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司静涛挪窝了。
由于他在圣地首都先后遇到了三次攻击,所以负责司静涛在圣地安全的国防特别行动组官员,决定让他换一个住处,将他接到了直接在GTX辖区内的一栋建筑物内。
司静涛和佟笑非对此决定都表示出配合的态度,并没有任何不快,可是等到他们真正搬过去之后,情况却起了变化。当司静涛得知他现在所住的高级公寓中,同时也居住着很多□□官员的时候,他改变主意了。
“我不想住在这里。”司静涛的话是很坚决的,他希望立刻就收拾行李走人,根本不要在这里多停留一分钟。
“为什么?”蓝梦瑶提着行李箱,不明白为什么才一来到,司静涛就变卦了,“之前不是还说得好好的吗?在这里,安全措施是一流的,你可以住得更安心啊!”
“不是这个问题。”司静涛转过来看着佟笑非,他应该知道自己想说但没说出来的理由吧?那就配合自己啊!他不想在这个容易遇上那个人的地方住,但是他不打算告诉蓝梦瑶这点,“笑非,我不要住在这里。”
“梦瑶……”佟笑非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没再直接和司静涛对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每次跟司静涛的视线对上,都是件相当危险的事情。他完全看不到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中,究竟藏了多少秘密,但是,他又可以读出一些他不想看到、却真真实实出现在那双眼睛里的期待。那种期待他要不起,也不想看到,所以他选择逃开,即使那意味着懦弱。佟笑非转过来对苦着一张脸的蓝梦瑶道,“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安排?”
“对不起,因为已经都安排好了,现在才临时要改变……”的确是很为难,虽然蓝梦瑶也不希望会有让司静涛不愉快的情况出现,“其实……这里的每个单元都是独立的,而且平时真正住在这里的人并不多,不会对静涛的工作和休息造成什么影响的,我保证。”
“什么叫‘真正住在这里的人不多’?”佟笑非代替不愿意开口的司静涛问。
“□□的官员在这里保留的是工作客房,只有在他们工作繁忙到无法回家的情况下才会在这里休息,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家,平时自然是不住在这里的。”
“原来是这样。”佟笑非点了点头,接下蓝梦瑶手中的行李,“我知道了,你去忙吧!我来处理这里的事情。”
蓝梦瑶笑着道谢后,就很放心地离开了,只要佟笑非这关过了,他相信司静涛那边也会很容易就摆平的。因为近来他发现,司静涛与佟笑非的关系似乎有不小的改善,说是说不太明白,但是与他们相处的时候,多少是能感受到一些的。
比如,司静涛看着佟笑非的时间变得长了;
比如,佟笑非会偶尔对司静涛露出笑脸了;
比如,司静涛会经常询问佟笑非的意见了;
比如,佟笑非比较会留意司静涛的情绪了……
毕竟大家还是要在一起工作和相处一段时间的,作为蓝梦瑶来说,能看到工作伙伴融洽相处,比什么都重要。
“我说了不要住这里。”司静涛站在客厅中央,既不坐也不去休息,根本是打算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
“你在圣地已经招惹了太多是非,现在安全是第一优先要考虑的,你就不要在住处这种小事上横生枝节了,好吗?”佟笑非把行李放好,接着准备在这个新房间内四处勘察一下。
“你要我住在这里?”司静涛看他一副已经决定要留下的架势,立刻跟过来,在他身边道,“要住你住,我自己出去另找个地方……”
“不要再闹了!”佟笑非一把拽他过来,握着他的双肩将他抵在墙上,眼神中微有怒气,“蓝梦瑶做的安排是对的,你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为什么你做决定时总是这样任性?你有为其他人考虑过吗?”
司静涛被他一阵抢白弄闷了,只能又惊又讶地看着他。要知道,最近的这段日子里,佟笑非还没有那么大声对他吼过。就在他快要习惯这种和谐的时候,佟笑非却要把它打破,并且告诉他,那只是他的妄想吗?
在神宫,佟笑非向来是懒得理他的事,而来圣地之后,即使佟笑非有诸多不满,却总还是以他的决定为先,很少驳斥。不管是因为工作也好,责任也好,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佟笑非事实上,至少在圣地的这段日子中,都是很顺着他的,不是吗?就连上一次,佟笑非那么坚决地提出要回神宫,但是他拒绝了,而他们到现在还留在圣地,不是吗?
佟笑非的薄怒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是单纯地因为工作,还是因为别的?
“留在这里。”佟笑非再说一次决定,然后撇下了司静涛,一个人开始整理行李,再不与他多话。
“笑非?”司静涛再跟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他不想让佟笑非生气的,他们好不容易才能相处得好一些,自己好不容易才发现佟笑非对自己有了那么一点点好感……或者,这样想的只有他吧!其实佟笑非只是不再像以前那么排斥他,可要知道光是这样,就已经能让他开心好几天了,他不想因为这么件事就跟佟笑非再起争执,他要佟笑非明白,他是有理由的,“我不是使性子,你明知道我只是不想看到他……”
“他?谁?”佟笑非停了停手上的动作,脊背上的肌肉一下子紧绷起来,“你说的是黑鸿吗?”
明知故问吗?他是打算给自己难堪吗?司静涛贴着佟笑非的后背,想从他的心跳声中,找到答案。为什么每次一谈及黑鸿,佟笑非就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呢?自己介意黑鸿自然是有原因的,只是他不愿意说,而佟笑非为什么不肯多留一点空间给他呢?
“如果你担心的是住在这里,会有可能见到黑鸿,那就不必了。”佟笑非不想逼问司静涛此刻沉默的原因,他拉开了箍在自己腰间的手,继续去完成他的工作,“据我所知,黑鸿在这栋公寓里没有房间,即使有什么工作繁忙的时候,他也会住到诸葛印玄的家里去。你大概忘记了,我们上次去拜访的诸葛先生,他的私宅距离这里,非常得近。”
为什么他不早告诉自己?司静涛有一种被所重视的人随意丢弃的感觉,那感觉……相当不好。佟笑非是故意要试探他吗?
“你调查过黑鸿?”
“你很介意我调查他吗?”佟笑非想也没想就冲口而出,“还是你怕被我调查出他与你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司静涛一刹那间气得张口结舌,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又想像上一次那样,给我一个耳光?”佟笑非突然扔下手上正在整理的衣服,折返回来面对司静涛,他那眼睛……深邃得叫人什么都看不到,“每次只要一提到黑鸿,你就会异常敏感和激动,不是吗?”
“你就不能放过我?就不能不要问黑鸿的事?我来圣地之前没有见过他,根本不认识他,我跟他没任何关系!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你对一个你不认识的人那么敏感和在意,你对一个和你没关系的人那么紧张和忌讳,你以为你的话有说服力吗?”
“那你要我怎样?”
“说实话。”佟笑非只说了简简单单三个字,但是他知道,这对司静涛而言,将是世界上最难的题目,他也根本没期待那不可能出现的答案,“否则,你就别阻止我的任何猜测和行动。”
非得这样吗?非要因为第三个人的关系,让他们的对话这样充满了敌对感和火药味吗?司静涛泄气地推开卧室的房门,把自己关了进去。
该死的圣地!
该死的黑鸿!
该死的他自己……居然让自己和佟笑非的关系,又往更深处恶劣发展了!
二月的时候,有一个消息从神宫方面传来,这个消息可大可小,端看听到的人是谁,而又从哪个角度去看待了。
神宫的少宫主,路德维希·艾仑·托拉里斯,他原先的职位——神宫宫主的特别助理,在去年年底时被撤换了,而他本人,亦同时正式加入神宫军队,成为职业军人。短短三个月不到,路德维希就以中尉军衔被军部调任来到了两国边境、位于神宫境内的“钻石要塞”。
从神宫传来的消息,就是这样。
原本路德维希就是军官学校的毕业生,他进军队服务是顺理成章,但令人想不明白的是,已经拥有了神宫内阁的认同,继而成为宫主特助,甚至连人事大权都已有资格过问的路德维希,为什么要去军队里?这一决定到底是他自己的打算,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路德维希不管在军事上、政治上,都是两国近一两年来最受关注的角色,所以他的一举一动,在两国都是件值得注意的事,何况他这一次是来到了和圣地最为接近的神宫要塞任职,相对于神宫,或者圣地方面对这事的关心程度会更甚,尤其是……圣地的特别人物。
路德维希来到边境处一事,自然还不会成为司静涛需要考虑的问题。他此刻最介意的,是他与黑鸿在他所住的公寓走廊上“不期而遇”了,他真希望可以当作没有看见那个人,可事实上黑鸿似乎是专程前来这里的,而且很显然地,总理大人的目标就是他司静涛。
所以他就说不该住在这该死的“□□公寓”里,他的直觉果然是没有错的,司静涛怨念地暗自叨叨着!
“总理,真巧!”可表面上,司静涛还是硬挤出了一个公式化的笑容。
“司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黑鸿可不是巧合地来与司静涛见面,一国总理再不务正业也不至于此。
“好啊!”司静涛看看四下,无所谓地手一让,“那就请总理移驾到我的房间吧?”
黑鸿始终是一脸和蔼的笑容,即使司静涛今天在那笑容中辨别出了一丝忧虑,但大体来说,这位总理大人还是非常懂得把握自己的神态的。在准备一起进房间时,黑鸿稍稍犹豫了一下:“司先生,我想和你单独谈一下,可好?”
黑鸿所带来的随从都已经恭敬地在门外挑选好了位置把守,没打算跟他们一起站岗的人,就只剩下司静涛的“贴身随从”佟笑非而已,黑鸿的话,显然是有所指的。
“笑非是我的影子,我和他之间没有秘密。”司静涛的话是不卑不亢的,而对最后四个字的强调,几乎没有给黑鸿留下拒绝的可能,“当然如果总理坚持,静涛也不敢反对,而笑非知道你我的谈话内容,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罢了。”
“呃……”黑鸿总理被人为难至此,想必也是头一回,只好点点头,让尴尬随着一笑而过。
佟笑非用冷静的目光扫视着那两人,黑鸿的勉强,和司静涛的坚持,同样叫他不明白,但是两相比较,后者更叫他无法理解。
司静涛一再地坚持,他和自己之间没有秘密,是这样的吗?还是因为黑鸿在这里,司静涛不愿意独自面对这个状况?或者他不愿意让自己再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胡乱猜测,所以索性让一切在自己面前进行?
甩了一下头,佟笑非还是决定暂时不去追究那个不知道存在于什么地方的答案。
“究竟是什么事呢?”司静涛一坐稳就直捣黄龙地提问,“静涛不敢耽误总理宝贵的时间,就请总理直说吧!”
“嗯……这样的话……”黑鸿慢慢让自己习惯司静涛的谈话方式,但这样迁就另一个人,显然是他很不擅长的,“司先生在圣地屡次遭到袭击,我代诸葛先生再次对你说声抱歉,不过司先生现在的住处是直接受到GTX的严密保护,我想今后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多谢关心。”司静涛含笑的眼睛,几乎要把黑鸿看穿似的,“不过我有笑非在,所以从来没有因为身边的事而害怕过。”
“佟先生的才干我也有耳闻。”黑鸿礼貌地对佟笑非点头示意,以一国总理而言,他对于神宫特使的司静涛,以及司静涛身旁的人,真是过于多礼又过多留意了。
“总理阁下应该是还有其他事情吧?”司静涛再次直接将话题拉回来,他甚至不给黑鸿一个缓和谈话气氛的机会。
“那……”黑鸿的儒雅个性,似乎不是很擅长这样的谈话,但也许事情真有其紧迫性和严重性,让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请问……司先生来圣地的这段日子,有没有接触过圣教的工作人员?”
“没有。”司静涛面不改色,淡淡一笑,“神宫人,多半没什么信仰,总理该知道的。”
黑鸿顿了一下,又是一次尴尬,司静涛不太喜欢与他说话,看来这一认知并非是他的错觉。神宫人没有信仰这他是知道的,但是司静涛回答时的口气,还是微微让黑鸿感到了不舒服,尽管,那句话并没有任何不敬的措辞或者粗鄙的辞藻。圣地人在文明发展至今仍保有宗教信仰,这点一直是被神宫人所鄙视的,但是像司静涛这样在言语中透露出不屑,而且是在圣地总理面前这样做的,可能还不曾有过。
“是吗?”黑鸿沉吟了片刻,似是不确定是否该继续深入这个话题。
“有什么问题吗?”司静涛却并不打算让黑鸿犹豫太长时间,这场谈话对于他而言,当然是越快结束越好。
“啊……没什么。”黑鸿突然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重大的决心,“司先生,佟先生,我希望你们能谅解,我所重视的,是你们在圣地的安全。圣地对两位,是抱着友好和欢迎的态度,我们所做的一切安排都是以两位的安全为第一考虑的。”
“总理阁下。”司静涛的笑容冷了下来,“您究竟想说什么呢?是静涛在圣地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还是贵国怀疑静涛‘将会’做什么不利于贵国的事?如果圣地这样不放心神宫的文化特使,大可将我们□□起来,以防不测。”
“不,不!”黑鸿连忙解释,“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请你不要误会。”
“静涛。”佟笑非原本是不应该插话的,但是眼看着那两人的谈话竟然那么快就演变至此,忍不住将手放到了司静涛的肩上,暗示他控制自己的情绪,“听总理把话说完。”
“对不起。”司静涛按着自己肩头佟笑非的手,冷静下来,“请总理谅解,毕竟现在不是我们两国的和平期,静涛身在圣地,难免有些不安和忐忑。”
“没关系。”黑鸿费解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实在是从第一次见司静涛就觉得很难理解,这年轻人一直非常执着地不愿接受自己的好意。每一次与自己谈话也总是紧绷着所有的神经,虽然司静涛把刚才的失礼解释为身处敌国的紧张,但是他却很明白事实并不是那样的。那张出众的、绝色的脸上,分明是对自己的厌恶,而不是对整个圣地的厌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的只是对他这个总理的调侃和无所畏惧,哪里有半分担惊受怕与惶惶不安?
“总理阁下,请恕我插嘴多事,我想请问一下……”佟笑非也是觉得,这样不顺利的谈话,还是尽早结束的好,既然那两个人的沟通存在着那么大的障碍,自己就多事一下好了,“今日总理专程前来,是否是因为静涛在圣地的遇袭事件,已经查出了什么线索?”
黑鸿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佟笑非身上,并不是因为这个保镖太没有存在感,而是因为他太关注司静涛。但那不表示他对佟笑非一无所知,司静涛在圣地三次遇袭,而这三次危机没有一次是靠着圣地的力量化解的,这就足够令黑鸿汗颜的了:“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佟先生。”
“如果总理有不方便,我们也无意探知更多,毕竟圣地的内务是我们无权过问的。”佟笑非在谈判这方面,倒也非常懂得把握分寸,“我只希望,在我们完成在圣地的工作、回神宫之前,可以得到圣地对那三次事件的一个说法,总理以为这个要求是否合理?”
“嗯!”黑鸿点点头,“这是圣地应该做到的。”
“多谢总理!”佟笑非垂下双手,再次站到了司静涛的身后,他相信他已经为司静涛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接下来,不需要他继续开口了。
“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教司先生。”似乎只要司静涛这方面不追究袭击事件的调查过程,就是解决了黑鸿的最大困扰,他说话的时候立刻顺畅了许多。
“只要是静涛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见司静涛又能平心静气地说话,笑容也再次回到黑鸿的脸上,“司先生上一次在诸葛先生的府上,曾说过,你与贵国少宫主路德维希认识?”
“一面之缘,谈不上是认识。”司静涛终于想起来对方即使不是一国总理,好歹是他房间里的客人,忙叫佟笑非去准备茶水,“总理要说的事与少宫主有关?”
“那孩子……”黑鸿才起了个头,就发现自己的用词有些不合适,但是现在才改又真正是欲盖弥彰,只好顺势一笑,“印玄和路德维希的关系,在两国间从来不是秘密,我想司先生也可以理解我对他们的关心。”
“那是自然。”司静涛的笑容又僵了,“只是今日看总理那样关心我国的少宫主,静涛倒是难以衡量,在总理心中,对于那两位身份特殊的后辈,又是哪一个更看待得重些呢?”
“我身在圣地,别无选择。”黑鸿无奈,但是这份无奈,也正说明了他对神宫的路德维希并非全然没有顾及。
司静涛冷冷地瞥向黑鸿,这个被亲情所困扰的一国重臣,在他眼中竟是那样苍老和脆弱,那样得不堪一击。为什么是这样的人在担负着支撑一个国家的重任,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实无华的人总是一再可以左右他的情绪?
“静涛是一介文人,对于国家大事,尤其是战事,没有任何置喙的权利,不过对于总理您的苦衷,我也可以理解一二。”司静涛无关痛痒地以最平淡的语气道,“诸葛先生与少宫主,哪一位将来的成就更大,并不是我这样身份的人可以随便评论的,只是他们的特殊身份,注定了他们将要比两国任何一届的领导人都拥有更多的痛苦与煎熬。总理阁下,请恕我直言,即使您是诸葛先生最亲的人,也同样无法分担他的这份痛苦。”
“我明白。”
“那么总理阁下今天来跟我谈论少宫主,又是为什么呢?”
“印玄对路德维希的在意,连我都不能动摇他半分。”黑鸿终于切入了正题,“今天他突然提出,让我再次安排他与司先生见面……”
“是因为少宫主已经来到了边境?”司静涛截断了黑鸿意味不明的邀请,替他把话说明白,“诸葛先生如此在意少宫主的存在,对他本人或圣地而言,都不是件好事,静涛虽然不够聪明,这点还是明白的。总理阁下今天拨冗前来,是希望静涛在诸葛先生面前怎样说话,请明示吧!”
“司先生说自己不够聪明,真是叫我汗颜了。”黑鸿的目的已经被对方说穿了,他再继续闪烁其词也失去了意义,对于司静涛这种尖锐的谈话方式,看来他除了适应,别无他法了,“我只希望司先生尽量回避与印玄谈论到路德维希,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我一定照办。”司静涛一口答应,“总理这样郑重拜托,静涛怎么能推辞。”
“多谢!”
司静涛牵动了一下嘴角,牵强地笑了笑。
司静涛对于路德维希的了解,并不比其他的神宫人多些,即使他有心要跟诸葛印玄说,也说不出什么来。可是黑鸿这样慎重地拜托,甚至亲自前来,他怎么可以放过这样一个卖人情的机会呢?
单从总理或者是亲人的角度来衡量,黑鸿都可说是过分小心了,但他背着两重身份,所以此次来见司静涛的行为,却也还在情理之中。
可是他生气!
司静涛非常生气!
黑鸿才一离开,司静涛就几乎把客厅里能砸的东西砸了个精光。他来圣地后,还没用这方式发泄过怒气,即使是和佟笑非发生争执。
“静涛!”佟笑非不阻拦,也不去收拾那一片狼籍,只等司静涛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才开口喊他的名字。
“都是你的错!”司静涛蜷缩在墙角,抓着窗帘的下摆,金发散乱得不成样子,浸湿在汗水中,贴在了白皙的脸庞上,“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一定要我住在这个鬼地方,我就不会见到他了!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黑鸿真要想见你,你能躲到哪里去?”无理取闹的指责,佟笑非是不会照单全收的,拿了条毛巾递给他,“你在生气,是因为他依然可以左右你的情绪,是不是?你想不在意他,你想忽视他,可只要他一出现,你所有的屏障都会不攻自破,你生气的是这个,对不对?”
司静涛瞪他一眼。
知道也可以不说出来的吧?一定要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吗?
“和黑鸿见面,真的会让你这么难受吗?”佟笑非蹲下来,从他手里又把毛巾拿回来,替他擦汗,已经闹了很久了,出了满身的汗,如果不擦干,很容易感冒的,可是司静涛的汗又几乎快被衣服吸干了,擦也无济于事,“算了……去洗个澡吧!”
“笑非?”司静涛睁大眼睛,即使佟笑非会拿话为难他,甚至逼问他,都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但是那个人没有。要知道司静涛宁愿看到的是生气的佟笑非、质问他的佟笑非,那样的话,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继续发脾气,然后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再然后躲到自己房间去。可是佟笑非没逼他,没冲他发火,甚至还关心他,叫他去洗澡?
“你不想告诉我的,我问了也没用,但是我想知道的,黑鸿已经告诉我了。”佟笑非似乎是从司静涛的眼睛里知道了他想要问为什么,“你想听我说,那我说就是了——黑鸿今天说的第一个话题,是问你有没有跟圣教的人有所接触,你回答没有,我不揭穿你,事实上你跟采勒是见过面的。但你一定会说——采勒是圣教的教主,以我来看,他本身也并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他也根本不把自己作为圣教的工作人员看待,所以你不算是说谎;黑鸿今天说的第二个话题,是有关少宫主的,你与少宫主严格来说并没有多少交集,所以你答应他不和诸葛印玄多谈,也只是顺水人情;最后一点,虽然不是黑鸿说的,但是与他今天亲自前来询问这点一联系,也不难猜出,你三次遇袭,与圣地……或者该说与圣教脱不了干系。我这样理解,是否有疏漏或不对的地方?”
“没有。”
“那么,今天我所知道的,已经足够多了。”佟笑非显得一点都不贪心,“唯一连黑鸿也不知道的,大概就是为什么你那么不想跟他见面吧?”
“你想怎样?”司静涛抬眼看他,佟笑非对于黑鸿的话,理解得是分毫不差,只要有那么一点眉目,他便能顺藤摸瓜地找出他想要的线索,他的确是已经拥有了这样的分析力。上一次司静涛曾对他的能力置疑过,佟笑非似乎是非常在意这一点的,而今时今刻,他的表现已足以让司静涛对他刮目相看。
“不怎样。”佟笑非去拨了公寓管理人员的电话,“我叫人来收拾这里,你去洗澡吧!”
真的就这样?
司静涛被推着去浴室,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佟笑非这次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了。
“笑非?”抵着浴室的门,佟笑非即使没有话要问,可他还是有话要说,“圣地的内务不是我们该插手的,我的话你懂吗?”
“你想说什么?”
“别做危险的事。”他这次真的只是想说这个而已,佟笑非能理解他的好意吧?
“那你告诉我,采勒这位教主阁下,究竟想对他的祖国做些什么?你如果不说,我还是会自己去查,作为神宫人,我有这个权利和义务。”
原来佟笑非终于还是联想到采勒身上了!司静涛在心里苦笑一声,云醉,我真小看你了,佟笑非果然是被你□□得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对采勒太好奇。”司静涛不会说的,佟笑非知道那些,不会有任何好处,所以他是绝对不会说的,“如果你想让你自己和我都回不了神宫,那你就去调查吧!”
再见诸葛印玄,感觉上这个正在成长期的年轻人比上一次见时,略显得憔悴。照说以他的年纪,即使工作压力再如何得大,也不该会有这样明显的疲倦阴影在脸上显露,也许最近边境上的一些人和一些事,真的让这位圣地的领袖非常介怀与费神吧!
整个会见的过程比上一次简短很多,在司静涛与黑鸿的“配合”下,又再一次在身份悬殊的三人之间,进行了一场表面气氛融洽友好,实质上却毫无建树的谈话。诸葛印玄不是傻瓜,当他意识到从司静涛口中得不到他想要知道的东西时,他很干脆又很艺术地结束了索然无味的会见。
当然,这一决定让在场的黑鸿与司静涛都顿时感到松了一口气。
诸葛印玄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人,与神宫的路德维希一样,可是这样的两个人,终究是必须在他们之间找出一个胜利者,这将是个残忍的游戏,但是他们俩,连同两个国家的所有人,都逃不开这命运。
很多时候人们嘲笑命运的无稽,可命运摆布人们的时候,往往令人措手不及,不是重伤,就是毙命,连讨价还价都找不到对象,人类,何其渺小?
在准备上楼的时候,司静涛的脚步就有些不稳,走出电梯的瞬间,竟然一个趔趄,若不是佟笑非扶着他,就险险要跌倒的样子。
“怎么了?”佟笑非在走进房间之后,仍是一手扶着他的腰。只要和黑鸿遇上,司静涛总会有些不对劲,这他是知道的,何况今天这两人见面时还必须扮演共演者的角色。佟笑非知道,司静涛能支持到回来以后才出状况,已经很难得了。
“没……”司静涛才想说他没什么,佟笑非的手已经探上了他的额头——
“你发烧了?”佟笑非的眼中隐隐有些火光,司静涛发烧似乎比受伤更让他不悦。
他眼睛里的不是担心,是生气。司静涛怯生生地看着佟笑非,自己发烧又不是第一次,难道他连生病的权利都没有吗?可他连发问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乏累得想立刻就瘫软在地上。
“静涛?”佟笑非接住那顷刻间下滑的身体,“静涛?”
一个人要出名是很不容易的,而想要保住一个干净的好名声,则更不容易。
司静涛在神宫真正名声大噪并不是在他第一次得到“方舟奖”的时候,而是两年以后,他蝉联这个奖项的时候。
因为他的好运,因为他的年龄,更因为他出众的容貌与迷一般的私生活,可以说司静涛作品背后的一切,才是他最大、最吸引人的卖点。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管是哪一个行当,哪一个圈子,总是会有一些想通过旁门左道,而不是自己努力来获取成果的人,一般那样的人,被称之为“小人”。文化圈也不会因为所从事的是文明事业就有所不同,甚至,文化小人自以为清高的伪善面孔,远比其他行业的小人更令人厌恶。
所以,当司静涛第二次拿到“方舟奖”奖杯的时候,他在神宫文化圈内的名气,已经变得不那么纯粹了。越来越多的人想要用挖掘司静涛私生活的方式来打击他、丑化他,从他手中,夺取世人的注目和荣誉的光环。
而处在这种境地的司静涛,人如其名,面对着所有的非难,面不改色,形同止水,好像那都是旁人的事,与他并不相干。
“晚安。”司静涛关上车门,低头整理额前头发的空隙,被车内的人从车窗伸出的手拽了过去,硬是在他唇上印上一吻。他不抵抗,只等那人吻够了,他才轻轻一推,“回去吧!”
“喀嚓!喀嚓!”
司静涛寻声望去,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墙角晃动。他没有很在意,因为被人跟踪和偷拍并不是第一次,但是车子内的人却显然正与他相反,非常介意这种声音:“静涛,看来你真的是很受关注。”
不等车主发出命令,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的两个人已经迅速地前往刚才司静涛望去的方向。那个偷拍者,估计今后再也没有能力端照相机出来露面了。司静涛不禁轻叹,只为了几张照片就断送了自己的一生,为什么就是有人要做这种无聊的事呢?
“这是第几次替你料理这样的人了?”车主用低沉的声音悠闲地询问,手指缠绕住司静涛的金发。
从他手中解救出自己的头发,靠在车旁,司静涛妖娆地一笑:“卖这种不值钱的人情给我,可就辱没了你的身份。其实你大可不必,从那人的角度,根本看不到你,他们的目标是我。跟我交往的男人、女人多不胜数,我和谁交往不是重点,他们要的只是我生活糜烂的证据,你呀……只是证据之一罢了。”
“就是因为你总不在乎,所以我必须加倍小心。”出去办事的人已经回来了,车窗于是再次关闭。
望着绝尘而去的悬浮车,司静涛冷哼一声:“我可不觉得你真的有在‘小心’。”
在大厦外站了一会,吹够了冷风也终于感觉到了浑身的疲倦,他决定回去了,转身,才走了几步,就被身后一股熟悉却生冷的气息硬逼着再次转过身来,司静涛毫不意外地看到佟笑非僵硬着表情站在他身后。
司静涛甜甜地一笑,“警察还真辛苦,那么晚回家。”
“你不也是刚回来吗?”佟笑非勾起司静涛的下巴,让这个矮他十公分的家伙能看到自己眼中的愤怒:“而且,是由一位很特殊的先生护送回来的吧?”
司静涛眼神一凛,随即视若等闲地哼了一声,并不做答。
“你不要以为他的身份特别,警察就真的动不了他。”佟笑非有些焦躁,司静涛的态度令他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像是个不成熟的孩子,他越是表现得不在乎,自己的挫败感就越是强烈。
“想动就动,我又没拦着你。”司静涛挣脱开他的手,径自往大厦里走。
“你也不要以为自己表面上的荒唐生活,真能掩饰你所做的一切!”佟笑非亦步亦趋地跟上来,反正这也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你看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司静涛停了下来,按了控制扭等电梯的到来,这空挡中,他带着酒窝,笑看着佟笑非:“我荒唐我的,想必这些并不在佟大警官你的管辖范围内。”
“那位先生的部下真是非常了得,我才跟上那辆车不到五分钟,就立刻有人出来干预和阻挠,一年前的温泉旅馆,恐怕他也是因此才能顺利从警方的包围下离开的吧?”
司静涛这才仔细地看了看他,佟笑非这天远比平时邋遢,脸上甚至还有一些擦伤的痕迹,应该是刚经历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你受伤了?”
佟笑非舔了一下嘴角的伤口,痛当然是痛的,但他根本没打算让司静涛以此来转移话题:“你不觉得,你所接触的人都太不寻常了吗?可以告诉我,大厦旁边那巷子里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吗?维克……司先生?”
维克?
听到这两个字的司静涛,眼神骤然像是被冰封了一样冷下来:“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这次轮到佟笑非占上风,他终于露出一个笑容,自信且明朗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所以你千万不要被我抓到你的狐狸尾巴。”
“你这人太可笑了,我在成名之前用过无数的笔名,维克、撒克、汉克……我自己都不记得一共有多少了,你以为一个名字能代表什么?”电梯来了,司静涛把脸贴在电梯里冰凉的墙上,不去看佟笑非那双刀刃似的眼睛。
维克,维克,维克……
有多少年没人这样叫过他了?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这个名字了。
冷静下来,司静涛拼命咬着自己的下唇。维克这个名字并不是多大的秘密,他既然曾经用过,那么佟笑非能查到这个也不奇怪。可是……这证明佟笑非花了很大力气去刨他的过去,司静涛的过去不怕别人追查,可这样下去,绝对不是件好事。
“死人是不能指证你什么,但是我知道,这事和你、以及今天送你回来的‘那位先生’绝对脱不了关系……”佟笑非不甘地道,“只可惜我被拖延了时间,没能当场逮到他。”
“你该庆幸今天你被拖延了时间。”司静涛继续咬着唇,已经依稀尝到了血的味道,可他仍不肯放松牙齿,“你最好收敛一下你的好奇心,不然终有一天,你会死在你的好奇心上。”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佟笑非颇有些得意,平日里司静涛是极度冷静的。司静涛的冷静并不表现为冷漠,恰恰相反,他对任何人都十分亲切,那张醉人的笑脸,无论对象是谁都可以像朵绽开的花儿一样时时怒放着。没有人能看到司静涛笑脸以下的东西,然而今天他只是说了两个字,就叫司静涛往日的面具一下破碎,这真令他兴奋。
“是忠告……”司静涛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前,“不过我想你大概也不会认为那是我的善意,随便你吧!”
“嘭!”的一声把门关死,司静涛再也支持不住地跌在玄关的地板上。
维克,维克,维克……
他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听到别人用这名字叫他。多少年了?十年?十一年?还是十二年?佟笑非以为那是他的痛处,那是他的把柄吗?真是个过分的家伙,竟用那种好像挖到了别人秘密的口气叫出这个名字。那个佟笑非哪里知道这个名字对他的意义?他哪里知道司静涛为了忘记这个名字,付出了多少?
该死的佟笑非!
该死的佟笑非!
这样咒骂着,让大声的诅咒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也塞满自己混乱的大脑。骂累了,就接着咬自己的嘴唇,仿佛嘴唇是他最大的敌人,直到一丝丝鲜血的味道渐渐清晰地出现在口腔中,他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耳朵里嗡嗡的声音一直持续着,司静涛这一觉睡得颇不安稳。耳朵旁是轰鸣,脑袋里又有撞击声,身体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该死的佟笑非!
司静涛想出声咒骂,可干涩的喉咙里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于是习惯性地去咬自己的嘴唇,一下、又一下……
“松开!”一个声音开始试图阻止他的自虐行为,“松开牙齿!”
他其实不觉得痛,他就是怕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而他现在唯一能动的只有牙齿,如果能咬到嘴唇感觉到痛,至少可以证明他还活着,不是吗?
“松开,维克,松开牙齿!”
又是维克?
不要维克,没有维克!
他不是维克,他是司静涛,只是司静涛!再也不要想起维克这个名字,不要想起任何和维克有关的事情了,那只能带给他痛苦!
“唔……”司静涛一皱眉,有什么温软的东西碰到了他的唇,比疼痛更清晰地感觉到,那是温暖的,湿润的,而且同时有温热的水慢慢从牙齿的缝隙间流进了他的嘴里。
感觉好舒服……司静涛终于愿意松开咬着唇的牙齿,微微张开了嘴,那暖流没有了阻碍,更快速地进入,他于是饥渴地主动去吮吸,连同那两片送来甘泉的嘴唇……和柔软的舌……
什么?唇舌?
这震撼让司静涛立刻睁开了眼睛,他面前,是大特写的耳朵,以及侧面的颈项,那贴着自己嘴唇的,正是这人的唇——是佟笑非,他马上就可以确认。
司静涛重新闭上眼睛,笑非覆在他身上的这个角度……说好不好,说不好又有些好处,他应该没有发现自己已经醒了吧?
这……是在吻他吗?
慢慢地,司静涛感觉到佟笑非送到他嘴里的水,开始有了苦味,不是水,那应该是药吧?
吃药?难道他又发烧了吗?
小心地,用自己的舌试探地去纠缠他的,司静涛窃喜地发现佟笑非没有躲闪。他一定认为,那是司静涛昏睡中的反应吧?
药早已经喂完,可四片唇却像是被粘住了一样,难分难舍地继续紧贴在一起,还是佟笑非先觉察到了异样,用力摆脱了司静涛,离开床边。
“呼……”一旦分开,才发现自己离开氧气原来已经那么久,佟笑非使劲地呼吸着。
想再装下去也是没可能了吧?司静涛舔了一下自己带着血丝的唇,留恋地回味了一下唇上残留的佟笑非的气味,冲着那个站在床边大喘气的轻轻一笑:“嗨!”
“你醒了?”佟笑非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体温计,放在他耳朵边测量,“很好,烧已经退了。”
“我睡了几天?”每次发烧都会昏睡,只是时间长短不一,这样的体质能活到现在,司静涛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运气。
“两天三夜。”佟笑非扶他靠在床头,“饿吗?”
“嗯!”两天三夜没有吃过东西,怎么可能不饿?不过听到佟笑非问出这话,还是让司静涛的脸上露出了病人少见的光彩。
“这是蓝梦瑶刚才送来的。”佟笑非立刻拉过一边装有滑轮的餐车,从保温箱里拿出热腾腾的粥来,“拿得动吗?”
若是平时,司静涛一定说拿不动,不管他有病没病,心里总是期待着佟笑非能多对他露出些不一样的表情。平常遇到这种机会,他多半是会耍一些小花招的,但是今天佟笑非这样主动,倒叫他开不了口了:“我自己来。”
一场高烧的折腾,加上躺了那么长时间,司静涛的手脚其实是一点力都使不出来,佟笑非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直接端着碗勺坐到床沿开始喂他。
“笑非?”虽然饿是饿了,但是高烧才退,毕竟食欲不振,才吃了半碗粥,司静涛就摇头说吃不下了,“我睡的这两天,出什么事了吗?”
“嗯?”放下碗勺,佟笑非挑了一下眉毛,表示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问?”
司静涛摇摇头,又笑了笑:“我只是不习惯……你太照顾我。”
“有吗?”佟笑非把餐车推到一边,然后就势站到了落地窗边,他拉开一边的窗帘,淡淡地道,“看,又下雪了。”
司静涛的眼光慢慢地从他脸上,移向窗户外面,这才发现原来醒来的这会已经是半夜。窗外面黑漆漆的,纷落的雪,像花瓣似地柔柔拍打着窗户玻璃,没声没响,乖巧可爱。
已经二月了,即使天气还没有转暖,但春天是真的已经到了,这场雪,该是对冬季最后的告别吧?
“我第一次见你也是晚上,而且……好像外面也在下雪。”佟笑非的手,靠在窗户上,像是想透玻璃,去感受雪花的温柔。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那个温泉旅馆吗?不……不是……是更早……是在某个酒店里。司静涛想起来了,那天晚上,他成为了神宫文坛的奇迹,也是那天,他第一次出卖自己的身体。
“那时候你看上去很小,简直还是个孩子。但是你的眼神却很冷冽成熟,而且充满了戒备,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所以事隔一年,在那个温泉旅馆里,我才立刻就认出了你来。”
他说这些是做什么?司静涛茫然地看着佟笑非,现在再提那些陈年往事还有什么意思?经过了十年,即使当时他们的初遇是美好的,经过这些年那么多次不愉快的纠葛,也早就不剩什么了吧?更何况他不觉得他和佟笑非的初遇有什么美好可言。
“我第一眼见到你,还以为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个……妖精,雪花一样干净、美好的妖精,仿佛只要我呵出一口气,就会融化,然后消失。”
“你以为一个男人听到这样的赞美会觉得高兴吗?”司静涛用漫不经心的语调打断他,他不希望继续再听到这样的话。
“可如果你真的只是个妖精就好了。”佟笑非顿了一下,“第二次在温泉旅馆看到你的时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十年来我一直不明白……”
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佟笑非忘记他还是个病人吗?如果十年前就听到这些话,或者他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但是现在这些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好像是在嘲笑他的愚蠢一般。尤其这些话是以佟笑非的声音说出来,简直就是用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刃,在一刀一刀凌迟他仅剩的自尊。
佟笑非竟没有发现自己的残忍吗?这样逼迫着一个已经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副残破驱壳的人。
“唔……”司静涛胸口一闷,斜过身体趴在床边就直接呕吐起来。
“静涛?”佟笑非听到声音马上过来扶起他,见他几乎把刚才吃进去的粥全吐了出来,原本空了两天的胃里,没有再多的东西可以让他吐,可他还是止不住想把身体里的其他东西也挖出来,那吐法简直就是要把内脏也一起吐出来似的,“你……你怎么了?为什么好端端的……”
“你……你不要说了……”司静涛终于停止了呕吐,弹指的工夫,他竟比之前更憔悴了许多,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可以在瞬间侵蚀一个人成这样,“一个字都不要再说……”
他还记得,他居然还记得,记得当年的每一次见面,每一个细节,原本还以为,像这样抓着过去放不下的人只有自己而已。司静涛放纵地让自己躺倒在佟笑非的怀里,是因为身体已经没有力气了,也是因为心累得不愿意再思考了。
为什么他还记得,为什么要记得他所见过的,每一次最糟糕状态下的自己呢?
干净?美好?听听佟笑非都说了些什么?那些形容词简直是对他最深刻的嘲弄。他都已经快要习惯自己的肮脏卑劣了,为什么要再说出那些动听的辞藻来提醒他?为什么要让他再想起以前?
“你做什么?”猛然间察觉到自己被他抱了起来,离开了被子的温度,司静涛忍不住一个哆嗦。
“这里脏了,你先睡我的房间,明天一早我再叫人来打扫。”佟笑非利索地把他转移到了另一个房间,另一张床上,然后守在旁边,“还想吐吗?要我找医生来吗?”
摇摇头,喝下半杯温水终于让他感觉好了些,司静涛缩在佟笑非的被子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没必要那么关心我。”
“我确实做了很多没必要的事,也许比你想象得还多。”佟笑非在床头灯的暖色光下,脸上的疲倦叫司静涛也看得一清二楚,“你梦里一直都在叫我的名字,就连蓝梦瑶也听到好多次,他还问我,是不是因为我欠你好多钱,所以你生病昏睡都不忘记喊我。”
他在梦里一直叫着笑非的名字吗?他不知道,也从没人告诉过他,因为这些年来他生病,几乎都是自己一个人独自挺过来的。偶尔有几次,他在还有意识的时候打电话叫出版社的编辑过来,那些人也最多是把他送到医院,没人会亲自守在他的病榻旁,所以即使他在梦里曾经喊过什么人的名字,也没人会告诉他。
“可今天你醒之前,却一直都是在骂我。索幸这些没被蓝梦瑶听到,不然又不知道要编排我什么罪名。”佟笑非用手支着下巴,撑在床边,细细地观察着司静涛的每一个表情。他觉得自己从没有那么近距离地看过这个人,他们认识十年了,他认真看这张脸的时间,大概还不及这两天三夜来得多,“‘该死的佟笑非!’,你在梦里这样骂着,难道在你的梦里,我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
他可不可以不要用那种眼神看自己?司静涛本来就已经觉得手脚发软,浑身没力了,这个佟笑非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变本加厉地来折磨一个病人?听到那些话,司静涛几乎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幸而他已经躺在床上,不然势必又要出丑。
“也许我不是做了什么让你生气,而正是什么都没有做,才让你生气吧?”佟笑非伸手去摸司静涛那头长长的金发,柔软的发丝立刻像有生命般缠绕上他的手指。
“你……”司静涛闭上眼睛,他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仿佛变了,佟笑非变得温柔可亲,变得和颜悦色,但是这样的改变却让他不敢去看,“你说什么我不懂,我……我可不要别人没理由的关心和讨好。”
“静涛……”
“别碰我!”司静涛一察觉佟笑非的手触到他的脸,立刻惊叫起来,“我不管你是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奇怪,我宁愿你是那个冷若冰霜的佟笑非。我还没有软弱到一生病就需要别人的同情可怜,也没有愚蠢到因为你一两句轻声细语,就相信自己是被人喜欢着、关心着的。”
佟笑非收回自己的手,久久没再出声音。
他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奇怪?佟笑非自己也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是一个弹簧,而司静涛十年来就好比对弹簧施压的那股力量,压力越大,弹簧反弹的力量也越大,可当有一日,压力不见了,弹簧又能使出什么力来?
司静涛昏睡的那些时间里,不能说话,也不能睁开眼睛瞪他,他们之间的交流降为了零,剩下的他,就只能在旁边单方面地看着床上的人。那一次司静涛在他家病倒,只睡了一个晚上,而且佟笑非也没有守在边上,可这一次他睡的时间太长了,圣地的医生非常紧张,叮嘱说不能缺人守护,他总不能把这差事推给蓝梦瑶,虽然那家伙是很愿意来做的。
这一陪就陪了两天三夜,照说五十多个小时下来,这第三夜也该到了佟笑非的体能极限,可是听到司静涛梦里一声一声的咒骂,他居然把已经到达大脑神经末端的瞌睡虫又全部赶了出去。这段没有交流的时间大概真的太长了,而佟笑非这些年来的生活又太忙碌了,让他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好好的一个人真正安静地去想这些事。
为什么愿意照顾他?为什么无法再对他恶言恶语?为什么从他醒过来后,会注意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每一次神情的变化?
难道……只是因为看到他梦里揪起的眉头?难道……只是因为看到他在喊着自己名字咒骂时,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别再咬了!”佟笑非的嘴快过他的脑,等他意识到时,话都已经出口了,只因为他看到司静涛又在咬自己的嘴唇。
被他的突然出声惊吓到,司静涛微微睁了一下眼:“唔……”
之前如果是喂药,那么这一次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唇又贴上了自己的?司静涛睁着莫名的双眼,他意外到无法对纠缠着他唇舌的人做出反应,只能在一瞬间,变成个任人予取予求的羔羊。
“笑非……”只是一个吻,仿佛已经让两人都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司静涛费劲地抬起双臂,稍稍推开趴在自己身上的佟笑非,半是困惑,半是无奈,“上次我不肯回神宫,而你答应不再勉强我,当时我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说你非常清楚,那……这一次呢?”
“我不知道。”佟笑非用嘴唇摩挲着司静涛耳边鬓角的金发,连呼吸都跟他的心一样混乱,“我……不知道。”
末了,他只能这样一再地重复那句话吗?司静涛笑了,多年以来,他的表情里,几乎就只剩下笑了,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冻结住了所有的情感,但结果最重要的,却始终是忘记了去封印。
他该庆幸吗?在佟笑非都迷惘了的时候,自己至少还维持住了理智。
佟笑非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他自己的在想什么,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这不怪他。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被动接受的,这一切本来就不应该由他承受。
既然他这样痛苦,不如替他做个决断,就当作是这次他“关心”自己的回礼,这样对他们俩可能都比较好。
司静涛再给自己一个微笑。
摸了摸佟笑非的头发,又抚了抚他的脊背,清冷的声音划破了静夜的孤寂:“如果你想要我的身体,随时随地我都乐意,但是能说出你想知道的秘密的,是我的嘴,不是我的身体,即使这样,你还要我的身体吗?”
“噌!”的一声,像是怕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沾染到似的,佟笑非离开了床边。
他似乎被自己刺到了,可他的强烈反应,何尝不是刺痛了自己?司静涛无意识地抬了抬手,像是要抓什么,可这一次佟笑非没有再主动靠近。
“真是……人至贱则无敌。”佟笑非丢下这句话,甚至不愿意多看与话者一眼,急匆匆地逃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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