,亦势在必行的捷径。
他没有看书,因为身边无书可看,所有的藏书都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追随父亲远去了。母亲让他到别人家借点书读,他口头应允,却也没有付诸实施。
因为,他不需要再看书了。对于今年的大比,他早已胸有成竹。
所缺的只有一样,钱。不仅是盘费,根据父亲的经验,进场前他还得购买一些不可或缺的用品,以熬过三场共九天近似牢狱般的考场折磨,这需要一笔不菲的费用。阿妹的伤得看。家没了,家中一切都没了,且不讲油盐酱醋茶,即使活命的米粮都是问题。还有,一直住在甫家不是办法……
所有这些,挺举想了一天又一天,想了一夜又一夜。
挺举越来越笃定一个方案,也许是眼前唯一可行的一个,但他依旧吃不准。他需要向父亲诉说,他需要父亲的指点,他更需要父亲的谅解。
他早早起床,来到祖地,跪在中和坟前。
他在父亲坟头足足跪有两个时辰,五体投地,一动不动,只是用心与父亲交流。
就在他与父亲取得默契时,顺安小跑步赶到。
“阿哥,”顺安喘着气,“阿哥——”
挺举直起身子,抬头望向他。
顺安将一只钱袋啪地扔到地上,表情兴奋:“看,盘费有了!”
挺举看向丢在脚边的钱袋。
顺安蹲下,掂起袋子,朝地上一倒,现出五块银元及十多块铜板。
“阿弟,”挺举(贼吧Zei8.COM电子书)表情错愕,“你……这钱哪儿来的?”
“阿哥,”顺安顽皮一笑,“甭管哪儿来的,你只看看够不?我打听过了,去杭州的船票一人一块半,我俩是三块。还剩两块多,我俩不住店,睡到大街上,应该够用了。”
挺举沉下脸,提高声音:“这钱哪儿来的?”
“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是正当来路。”
挺举目光逼视:“我在问你,这钱哪儿来的?”
“我……”顺安敛起笑,声音嗫嚅,“是我姆妈攒的。我晓得她放在哪儿,暂时……借用一下。”
挺举缓缓起身,睬也没睬地上的钱,大踏步走去。
顺安匆匆拣起钱,装进袋子,追上来:“阿哥——”
“阿弟,”挺举顿住步子,盯住顺安,“你把这些钱放回原处,一文都不可动。我晓得你想跟我去,你放心,无论阿哥走哪儿,一定带着你。至于盘费,阿哥自有办法。”
齐伯赶到米店,买过几袋大米,跟着送米的牛车铃儿叮当地赶往甫家。
甫家两口子张皇迎出。
齐伯吩咐随来的仆役将几袋米扛进院里,自提一些补品径进院门。
“哎哟哟,是齐伯呀,”甫韩氏见他提着礼包,还带来这么多大米,忙不迭地亲热道,“快快快,屋里坐!”
“伍夫人在不?”
“在哩。”甫韩氏朝东厢叫道,“阿嫂,快出来,齐伯看你来了!”
伍傅氏走出屋子。
“伍夫人,”齐伯深鞠一躬,“鲁老爷吩咐我送来几袋大米,礼薄情重,望夫人不弃。”
“这……”伍傅氏还过一揖,“谢谢他了。”
“听说囡囡烧伤了,我来望望她。”
伍傅氏揖让道:“劳你挂心,过意不去哩。齐伯,里厢请。”
齐伯提着礼包跟她进屋,径直走到床边,在一身绷带的小淑贞身边坐下来,将礼包放在床头。
“囡囡呀,”齐伯望着淑贞,“我是你齐伯,还记得不?这包零食是我送给你的,里面东西可多了,有核桃,有糖块,有花生,有瓜子,还有两个小糖人,可好吃哩!”
淑贞艰难地伸出手:“谢谢齐伯!”
齐伯掏出三块银元,放在枕边:“这三块银元,齐伯送给你看伤,等你的伤养好了,齐伯就来带你玩,好不?”
淑贞的眼里流出泪:“谢……齐伯……”
齐伯轻拍她几下,转过身,坐在伍傅氏为他备下的椅子上。
“齐伯,”伍傅氏早已倒好一碗热水,双手递上,“家里乱糟糟的,也没个茶叶,只好请你喝白水了。”
齐伯端起碗,连喝几口,放下,从袋里掏出镯子:“请问夫人,这只镯子是你的吧?”
伍傅氏惊道:“是……是哩。”
齐伯递给她:“老爷吩咐我送还夫人。老爷说,此物是伍家祖传之宝,多少钱都是买不来的,不要轻易典当。有啥难处,夫人只管讲出来就是。”
伍傅氏接过手镯,擦泪。
刚刚送走齐伯,挺举、顺安就双双回来了。
“举儿,”伍傅氏把挺举叫进屋里,关上房门,从床底摸出一个布包,摆在桌上,“你打开看看。”
挺举打开布包,里面是三十块银元。
“姆妈,”挺举目光错愕,“介许多钱,打哪儿来的?”
伍傅氏淡淡说道:“你阿爸入殓那日,齐伯送给姆妈的。”
“齐伯为啥送来?”
“齐伯讲,这是鲁家礼金。”
挺举长吸一气,眉头凝起。
“举儿,按照规矩,礼金不能当场退。可姆妈晓得,鲁家这份礼太大了,阿拉不敢受,不能受,也受不起。这些日来,无论姆妈多为难,也没动过一个子儿。”
挺举微微点头。
伍傅氏又从衣袋中摸出十块银元,摆在旁边:“这十块洋钿,是姆妈从典当行里典来的。”
挺举急问:“你典啥了?”
“就是它。”伍傅氏摆出手镯,“这是姆妈过门辰光,你奶奶送给姆妈的。”
“这……”挺举目光质询。
“齐伯方才送回来了,”伍傅氏解释道,“那家典当行是鲁家开的,是鲁老板让齐伯还回来的,说这是阿拉祖传,不是钱能买到的。鲁老板还让齐伯送来几袋大米,这都码在院子里,想必你也看到了。”
挺举再次长吸一气。
“儿呀,”伍傅氏面露难色,“这些钱全都是从鲁家来的。你知道,你阿爸至死都在跟鲁老板斗气,姆姆晓得不能花。可大比在即,你必须上路,盘费又无从筹起,姆妈……”
伍傅氏说不下去,掩面哽咽。
挺举的两眼一眨不眨地盯在那堆钱上。
“儿呀,”伍傅氏擦去泪,“你阿爸走了,姆妈一个妇道人家,一没见识,二也没个娘家可以仗恃,只能把事体搁在这儿了。”
挺举缓缓跪下,仰脸望着伍傅氏,伸手轻轻抚去她脸上的泪水:“姆妈,你有儿子。儿子长大了,儿子晓得如何处置这事体。”
伍傅氏含泪点头:“姆妈全听你的。”
碧瑶与秋红正在房间收拾行李,俊逸走进。
“阿爸,”碧瑶停住手,“我们啥辰光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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