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跪在宣夫人面前。
宣夫人沉着脸坐着。
刘嬷嬷看了看宣夫人,又看了看浮萍,低声斥责道:“这些事,你跑来告诉夫人做什么?”
“夫人。您便是不看在少夫人的面上,也看在她腹中孩子的面上,帮她一把吧?”浮萍叩首道。
宣夫人坐着不动,目光也没有看向浮萍,只落在门外投进的几缕阳光中,看细小的微尘在光线下飞舞。
“浮萍,这些话是你该说的么?她做了什么事,你不知道?现在到跑来求夫人?亏你长得开这个嘴?是谁养着你给你饭吃?你忘了你的主子是姓宣的吗?”刘嬷嬷上前拉着她,斥责道。
“奴婢不敢忘。”浮萍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快回去!”刘嬷嬷推搡着她。
“夫人……夫人……”浮萍哭求道。
宣夫人长叹了一声,起身道:“我得去看看老爷了,老爷是该翻身了吧?”
刘嬷嬷狠狠瞪了眼浮萍,起身摸了摸眼角,“是,是该翻身了,奴婢来帮您。”
刘嬷嬷扔下烟雨。跟着宣夫人往里间而去。
浮萍伏在地上抽泣不已。
她何尝不明白,宣夫人才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她曾信任自己的儿媳妇,曾经为了自己的儿子,努力去接纳原本并不认可的儿媳,却不想,终是引狼入室,害了自己的相公。
如今老爷卧床不起,人事不省。
夫人虽看起来依然坚朗,只怕心中比谁都苦不堪言。
浮萍无奈的抹了抹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缓缓的一步一步往回走去。
夫人不肯帮助烟雨,他们院子里多是年轻的丫头,对这种事又没有经验,束手无册。
如今可该怎么办呢?
浮萍叹了一声,实在对宣夫人怨怪不起来。
宣夫人不硬将烟雨赶出门去。能允许公子将她接回来,恐怕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让她帮一帮烟雨……唉,自己是昏了头了么,这般强人所难……
浮萍回到宣绍院中。听闻烟雨醒了一次,愣愣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水,总算没吐。这会儿又昏睡了过去。
浮萍坐在门口的门槛上,托着下巴。满腹心事。
她看谁都可怜,又看谁都无辜,事情走到今日这步,究竟该怪谁呢?
整整一天,烟雨几乎都在昏睡中度过。
便是醒着的时候,人也是懵懵的,眼神都恍恍惚惚。
坐一会儿就会再次睡着。
问她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她也不答。饭菜一端进,她就会吐起来。
一时半会儿,她神智清明的时候,又会反复嘱咐浮萍,莫要去寻宣绍。莫要叫他担心。
浮萍愈发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傍晚时候,宣夫人用罢了晚膳。
坐在宣文秉的床边,亲自给宣文秉揉着胳膊,揉着腿。
看着一旁帮忙的刘嬷嬷道:“你去绍儿院子里看看,去打听打听,是不是真像浮萍那丫头说的那般。”
刘嬷嬷一怔,“夫人,您还真打算管这事儿?”
宣夫人垂了眼眸,看着床上的相公,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不管,就是随便问问。绍儿身边的事,也该知道点,你去吧。”
刘嬷嬷皱眉,却不好忤逆夫人的意思,只好垂着手退出了里间。
宣夫人独坐在宣文秉床边,看着他道:“相公,你听到了么?她怀了绍儿的孩子……你想要这个孙子么?她那么狠心害了你……自己现在又成了这副模样……这就叫做自作孽么?”
宣夫人又一个人呢喃了许久,床上躺着的宣文秉仍旧一动不动,若不是他胸膛还有轻缓的起伏,简直让人看不出他还活着。
过了多半个时辰,刘嬷嬷才从外面回来。
她脸色不太好。
宣夫人看了她一眼,“说说吧。”
刘嬷嬷带回来的消息,自然和浮萍别无二致,且如今情况更糟糕了些。
少夫人似乎已经有些神智不清明了。
倘若真的这么拖下去,别说腹中的孩子未必能保得住,就是她自己,怕是也熬不了多久了……
宣夫人闻言,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自从宣大人倒下以后,她便一直是沉静的时候多。
有时一个人一坐,就是大半日,除了给宣大人翻身的时候,她能一直一动也不动。
刘嬷嬷不敢多说,也不猜不透宣夫人究竟有什么打算。
夜色渐渐深了。
宣绍才从外面回来。他一回到宣府,还是先来了正院。
以往八年加起来,怕是也没有这些日子,他往正院跑的次数多。
“母亲。”宣绍轻声道。
宣夫人朝他点了点头,目光却是停留在宣文秉的脸上。
“听说,烟雨的情况不太好。”宣夫人淡声开口。
宣绍闻言,看了她一眼,没有吱声。
“若她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你打算如何?”宣夫人又问道。巨记丸才。
宣绍闻言却是立时说道,“会保住的。”
宣夫人抬头,眼睛微微眯起,“凡事都有万一,倘若真的保不住呢?”
宣绍薄唇紧抿,没有作答。
“我与你父亲一直不喜欢她。不过后来,你已经娶她入了门,因着你的缘故,我们也努力的在接受她……如今,事已至此,我本想让她偿命,可她怀了你的骨肉。你把她接回来,我知道,是你舍不得她。”宣夫人轻叹了一口气,仿佛叹出了许久压抑心中的苦闷,“她若能平安生下孩子,就贬她做妾,让她留在府中。如若不能,就将她放出府去,我不要她命,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不再见她。”
宣绍僵着一张脸,没有应声。
宣夫人抬头凝望着他,“你别忘了,你的父亲为何会这样躺在这里!别忘了究竟是谁害的他!”
“我没有忘。”宣绍终于开口,“可是母亲说的,我做不到。”
宣夫人又长叹一声,“你听到了么?你的儿子,割舍不下那女子……他说,他做不到……”
宣绍见母亲握起父亲的手,将父亲的手放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
他双拳捏的紧紧的,脊背绷得僵直,“母亲也安歇吧,很晚了。”
宣夫人没回应,宣绍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被他气的吹胡子瞪眼,亦或忍不住训斥他的父亲。他睡的那般沉,那般悄无声息。
他默默的退出了里间,大步回了自己的院中。
宣绍来到正门前的时候,浮萍正倚在门边打盹儿。
房间里已经熄了灯。
浮萍一歪脑袋,惊醒了过来。猛然瞧见跟前立着一个高高的黑影,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是公子,才喘着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公子。”
“嗯,她怎么样?”宣绍走远了几步,低声问道。
浮萍跟上前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很想照实说,少夫人不好,很不好,一整日一口饭都没吃下去,还吐了许多次。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了,醒着的时间没有昏睡的时间多,睡又睡不踏实。
再这么下去,只怕是……
宣绍不闻她回答,转身向她看去。
浮萍看到宣绍脸上的疲惫,下巴上泛青的胡茬,幽深的眼眸中不复昔日的神采,立即垂下头去,“少夫人比昨日吐得少些了,白日里睡了几次,不过时间都不长。”
浮萍咬着下唇,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情绪可还好?有没有再提到苏云珠?”宣绍沉声问道。
浮萍怔了怔,犹豫道:“似乎是提了几次,不过都只是唤唤名字罢了。”
宣绍点了点头,站在原地,往正房的方向看了许久,才缓声道:“她既睡下了,我便不去吵醒她了。你多留心,照顾好她,有事叫人去禀我。”
“是。”浮萍福身应了。
目送宣绍的背影越走越远。
良久,幽幽的叹了一声。
一步一步踱着步子往正房门口移去。
忽闻房中好似有动静。
她立即推开门走了进去,冲进里间,却瞧见烟雨倒在床边,吃力的伸手像是要抓取什么。
她顾不上点灯,立即上前。
“主子,你要什么?我给你取来?”
“母亲?母亲别走……我再也不贪玩儿了,我应该留在家里,再也不溜出去……”
“主子?主子?少夫人?我是浮萍啊?”
“云珠……对不起……”
烟雨闭着眼睛呢喃着,语气低沉带着哽咽。
浮萍闻声嗓子便有些干干的发涩,吃力的将烟雨推到床上。
见她双眼还紧紧闭着,不知究竟是睡是醒,呢喃的话却停了下来。
她为她盖好被子,转身去将灯点亮,放的远远的,既让里有些许的灯光,又不会过亮,扰了主子睡眠。
她则在床边脚踏上坐了,倚着脚踏,看着床上苍白的好似纸片一般的烟雨,怔怔出神。
第二日清早,宣夫人亲自为宣文秉揉捏了身体,翻了神以后,交代自己身边的刘嬷嬷道:“你在这里守着老爷,我有些事。”
刘嬷嬷躬身应了,心中却是分外疑惑。
自从老爷倒下之后,夫人便日日守在老爷身边,鲜少去做别的,好似旁人伺候老爷,她皆不能放心一般。
今日却交代了自己守着老爷,她这是要去做什么呢?
想要相问,却见夫人已经转身出了房门。
宣夫人独自一人,谁也没让陪在身边,去了外院,宣大人的房。
她在房中一通翻找,终于在架子上找出一只木匣子来。
她看过木匣中的东西,抬手将木匣合上,抱在怀里,愣愣出神了很久。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抱着木匣,深吸一口气,出了房。
直往宣绍院中而去。
浮萍正指使着丫鬟们伺候烟雨洗漱。
转身出门之时,恰好瞧见宣夫人抱着木匣,独自一人疾步行来。很是愣了一愣。
待到宣夫人走到跟前了,她才忙不迭的福身,“夫人安好!”
浮萍心中也狂跳了起来,夫人这会儿来了,是打算不计前嫌的帮助少夫人了么?夫人还是放下不下少夫人腹中的孩子吧?怎么说这也是宣家的骨血呀!是公子的孩子呀!
“嗯,少夫人起了么?”宣夫人点头问道。
“起了起了。”浮萍福身请宣夫人往里走。
打起帘子,迎面便是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宣夫人微微蹙了蹙眉。
浮萍连忙解释道:“因为少夫人呕的厉害,这是路大人开的药,药味能止吐。”
宣夫人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扫视了一圈,却没在正房里看见烟雨的身影。
“不是起了么?”宣夫人淡声开口。
“呃,”浮萍面色尴尬,局促道,“是起了,不过少夫人身子太虚弱,还在床上坐着。”
宣夫人却出乎她意料的并没有计较那么多,闻言便转身往里间走去。
里间虽开着窗,但仍旧有挥之不去的药味。
烟雨倚靠在床头上,昔日的明眸如今已神采全无,愣愣的看着前方,一双眼睛在憔悴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大而空洞。
宣夫人走上前来。
她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只盯着淡青色的床帐上的一点,看得出神。
“烟雨。”宣夫人唤了一声。
烟雨仍旧没有反应。
浮萍有些急,难得宣夫人肯来,再被气走了可怎么办。
她上前轻轻推了推烟雨的肩膀,“少夫人?少夫人?夫人来了!”
烟雨怔怔回神,迟缓的转头,目光从宣夫人身上掠过,又掠过浮萍的脸。
“夫人来了!”浮萍又道了一声。
烟雨这才将视线定在宣夫人身上。
怔了一会儿后,她忽然掀开被子,翻身要下床。
宣夫人皱眉退了一步。
“宣夫人……不知您前来,失礼之处……”
“免了。”宣夫人见她孱弱的似是立都立不住,一阵风就能吹倒,这会儿却要福身给自己行礼,忙出声打断她,“扶她坐着吧。”
后一句是朝浮萍说的。
浮萍连忙将烟雨按回床上。
“听闻你时而清醒,时而已经糊涂。这会儿瞧清楚了我是谁,想来应该是清醒着的吧?”宣夫人冷声说道。
烟雨蹙了蹙眉,“是。”
“很好,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别我话没说完,你先不知道我是谁了。”宣夫人又道。
烟雨狠狠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心,掌心传来痛楚的感觉,让她分外的清明。
“宣夫人放心,不会的。”
“你出去。”宣夫人对浮萍道。
浮萍担忧的看了眼烟雨,却见烟雨冲她点头,她只好一步一回头的,慢慢蹭了出去。
如今子里只剩下这昔日的婆媳,如今的仇敌两人。
宣夫人站在床边,一身冷意。
烟雨依靠在床头,苍白憔悴。
宣夫人淡淡看着她,忽而嗤笑了一声,“瞧瞧你如今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被算计,被害的那一个!你一个下毒害人之人,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是想让谁可怜你?”
烟雨掐着手心,低声道:“我是自作自受,不用人可怜。”
“是,你明知绍儿放不下你,明知他心系你腹中骨肉,所以故意做作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来,让他没办法恨你。连杀父之仇都可以不跟你计较,你还真是打的一副好算盘。”宣夫人声音愈加清冷。
烟雨默默无言,她自知愧对宣夫人。宣夫人昔日对她疼爱有加,宛如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她却这般利用她的信任,谋害了她的夫君。
便是宣夫人打她骂她,说再难听的话,她也无话可说。
宣夫人见她不应,冷哼一声,“或者,是你以为,你大仇报了,了无牵挂了,自知有愧与绍儿,有愧与我。与其这般愧疚的活着,不如一死了之,死了干净。我可说对了?”
烟雨抬眼看了看宣夫人,垂下眼睛,仍旧没有作声。
“你不顾惜自己的命,也不顾惜自己腹中孩儿的命,这些我都可以不管。可是绍儿心中有你,我只有绍儿这么一个儿子,你这般牵动这他的心,我却不能看着他为你痛苦,不管不顾!”宣夫人突然走近她,俯下身来,“你不是叶家的女儿么?你不是要报仇么?在你害了当年杀你全家人的仇人之后,是不是也该把当年的真相弄清楚了?是不是也该知道你究竟是在为什么样的人报仇了?”
烟雨闻言,倏尔瞪大了眼,“宣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宣夫人脸上绽出一个苍凉的笑,抬手将木匣打开,放在她面前,“你自己看吧!”
烟雨怔怔的低头,向木匣中看去。
木匣里有几个信封,信封上头压着一个厚厚的卷轴。
这卷轴和她在皇城司三楼看过的卷轴,一模一样。
她颤抖的伸出手,探进那木匣之中。
心中已经猜到,这卷轴必然是那天,她在正院房之外,偷听宣文秉和宣绍说话之时,宣文秉拿出给宣绍看的卷轴。
就是关于八年前丞相府覆灭真相的卷宗,那个应该已经被销毁了的卷宗。
以前,她百般求,求不得。
如今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这卷宗却这般轻易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缓缓展开卷轴,卷宗上规整的小楷一行行映入眼帘。
她面上渐渐染上些病态的潮红,呼吸也急促起来。
眼前有些发晕,她不想看下去,可卷宗上的字却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涌入她的视线。
卷宗记载,叶丞相勾结宦官,欲要行刺皇帝,扶立两岁的太子登基,借以控制太子来把持朝政。叶丞相与太子身边宦官来往的密信机缘巧合落入宣文秉手中,宣文秉深查之下,发现叶丞相果真有此计划。宣文秉欲将此事禀于皇帝,恰那日遇险。当晚丞相府覆灭。
“不,这不可能!”烟雨扔下卷轴,猛烈的摇头。
但脑中一片眩晕,她险些一头栽下床去。
“我爹不是这样的人!我爹是忠义之臣,他不会谋反的!他不会计划行刺皇上的!”烟雨用尽力气冲宣夫人说道。
宣夫人站在床边,淡然看她,“你自己的爹爹,你自然觉得好,八年前你不过是个**岁的孩子,叶丞相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野心,你怎么会懂?”
“这是污蔑!这卷轴是皇城司的卷轴!宣大人是皇城司总指挥使,还不是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烟雨言语苍白的反驳道。
宣夫人冷冷一笑,“为了维护自己的亲人,为了维护自己颜面,掩盖自己亲人做下的恶事,你已经开始不明是非无理取闹了么?”
“不是……”烟雨一手扶着床头,一手握紧,指节泛白,茫然的摇头。
是她不分是非了么?
她虽然当时年纪小,但她不会记错,父亲绝对不会是想要谋反的人。父亲忠君爱国,一心想要匡扶社稷。她常常听闻父亲临窗吟诗,虽然词句已经记不清楚,但她明白里面所包含的父亲想要收复失地,重镇天朝雄风的宏图伟愿。她不会记错,他的父亲绝不是乱臣贼子!
“不过你说老爷杀了你全家,这倒是没错。且这也不是皇帝授意。”宣夫人指着木匣中压在下面的几个信封道:“这些信都有些年头了,你可以自己翻看一下。如今已到了这幅局面,我用不着为了骗你来伪造这些。当年老爷托了江湖上的朋友,灭绝丞相府,并最终一把大火烧掉丞相府。乃是因为叶丞相行刺失败之后,皇帝已然震怒,欲诛杀叶家九族。老爷若不趁着圣旨下临以前,将丞相府覆灭,平息圣上怒火,那么要死的,就不只是丞相府的百余口人命了。”宣夫人的口气很冷,但她神态很平静。
烟雨抬头看着她,“宣夫人这意思是,宣大人杀了我全家,我倒还要感谢他这么做,救了我的九族?”
“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且他行刺皇上已成事实,你以为,圣怒不平,你叶家九族不会被牵连?你以为事情可以不了了之?你以为你能侥幸活到现在?”宣夫人冷笑看她,“倒不需你感谢谁,只是希望,如今,你能明白些事理,不要以受害者自居,折磨自己的同时,让绍儿也跟着不好过。”
烟雨眉宇微蹙。
“宣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不是靠利用你叶家的覆灭得来的!宣家是靠自己的命,自己的忠心拼来的!自然,看宣家眼红的人也不在少数,随时盯着宣家,想要趁火打劫的也大有人在。老爷如今躺在床上,命在旦夕,知道这消息的人虽不多,但朝中多日不见老爷,众人已隐隐有猜测。想要趁此机会在宣家头上踩上一脚的人比比皆是。且这消息也瞒不了多久,绍儿如今独自在朝中,所要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我不图你能为他分忧,起码,别叫他为你分心!你要死便死!要活,就要活出个样子来!你叶家的女儿就是这般不成器?这般脆弱经不住打击么?你能在八年前灭门惨案之后还挣扎着活下来,如今不过是报个仇,害个人而已,心就受不住了么?”宣夫人逼近她,一字一句的质问。
声声敲击在烟雨的心底。
烟雨抬眼看着宣夫人,“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你不恨我么?”
“恨,我恨不得你立时就死在我面前!可是为了绍儿,我可以不计较你那么多,你要死,我绝不拦着,你要没有勇气自我了断,就好好的活着!”宣夫人说完,转身向外走去,临到门边,又回过头来,“你还没做母亲,可能体会不到我的心情,不过如果你有机会,成为了一个母亲,想必会明白我今日的心情。”
宣夫人说完,目光落在了她掩盖在被子底下的小腹上。
宣夫人看了一阵,转身出了房间。
烟雨怔怔的看着房门在宣夫人身后关上。
缓缓的低下头,视线落在被子顶上放着的木匣上,木匣里放着几封陈年旧信,木匣旁边,是她刚刚脱手扔出的卷轴。
她听闻门外的浮萍追上了宣夫人。
“夫人……您……”
宣夫人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夫人,奴婢知道少夫人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但……但是求您看在她腹中骨肉的份儿上……饶她一次,少夫人平日里是很好的一个人,她会那么做,奴婢猜一定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少夫人的情况愈来愈差,清醒时候却还会交代我们,千万不要将她的状况告诉公子,以免公子为她担心。少夫人是心系公子的……”
宣夫人倏尔一笑,淡声问道:“你以为,我是来责骂她的么?”
浮萍闻言,低垂着头,没有吱声,似乎是默认了。
“她如今这个样子,我责骂她有什么用?我骂她,老爷就会醒过来么?”宣夫人嗤笑一声,“就算她的死活,我不在乎,可有一句话,你没有说错,她腹中毕竟怀着宣家的骨肉,她自己不在意,难道我这做祖母的,真的会不在意么?我就算是要骂她,也是要骂醒她。沉浸在过去,沉浸在已经做下的错事中,事情就可以挽回了么?人没有后悔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宣夫人转过身去,声音变得深沉而悠远,“多半的人死,不是死在病痛上,而是死在自己的心结上,唯有打开心结,人才能走出自己的桎梏,才有力气活下来……”
烟雨闻言,目光有些怔怔的。
宣夫人找来这些卷宗,这些信,是为了让她打开心结,活下来?
她谋害了宣大人,宣夫人却不想杀了她报仇么?就算是为了宣绍,她不来理会自己,也是最大的忍让了吧?如今却还会想尽办法,让自己打开心结,好有力气活下去?
烟雨忽然发觉,自己竟一直小看了宣夫人。
以往,她一直以为宣夫人不过是个善良好骗的内宅夫人。
今时今日,却骤然发觉,宣夫人竟是这般豁达而大度。自诩聪明不落人后的她,更是望尘莫及……
她苍白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探进木匣中,取出木匣里的信。
缓缓打开来,熟悉的字迹顿时让她热泪盈眶。虽然八年过去了,信纸上已经泛出岁月的微黄,黑色的墨迹也变淡了许多。
可这熟悉的字迹她却不会认错。
这是父亲的字,当年父亲不止一次的握着她的手,亲自教她写字。
父亲不止一次亲自写了帖子,让她临摹。
她最喜欢的便是父亲的章草,狂放不羁,大气磅礴。
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挤出眼中水汽,定定的向信上内容看去。
父亲的这封亲笔信,应是写给卷宗上提到的,太子身边的信宦官的信,以利诱之,并讲了诸多的事项,皆是与谋反有关。且还提到了如何在第一时间控制皇后,太子登基以后,绝不可让外戚得势。
信上有几个字,是父亲避讳之字。若非亲近之人,是不会知道的。
所以说,这封信绝不会是旁人伪造父亲笔记,的的确确是父亲的亲笔信。
这么说,皇城司的卷宗上记载的都是真的?
当年,她的父亲是真的要谋反?真的要行刺皇帝?宣夫人没有说错?
她不甘心,亦不愿相信。
放下手中信笺,又翻出木匣里的其他几封信,一一展开来,细细看着。
不知不觉,时间流逝。
专注看信的烟雨,甚至没有发觉,这不短的时间内,她一次也没有那种恶心反胃的感觉涌上来。
一次也没有伏在床边干呕不止。
甚至连头晕目眩的感觉都忘记了。
她整个人,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八年前的事情经过里,整个思维都陷进了过去。
看完木匣中的所有信,并再次从头至尾细细研究了皇城司的卷宗。
烟雨终于明白,当年的父亲,为什么会行刺皇帝,为什么要谋反,扶立年幼的太子了。
且这也确实符合她记忆中的父亲。
父亲主张朝廷迎战金国,收复上京。可当今圣上却愿意偏安于临安,一心只愿修道成仙,长生不老,根本无心去和金国相抗。父亲每次上求战,不是被皇帝驳回,就是留中不发。
好在旁的事情上,皇上也觉父亲忠心,让父亲担着丞相之职,甚是顺手。但日积月累,君臣之间已经矛盾凸显。就算当年父亲没有谋反,但有奸人挑拨,皇帝也怕是打算撸去父亲丞相之职,贬谪不用,免得父亲经常上主战,扰皇帝心烦。
想来父亲也是明白皇帝的心思,丞相之职尚且不能让他实现自己匡扶朝廷,收复失地的愿景。倘若被排挤在政治中心之外,那他的理想与报复就更是不能实现了。情急之下,被逼出扶立年幼太子之心,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烟雨整理好面前的一封封信,摩挲着上面熟悉泛黄的字迹。
好似又看到了父亲那张甚少开怀大笑的脸,好似又看到父亲念着金戈铁马的诗句,黯然泪下的样子。
父亲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没有报国的时运,且在报国权臣的夹缝中,生出行刺皇帝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着实让人扼腕叹息。
看明白了这些,烟雨终于相信了宣夫人那句话,若不是宣大人趁着皇帝下旨之前,灭了丞相府,那么要死的,就绝不会是叶家一百多口性命而已。
谋反,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若没有丞相府的一场大火,诛杀叶家众人,必定血流成河。
那才是怎样一个凄惨了得?
烟雨幽幽叹息,她该怪谁?怪爹爹不该有收复失地的心思?怪宣文秉不该以叶家灭门的大火救赎更多的人?还是怪自己不该将仇恨记在心间,莽撞报复?
爹爹的执念害了他们全家,而她的执念又害了宣家,害了她和宣绍。
是立场不同,让他们一叶障目,做下无可挽回之事?还是命运的捉弄,让一步错步步错,人生走得如此辛苦?
烟雨将信和卷轴都放回木匣之中。
忽而她有些奇怪。
好似暗处有一双手,在操纵摆弄着这一切一般。
为何信之中,只有爹爹一人的亲笔信?不是说爹爹勾结太子身边宦官么?那宦官是谁?这些写给他的信,又为何会落到宣文秉的手中?叶家满门落得如此凄惨下场,为何卷宗中没有提及那宦官?
烟雨目光落在手中木匣之上,眼眸变得深邃暗沉。
“浮萍。”她唤了一声,声音很低,有些气弱。
但浮萍很快便推门走了进来,抬眼看见烟雨坐在床头,精神竟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这是宣夫人的功劳么?
她面带喜色上前,“主子可是想吃点东西?”
烟雨已经好几日没有进食了,吃进去的还没吐出来的多,整个人病恹恹的,这样哪里能保证腹中孩子好好的呢?
烟雨略点了点头,“是,你扶我下来,备些清淡的饮食来。”
“诶!”浮萍激动的几乎热泪盈眶。
烟雨回想起宣夫人说过的话,说她不能体会一个做母亲的心,倘若她有机会做母亲,或许能明白。
她抬手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她有机会,如今不就有一个机会么?
这里是她和宣绍的孩子。
宣夫人带来的卷轴和信,让她霍然明白,当年父亲的执念,宣大人的无奈,似乎她现在才真正走出八年来一直笼罩在她头上的阴影。!
心里既怅然,又有些松快。
没错,她是做了错事,她是谋害了宣大人。
可如果连宣夫人都能原谅她,她为何要将自己困在自己的执念中,去折磨爱她的人呢?
不管当年有多少隐情,宣大人毕竟杀害了她的父母,为人子女,替父母报仇,也是人之常情。
且宣大人如今还在昏迷之中,她迷途知返,或许这是上天留给她的机会,让她还有希望来挽回。
不为过去而活着。
似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她却困在自己的仇恨里,八年多以来,第一次明白。
...
...
小说推荐
- 云中谁寄锦书来/沐沐子晴
- 云中谁寄锦书来作者:沐沐子晴青梅竹马,就一定能两小无猜吗?答案是:不一定!外表可爱温柔的小女孩,就一定性情柔顺乖巧可人吗?在这个流行颠覆的年代,答案是:一定不!当上山学艺的漂亮男孩,遇上表里不一的可爱女孩,是缘?是劫?正直单纯天天向上,堪称祖(蟹)国未来花朵的小正太,一步步变为当朝最风(蟹)华(蟹)
- 科幻小说未知连载中
- 最新章:第54章
- 沐沐含情之白鸽
- 噩梦袭击了他,小小的他在火海里,从坍塌的空隙中钻出了火海,他回头看,小女孩被倒下的柱子隔在里面,不停的哭喊着什么。那是他七岁以前仅存的记忆。在梦里,他一个转身,场景换了,在一条热闹的马路上,夜晚的霓虹灯让街道恍若白昼,但大雨阻隔了前行的人们,行人熙熙攘攘的,这时,刺眼的白光闪烁,伴随着一阵刹车声和鸣
- 都市言情未知连载中
- 最新章:第126章
- 沐沐无言
- 言沐和言肃两家是世交,当初他们还连小蝌蚪都不是的时候两家的父母就给他们定上了娃娃亲 两岁的言肃被他爸按在手术室的椅子上,小孩子好动,本来就坐不住,言肃一动言爸爸就一把将他摁住“动什么动,一会儿生出来的可是你媳妇儿 言肃看着自己的父亲瞪着两只眼睛气呼呼的看着自己,立马就老实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迎接
- 都市言情赵叨叨连载中
- 最新章:第二十八章 各自安好18
- 陈天阳苏沐雨
- 神秘少年闯都市,左手金针度世,右手长剑破敌,念头通达无拘束,各方势力纷至沓来,风云暗涌 作者:执笔问长生所写的《陈天阳苏沐雨》无弹窗免费全文阅读为转载作品,章节由网友发布
- 都市言情执笔问长生连载中
- 最新章:第5024章
- 沥风沐雨缓缓行
- 寒冬腊月,雪花参杂着凛冽的北风,簌簌地下了一整夜,穆家庄园到处银装素裹 一大清早,佣人们井然有序地清理着没入脚踝的积雪。罗宾混在人群中,时不时停下来往冻僵的手上哈气,然后笑呵呵的看着吐出的气化作白茫茫烟雾,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大家认真干活,谁也没有说话,天地之间只剩下铁锹和地面摩擦的声音 穆海生抬手
- 都市言情未知连载中
- 最新章:第13章
- 沐雨焚香曲
- 穿越的世界,交织的宿命,破茧的雨蝶,以及…那最后的希望。当划时代的第三代全息虚拟网游的繁华落幕,留下的,只有那一伞一剑遗世独立绝色佳人的江湖传说 作者自定义标签:变身练功流 作者:月下小狐所写的《沐雨焚香曲》无弹窗免费全文阅读为转载作品,章节由网友发布
- 网游小说月下小狐连载中
- 最新章:第七百三十九章 铁链船长
- 沐雨时节更待落桑
- 一滴血引发的命案。三界玄妙,清冷妖冶,万年老光棍儿天帝总是按捺不住想谈个恋爱 奈何未来天后太难追,前有魔族翩翩公子,后有凡人呵护备至,可谓是任重而道远“陛下没胜算了“说的好像之前就有一样 作者:暮君卿所写的《沐雨时节更待落桑》无弹窗免费全文阅读为转载作品,章节由网友发布
- 都市言情暮君卿连载中
- 最新章:第一百零六章 死伤惨重
- 半生烟雨半生平
- “卿本良人奈何缘尽 那时是你带我走出了阴霾 却又因你我坠入这无尽深渊 朦胧间我好像看见了贺北辞 他说“和你在一起是我心之所向 我记起在陪我加班无数个夜晚后 我问江奈为何对我这么死心塌地 他说“我在一日,就会守得你一方安宁 作者:鲁书南所写的《半生烟雨半生平》无弹窗免费全文阅读为转载作品,章节由网友发
- 都市言情鲁书南连载中
- 最新章:后记
- 往事如烟生命如烟
- 往事如烟 作者:往事何曾如烟所写的《往事如烟生命如烟》无弹窗免费全文阅读为转载作品,章节由网友发布
- 都市言情往事何曾如烟连载中
- 最新章:第四章 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