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商会

第22章


淑贞笑了,眼里盈满泪水。
挺举抹去泪水,轻轻亲她,良久,转过身,朝母亲跪下,连磕三个响头,道:“姆妈,我这走了,家里全都留给你了,多保重!”
“举儿,”伍傅氏伸出手,抚摸在他的头顶,“放心进考场去吧,有菩萨护着哩,姆妈在家天天为你烧香。”
“姆妈,你不能求菩萨,他管不上科场大比。”
“那……”伍傅氏一脸错愕,“啥人能管上?”
“孔圣人。”
“啊?”伍傅氏大是惊怔,追悔不迭,“哎呀,怪道你阿爸考不中,敢情是怪我哩。每次他一走,我就为菩萨进香,想必是惹恼圣人了。”
“姆妈,”挺举笑了,“这次你可记牢点,只求孔圣人就成。”
“记牢了,姆妈只烧给孔圣人。明朝就去买幅圣人像,挂在这屋里。”
“孔圣人不收香,姆妈每天拜他几拜,他就开心了。”
“好好好,姆妈一定拜他。姆妈天天拜他。”
挺举辞别母亲,提上包袱出来,见甫光达站在院里,指指堂屋。挺举笑笑,将包袱放在长凳上,蹲在光达对面。
堂屋里,甫韩氏仍在忙不迭地朝顺安包袱里塞东西。
“够了,够了,”顺安急道,“这是去赶考,又不是去守边,过几天就赶回来了。”
“姆妈晓得,”甫韩氏又放一件衣服,“秋天到了,多备件衣服,免得着凉。”
“姆妈,”顺安扫一眼院里,压低声音,“那套长衫,甭忘带了。”
“早放妥了。”甫韩氏笑道,顺手把几块银元裹进一块红绸子里,塞进包裹,压低声音,“安儿,这几块洋钿是姆妈攒下来的,全给你。”瞟一眼挺举,“伍家这有钱了,你是书童,路上尽可吃他的,用他的。这点铜钿留着备急。”掏出伍傅氏送她的手镯,包裹几层,放进衣堆,“这件宝物你也带上,相中哪家小娘了,”指指手腕,“你就……懂不?”
“晓得了。”顺安不耐烦地提起包袱,“阿哥在候我哩。”
第六章 科举梦碎杭州,三兄弟共赴上海滩
挺举二人如愿搭上船,经过后晌和一夜的颠簸,太阳一竿子高时,在钱塘江边步下船舷。
挺举已随父亲赶过两次大比,可谓是熟门熟路,既不问人,也不搭车,一出码头就与顺安撩开长腿,径奔贡院。
顺安包了个大包袱。临出门时,甫韩氏恨不得把所有家当都塞进包袱里,其实许多东西根本用不上。坐船还好,这要走路了,加上天气闷热,包袱就成了累赘,走有二里多,顺安开始掏毛巾擦汗。
“阿弟,要不,我俩换换背?”挺举顿住步子。
“阿哥,你小瞧人哩!”顺安擦把汗,急赶几步,“是这天气太热了。鬼船舱里捂得憋气,好不容易熬出头,这还没有透好气哩,就又走在日头下。”
“呵呵呵,是哩。”挺举笑笑,指着前面一处荫凉,“这还早哩,不用赶路,我们就在那儿歇歇脚如何?”
“好哩。”
二人走到荫凉处,各自放下包袱。
“阿哥,离贡院还有多远?”顺安擦把汗,眺望前面的土路。
“顶多二十来里,不消两个时辰就到了。”
“太好了。”顺安显然心不在焉,支应一句,从土路上收回目光,望向挺举,“阿哥,”话刚出口,又戛然而止。
“啥事体?”挺举让他整懵了。
“我……这想跟你打个商量。”
“有话尽管说就是,客套个啥。”
“是这样,”顺安不再迟疑,“前几日,我姆妈闲得没事体,就仿照阿哥的衣服,为我也缝一件长衫,我……这想穿上试试。”
挺举扑哧笑了:“不就是件长衫吗,想穿你就穿呀!”
“我……”顺安牙关一咬,“还想求桩事体,就是……到贡院时,见到其他生员,甭说我是阿哥书童,就说我……也是赶考来的。”
“好哩。”
“谢谢阿哥!”顺安眉开眼笑,麻利地脱去短衫,打开包裹,取出长衫套在身上,整好衣襟,朝挺举深鞠一躬,“在下甫顺安,叩谢伍兄成全大恩!”
挺举还过一礼,半开玩笑地改了称呼:“甫兄不必客气!”
“阿哥,歇好了,这就上路吧。”顺安拿起包袱,精神抖擞地头前走去。
挺举背起包袱,跟在顺安身后。
没走几步,顺安似乎意识到什么,脚步慢下来,让挺举走在前面,自己跟后。走没几步,顺安又觉不妥,赶前两步,与挺举并肩而走。
“呵呵呵,”挺举瞧出他内心深处的焦虑,以笑化之,“常言道,人靠衣裳马靠鞍。阿弟一穿长衫,人就精神起来,蛮像个生员哩。”
“是阿哥恩赐。”顺安略显尴尬,转移话题,语气关切,“此番大比,阿哥……进榜不会有啥障碍吧?”
“哦?”挺举微微一笑,盯住他,“你是对阿哥没信心了?”
“哪里呀!我只是想,阿哥遭遇介大事体,书也烧没了,会不会……”猛然意识到什么,顺安忙又改过话头,自己掌嘴,“瞧我这乌鸦嘴!”
“阿弟多虑了。书一本没少,都还在呢。”
顺安吃一怔道:“书在哪儿?”
“就在这儿。”挺举指指自己的胸部。
“呵呵呵,”顺安迭声笑道,“这下我放心了。阿哥这叫胸有成竹嗬!阿哥,要是你金榜题名,做上大官,阿弟我一定鞍前马后,做好阿哥的小跟班。”
挺举笑道:“不做生意了?”
“不做了。”顺安慨然应道,“阿哥做了大官,置下巨业,总得有个靠得住的人料理不是。阿哥想想看,阿哥身边,有啥人能比阿弟用起来省心?”
“呵呵呵,”挺举笑了,“我这跟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桩科场旧事,是我亲眼所见。”
“阿哥快讲,我正要了解一下科场呢。我是冒牌生员,万一有人谈起科场,一问三不知,岂不难堪?”
“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也就是丁酉科乡试,我第一次陪阿爸来此大比,亲眼看到一幕场景。排队进场的各府生员中,有十二人竟然是白发皓首。后来听阿爸讲,他们年纪最轻的八十一岁,九十岁以上的就有五人。”
“天哪,”顺安惊叹道,“九十多了还来赶考,能拿动纸笔否?”
“他们不但拿得动笔墨,而且还像年轻人一样在三尺见方的号舍里熬过了常人难挨的九天九夜,试卷更是干净整洁,文理明顺,功力丝毫不减年轻人哪。”
“啧啧啧,我是服了。”顺安连声赞叹,“阿哥,我想问问,他们这些人,有考中的没?”
“于他们而言,考中考不中并不重要。”
“那……啥子重要?”
“读书人的尊严。”
顺安恍然不解:“啥叫读书人的尊严?”
挺举的眼前浮出伍傅氏,耳边响起她的声音:“你阿爸为个啥?为个读书人的颜面,为个心性自在……你阿爸走了,姆妈这也想透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读书人该当有个读书人的活法。身为生员,你不去大比,反而去跟一帮大字不识的粗俗下人拼钱钻营,颜面何在?”
“阿弟,”挺举顿住脚步,一本正经地看向顺安,“读书人的尊严就是活到老,学到老,考到老。”
“呵呵呵,”顺安一下子乐了,“阿哥,这话……听起来不像是阿哥该说的嗬。”
“为什么呢?”
“因为就我所知,阿哥从来就不是个书呆子啊。”
“这与书呆子什么关系?”
“哎呀,阿哥,”顺安有点急了,破解道,“这么说吧,书呆子就是读书读成个白痴了。读书为个啥?无非是为个功名。功名是个啥?功名是个天生尤物,花容美女,赏心悦目,人人都想得到。可是,此等尤物,只有抱在阿哥这样的年少英豪的怀里方才受用。对于耄耋老人来说,即使她们躺在眼前,花枝招展,伸手可触,又有何用呢?此时的功名,不过是个虚名而已。”
话到此处,许是觉得所打的比方实在天才,顺安止不住又笑起来。
挺举既没笑出来,也没有驳斥顺安,因为他无法驳斥。
是啊,青灯积学,皓首穷经,那些耄耋老人穷其一生,孜孜以求,不为功名,为的又是什么呢?父亲生前已从经卷中拔出,转而钻研医书,说明他是主动放弃,会不会是他已经悟出什么,却又不肯讲出呢?
挺举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明白。
因天色尚早,毋须赶路,挺举、顺安也就晃晃悠悠地走着,途中又饱餐一顿,抵达贡院街时已是后晌。
二人沿贡院街由东而西,边走边看,尤其是顺安,看不尽的稀奇,不住地问这问那。
贡院街是条老街,据传是宋代始建,前后历经八百余年,在明代有号舍近五千间。及至清代,号舍更是一增再增,康熙年间竟达一万二千余间,成为江南一带最大的乡试场所之一,规模上仅次于南京的江南贡院。
挺举、顺安走在一道高大的围墙外面。墙内就是号舍,也即生员的做题之处,高约六尺,深约四尺,宽约三尺,一个挨一个,就如鸽子笼相似。号舍之内,左右两壁皆是砖墙,离地面一二尺间各砌出上、下两道砖托,置两层木板,上层为桌案,下层为坐凳,考生白日伏案考试,夜晚困倦时,就把上层木板取下,拼入下层,蜷缩休息。三场大比,七夜九日,老少考生不得出这号舍一步,出去即为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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