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印

第113章


打从你九年前第一次来到神官堰拜会我们起始……可是我……我一直以为那是一场幻梦,一直以为……三十三年了,索……三十三年了……”索朗陀耶泪水夺眶而出,突然间抽回了自己的手,哑声说道:“本来既然忘得那等干净,又何必再去想它?大家伙儿各过各的,岂不省事?”
  场中众人早为这急转直下的变化弄得目瞪口呆,着实弄不清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但狄凡夏到底年纪有一把了,深知以自己几人的身份,这种事情越少过问越好,拉着女儿和塔莫伊,溜进了那顶土帐篷里头,缩起身子来假装睡觉。过不了一分钟,艾诺维也走了进来。娃蒂和赛拉飞尔两个,更是不知道避到什么地方去了。营火旁只剩得札南威和索朗陀耶两个,初时激动,继而哀凄,絮絮地谈了一夜。
  原来三十三年之前,札南威三十五岁,身为月首法王,他其实和于今的索朗陀耶没有太大的不同,欢喜云游四海,到处去拜访古魔法的遗迹,以加深自己的修为。那一日来到北大陆,在炽岩谷左近滞留下来,便邂逅了当时年方十九的一名村姑,黛玛。黛玛活泼美丽,聪明好学,家中开的是旅舍,负责为札南威准备饭食,两人颇聊得来。但当时的呼荷世界里根本没人知道爱情是什么样子,所以不过是聊天的朋友罢了。万万料不到的是……“我会到炽岩谷去,本就是为了精研火魔法。如今推测起来,就是在施法的过程中无意间凝聚了泄露出来的能量,我和你母亲……”札南威沉沉地说着,眼神一刹那间变得异常遥远,神情中充满了甜蜜的向往,以及苍凉:“你能想象那种情况吗,索朗陀耶?没有任何知识,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给我们任何的指引,我们——疯狂地……热恋了,”“热恋”这两个字他用得十分不顺,显然是一生之中都没有机会练习的缘故:“可是,可是只有十天,一共就只有那么十天!十天过后——”
  十天过后,偶然释放出来的能量消耗、减损、散佚无踪,那曾经火焰般绽放得无比妍丽的热情,就如同死灰一样地泯灭于无形了。索朗陀耶涩涩地想着,痴痴地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着的营火,满心酸楚,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是。对他们两人而言,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创伤和失落,不是亲身经历的人着实难以想象。曾经那么炽烈、曾经那么疯狂、曾经那么甜蜜……原该是刻骨铭心的啊,却突然间消失得什么都不是,甚至连追想都很困难。就像是作了一场绮丽非常的美梦,醒来后却除了一个隐约的轮廓和一层模糊的颜色之外,其余的通通都没有了。明明记得是无比重要的,明明记得是珍惜万端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对了?
  “——我……和她在原地又呆了半个多月,试图找回那十天的记忆和感觉,可是……”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札南威才慢慢地接了下去,声音里满是遗憾和苍凉:“越是努力,自己就越觉得可笑。我想她和我也有着同样的感觉罢,因为到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失控,尖叫着说这一切根本没有意义!只不过是我们两个同时间得了失心疯……”说到这个地方,札南威露出了一丝苦笑,好一会子才又接了下去:“所以我……就回禁镜城去了。总想着以历代神官的博学多闻,禁镜城典籍的浩瀚如海,必然能够找出一个答案。可是……”他唇边的苦笑慢慢加深,眼神变得异常空茫:“就算知道那是爱情又能如何?在封印的状态底下,没有人知道这玩意儿由何而生,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复制,更何况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它产生的效应究竟是什么——”
  “所以你——就逃了?”索朗陀耶咬着牙道,紧靠在双腿上的拳头握越紧,竟不知道是出于悲伤,还是由于愤怒:“既然得不出答案,也没有办法复制,那就干脆将这整件事当成一段无关痛痒的插曲,彻底将它从记忆之中抹灭,是也不是?你从来也没到过一个地方叫做炽岩谷,从来也没认织过一个女孩子叫做黛玛,当然也从来不曾跟她……跟她……”胸膛起伏沉重,声音竟是哽噎了。
  札南威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双唇蠕动,好半天才说道:“我很抱歉,索尔,我真的……真的没想到会有你。再说她——也一直没跟我联络啊。我曾经跟她说过,”索朗陀耶一把甩开札南威的手,怒道:“你要她怎么跟你联络?你当年连个真实身份都没留下,只说了你住在一个叫做禁镜城的地方——你也不想想她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人领地的役者,见得到月首法王吗?”札南威失声说道:“怎么可能?我留了一个信物给她的呀!”索朗陀耶身子震动了一下,说道:“信物?什么信物?”
  札南威道:“一个特制的平心秤——顶端镶了青瑛珞,周边框着安息木——怎么,你没见过?”索朗陀耶神色有些茫然,说道:“没……我娘她……从来也没说过有这个东西……”心乱如麻,陡然间站了起来,在草原中兜着圈子。他以月首法王身份入主禁镜城已逾九年,深知自己的父亲绝非推委责任之人,更何况打从儿童时期开始,母亲提到他的时候,都不曾有过任何的责备?如若当真是始乱终弃,绝无可能致此。再说……要是这往事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又何必在火封印解开之后的现在,巴巴地赶到此地来见艾诺维?则自己这些年来的不满和怨怼,便显然大有重新加以检点的必要了……这父子两人絮絮叨叨、谈了一夜的往事,倦极而眠、醒来又聊,其余众人自不会那么不开眼、过去乱凑热闹。艾诺维既然决定留在原地等待属日的喀尔提,而索朗陀耶似乎是陪定了他,则大家伙儿在只有一艘小空舟的情况底下无处可去,当然只好暂时也留在原地过日子。
  塔莫伊的伤势虽然不怎么轻,但狄凡夏硬硬头皮,将记忆里头的月系医疗法搬将出来,居然也大奏其效。只是大家伙儿心情都不大好,老魔导师就算是心里得意,也只能向女儿说上一说。而茉咪挂心卡鲁奇醒来之后的状况,也没心情多理会父亲,好教狄凡夏无趣之极。
  茉咪的挂虑并不是没有来由的。因为就算是在昏睡之中,卡鲁奇的双眉依然紧皱,心绪的恶劣显然绝不是轻易可以消除,简直不能想象他醒来以后会是怎么样的一种状况。总不能像索朗陀耶对付佛兰珂一样,不断地在他口鼻间洒上一点仙人睡呀——正在苦恼之际,帐门一掀,艾诺维拎着风之竖琴走了进来。自从札南威到来之后,大家伙儿有了小空舟,甚至也有了风毯,采买物品不再成为问题;卡鲁奇睡的虽然仍然是艾诺维造出来的那顶土帐篷,却给加上了帐篷门,挡风得多也温暖得多了。只是他现在睡起来半些舒服的感觉也没有,整个人缩成了一团不说,牙关并且咬得死紧,一派不胜寒瑟的愁苦模样。艾诺维在他身畔坐了下来,轻轻拨了拨琴弦,一缕柔和而安抚的乐音便叮叮地响了起来,伴随着他华丽而深邃的歌声:
  睁开双眼,我带你飞越天界的山巅;为公义而死的英雄啊,荣光与宁静都铺献在你脚前。
  永生或轮回任你拣选:要成为谙神的同伴畅游九天,或是在人间富贵千年……这首歌宁静而欢悦,温柔而熨贴。茉咪与吉托相处的时日不多,对老人的逝去并不是悲恸欲绝,但是当然也不无伤感。只不过地封印解开之后、变故不断发生,浑没心绪去加以伤悼,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此刻听了艾诺维这几句歌,突然间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但在同一时间里却有一股子宁静的心安,自心灵深处浮了起来:“吉托爷爷求仁得仁,也真是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睡梦之中,卡鲁奇呻吟辗转,眼泪也是源源不绝地流了出来。艾诺维以一种深不可测的神情凝视着他,弹琴弹得更柔和,歌声唱得更婉转。乐音远远地流荡了开去,荒原中的娃蒂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他巴巴地又跟你借走了风之竖琴,一定有他的用意。”她深思地微偏着头颅,圆润的下巴搁在赛拉飞尔肩上:“可是,这样唱歌很有用吗?卡鲁奇那小子扭得很呢。”
  “要想完全疗伤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可以止痛。”赛拉飞尔微笑着说:“我们回劲风岛去吧,这个地方已经用不着我们了。”
  是的,赛拉飞尔的话没有说错,要想完全靠音乐来疗伤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可以止痛。从午后时分起始,艾诺维一直守在卡鲁奇床边为他弹奏乐器,为他唱歌,卡鲁奇的泪水没有停过。深沉睡眠中的渲泄自然远比积压着痛苦要健康得多。到日弧完全西沉的时候,卡鲁奇昏昏地睁开了眼睛——仙人睡的副作用是,醒来的时候容易口渴。在半醒不醒之间,卡鲁奇觉着有人将一大钵水送到了自己唇边,当时不假思索,一口气全喝了。喝到最后一口,猛然间双眼大睁,叫道:“爸爸——”整个人弹了起来。
  是过去那几个时辰的引导和渲泄,使他潜意识里终于接受了吉托已然不在的事实罢?环目四顾之后见不到老喀尔提,卡鲁奇喉中荷荷有声,猛然间朝着艾诺维撞了过去,又踢又踹,叫道:“你这个畜牲,你这个混蛋,你,你还有你的那个鬼封印——为什么爸爸就这样不见了?我不要!我不要!把爸爸还给我——拜托,求求你,把爸爸还给我……”痛哭失声,整个人都瘫倒在艾诺维身上。艾诺维眼眸中露出了尖锐的痛苦之色,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抚摸着卡鲁奇浓密的黑发,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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