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印

第142章


也因此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留驻在斐多也,回神官堰来与大伙儿相处的时间并不太多。
  狄凡夏和塔莫伊两个,这段时日里帮着他分忧解劳,着实出了不少气力。他两人的身份与法王神官相比,自然低微至极;艾诺维所传述的咒法,便没有资格真个去听。但狄凡夏本来记得的咒文极多,前一段时日的朝夕相随,学来的一些法门诀窍,已经够他受用不尽;如令实地运用,进步更是惊人。塔莫伊虽然不具备如此广博的底子,受益也是匪浅。
  由于费妮丝雅经常应各国法王的请求,协助他们整治河川湖泊,而派垂安又将大半的时光拿去陪艾诺维耙疏典籍,这一段时日里头,表面上看来最是清闲的,反倒成了佛兰珂。时序正由日暖花开的春天,逐渐进入绿荫满野的初夏;神官堰的风光又明媚无伦,柳暗花明,她便每天乐得拿着几卷书册,荡着一叶偏舟,在花间水畔逍遥度日。由于索朗陀耶大半时候不在身边,她反倒渐渐地沉淀出了一种奇特的心安。仿佛是、彼此间不起冲撞便就好了,他看不见自己的种种缺失便就好了……在这种逃避现实的心态底下,她其实并不曾怠慢了对人性的探索,以及对自我的琢磨。书本上的理论读到了一个程度之后,她开始发觉:自己所需要的,是人间现世的印证。于是过往岁月中与人互动的点点滴滴尤其是与索朗陀耶互动的点点滴滴,便悉数让她拿了来再三斟酌,仔细推敲。她对他的了解这才一点一滴地成型,一点一滴地深刻——与此同时行进的,是她对真实自我的理解,也跟着一点一滴地深化,一点一滴地澄明。
  这其中对她的内在成长起着强大作用的,是那个表面上看起来玩世不恭的派垂安。由于他的平易近人,以及近乎残忍的坦白,佛兰珂几乎是遇有自己不能理解的状况,便会拿了去问他——即使常常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是无法接受。因为派垂安对于他自己的同性所作的批评与嘲笑,不止是一针见血,有时甚至是相当过火的。
  即或如此,在这两个月的“休善期”里,她和派垂安之间,依旧发展出了一种极其特殊的友情来。是一种绝对信任,是一种无所顾忌;既超乎了性别,也泯灭了年纪。和她对费妮丝雅的依恋亲爱虽不相同,但份量可以说是没有等差。
  这一天的午后,他们三人——嗯,如果把藏在费妮丝雅发间睡觉的贝贝妮算进去的话,便勉强算是四个了,闲坐在集英褛那片码头旁边的草地上聊天。午餐才刚刚用过,大毡上摆着还剩半壶的花茶,以及两碟极其精致的糕点。时序已入仲夏,阳光斑斑地自树梢洒了进来。派垂安眯了眯眼睛,说道:“那是个小妖精不是?你们瞧那可笑的样子!划着那么大的一片叶子朝着这里来,还真当它是船哪!我说费妮丝雅,你小姐的魅力可真是惊人呀!”
  费妮丝雅偏过头去,果然见到一个毛茸茸的小妖精顺流而上,连滚带爬地朝着自己奔来,不觉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水、地两个封印开放之后,原本散布各地、没来得及赶回圣地去的妖精们,全都就地还原成了妖精水晶,经过了这些时日,也都一只一只地孵化了。小妖精们到处旅行,遇有自己欢喜的族类便加入其中,等待祭典时成为同族的精灵,本是妖精界万年不变的传统。最近几天里头,这已经是第三个前来亲近费妮丝雅的小妖精了。
  “帮人家祝福好吗?我要做水精灵,要做水精灵!”小家伙滚倒在费妮丝雅胸前,死缠活赖:“人家不要再去看其他的妖精了,人家喜欢你嘛!人家要当水精灵!”由于呼荷世界目下正处于妖精数目颇为不足的状态,也由于娃蒂和赛拉飞尔给予启示,费妮丝雅没坚持说非等祭典不可,当场便给了这名小妖精祝福。派垂安眯着眼睛,看着它欢天喜地地变成水球滚进水里去,若有所思地说:“知道吗,姑娘?你要是继续在这个地方呆下去,方圆千里以内的小妖精,全要挤到这里来了!”
  费妮丝雅嫣然一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远处一阵嗡嗡声响,一艘小空舟飞进了视野之中。佛兰珂一见之下,知道是索朗陀耶回来了,心神大乱,情不自禁地顺了顺自己的头发,整了整自己的衣衫。派垂安满面捉狭之色,懒洋洋地站起身来,说道:“哥哥我要睡午觉去了。太阳晒得多了,对我们属月亮的不好。”不由分说地拉起了费妮丝雅,两个人朝里行去。
  佛兰珂坐在大毡之上,进退两难。多日不见,她对他的思念其实极是殷切;可他回来得她没半点心理准备,全然不知道要如何待他。偏偏小空舟来得如此之快,他必然已经见到自己了,再要避开反为不美。更何况到了现在才避,又那里来得及?踌躇间索朗陀耶已经步出了小空舟,从塔莫伊手中取过一样锦缎包里、长有七尺的事物,大步朝她走来。
  佛兰珂心头乱撞,眼巴巴瞧着狄凡夏和塔莫伊拎着行李,朝采风阁走去,又不能叫他们两个回来,只得没话找话,说道:“事情都忙完了?”
  索朗陀耶自斐多也赶了回来,一路想着她见了自己,不知道会是怎么样一副神情,期待之中已然文了三分紧张;等到真个见了面,见她和前回相聚时没什么两样,有几分僵手僵脚,有几分冷淡自持,灰心之余,更不由得添了几分怒气。淡淡地嗯了一声,将手上那个锦缎包里的物事递了出去,说道:“给你的。明天生日不是么?”
  佛兰珂微微一怔,本能地双手接了过来,说道:“这是什么啊?法杖么?”见索朗陀耶嘴角微微地露出了一点笑意,隐含着期待之色,料想他是因为自己没了法杖,专程订做了一枝拿来送给自己,心下感激,低下头去,三两下将那锦缎拆了。拆的时候虽然也曾想过,他既然巴巴地为自己的生日订做了一枝法杖,再怎么雕金砌玉、优雅华丽,其实也都没有什么出奇;却那里料想得到,锦缎才一拆开,当先显露在眼前的,映日生辉,光灿夺目,端端正正铙在铬丝白金雕就的杖首之上的,赫然竟是三颗万金难求的日水晶!
  佛兰珂失声说道:“日水晶?真的是日水晶?这……”见索朗陀耶唇边的笑意微微加深,她一方面感动,一方面情不自禁地惶恐:“如此珍贵的法器,我哪有资格加以使用?”摇了摇头,将法杖交回索朗陀耶手中,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但送物太贵重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生日……对不住,我不能收。”
  索朗陀耶心脏往下一沉。他百忙之中费尽气力、为她打造了这一柄日水晶法杖,无非是希望她能欢喜,能理解到她在自己心目中有多重的份位。她这一说不收,无论理由是什么,他都本能地觉着是自己的感情让她给掷了回来,由不得眼神立时就变冷了。佛兰珂递过来的法杖他也不去接,淡淡地道:“别说什么贵重不贵重的。这日水晶是艾诺维向日帝要了来给你的,可没花费我半点气力。”佛兰珂更是吃惊,问道:“艾诺维向日帝要了来给我的?他两个何以要送我这种东西?”索朗陀耶笑了一笑,说道:“似乎是他们两位认定了,你会是将来的大贤者。”
  佛兰珂更加的难以置信。瞧了瞧杖头的日水晶几眼,微微苦笑,说道:“你确定他两位不是在开玩笑么?所谓的大贤者,理应如同这日水晶一般,纯净无瑕,坚定不移。像我这样的人……”才说到这个地方,索朗陀耶再也忍耐不住,一阵怒意上涌,大声说道:“够了!你还要责备自己到什么时候?什么叫做‘像你这样的人’?像你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对?不是再三跟你说过了么,那一段时间里的你并不真的是你!”
  佛兰珂身子颤动了一下,眼睛里流露出了难以言喻的悲伤。想及他在日光镇上跟自己有过一段相类的谈话,而他一直强调的都是“即或动机相似,但只要自律的力量回转,也便好了”,却不明白自己真正在意的,便是这个动因啊!变成了魔人的佛兰珂也好,拥有自律与理性的佛兰珂也好,其实是一表一里,拥有同样的动机、同样的欲望的啊!她哀伤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你不懂。你不明白,”索朗陀耶怒道:“我是不懂,我是不明白!我怎么可能明白?你几时真的跟我谈过了?你宁可跟派垂安谈也不来跟我谈!这些时日以来我每次回神官堰,你不是跟派垂安在一起,就是跟费妮丝雅在一起,甚至有时候还跟艾诺维在一起!”越说声音越大。
  若是在几个月前,佛兰珂定然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在不高兴,但如令听在耳中,却已经是再明白也没有。当时一阵怜惜之意涌上了心头:“我只顾着清理自己,却在无意间将他伤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碰了碰他,柔声说道:“你莫放在心上好么?我只是……”索朗陀耶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放在心上?横竖人人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横竖人人知道你爱的人是我!哼哼,只不过这种表达爱恋的方式,可真是教人难以理解。早知如此,我还真宁可你没变回来。最低限度,你那时候还比现在坦白得多,”佛兰珂脸色大变,失声道:“你——”一手捂着胸口,眼眸中浪花乱转,突然间将日水晶法杖丢在地上,调转身子,奔上了水边的一叶偏舟,举桨击水,风一般朝前驶去。
  索朗陀耶话才出口,自己也是呆了。浑不明白自己何以会说出这样的重话,不止否决了她到目前为止的人格,甚且否决了她为自己设想的用心。偏偏盛怒之下话已出口,一时之间再难转寰。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