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灯火阑珊处

第14章


 
  一天,在医院门口碰见袁康候。 
  他愉快地说:“我正式离婚了。” 
  宁波讶异,这么快?由此可兄如果真的要做,没有难成之事。 
  经一事长一智,从此宁波相信这世上没有离不成的婚。 
  之所以不离,大抵是当事人还不舍得离。 
  袁康候接着说:“婴儿真漂亮可爱。” 
  讲这话的时候,他面孔散发着兴奋的光芒,宁波看在眼内,脸色稍霁,噫,此君人品不怎么样,可是此君倒是还算爱孩子。 
  这是他的福气。 
  “孩子像母亲,美妈生美女。” 
  “可不是。”宁波并没有跟他谈下去的意思。 
  “我与正印决定尽快结婚。” 
  宁波一怔。 
  “我的孩子总得跟我的姓。” 
  他的孩子,这么说来,他是十分肯定啦,想必有证有据。 
  “恭喜你。” 
  “宁波,让我将功赎罪?” 
  宁波嗤一声笑,“什么功,什么罪?你有什么功,如何去赎抛却前妻的罪!” 
  真好笑! 
  宁波一转头走。 
  ――三十二岁时―― 
  往回看,邵正印想来想去不明白,怎么会结过两次婚。 
  宁波时常挪揄她:“少拿出来讲,你自己都弄不懂,旁人更不了解,要求人分析,到精神科医生处。” 
  正印怒道:“自小到大,我觉得你爱讽刺我,开头还以为是多心,现在证实这是不折不扣的真相。” 
  宁波哎口气,“真相是,我和你已发老了。” 
  正印笑,穿著大*套装的她走到镜子面前,端洋镜中人,她搔首弄姿,然后附和地脱:“老了!”吁出一口气。 
  于波知道她那祥勇敢乩老,是因力她一鱼也不品老。 
  再注二十年,口气也杵就不同,可能只肯承伙“我片大了”。 
  宁波加一句:“寸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正印看著宁波,“你可没浪费寸同,你把邵氏制衣搞得天下知名,业绩扩大百倍,成为上市公司,每期在美国时尚杂志广告费用,可在本市置一层两房两厅公寓,本行谁不晓得江宁波三个字。” 
  宁波骇笑,“你少夸张。” 
  正印也笑,“我妈说得对:宁波是还债女。” 
  “我为的是自己,你看我穿得好住得好,食有鱼出有车。” 
  “宁波,你真神气。” 
  “你看我这些皱纹,皆因来回来回地跑,看完老美的面孔看老英,现在还得走大陆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天累得歇斯底里,客人不是说笑话,我都乱笑不已。” 
  “可是你得到了你要的一切。” 
  “小姐,刚开头而已,现在才叫作储备军火弹药,有资格出去和人家打,从前?谈也不要谈。” 
  “我爸说,他从来没想到邵氏制衣会有今天这局面。” 
  “上苍往往最照顾没有机心的人。” 
  “是,江董事。” 
  “别谦虚了,正印,你也有成绩呀!掌管美资银行东南亚大部分分行。” 
  正印居然谦曰:“一身铜臭。” 
  “邵正印借贷手法谨慎,甚为同事诽议,直至某传媒大亨逝世倒台,几乎所有银行均水深火热,大老板庆幸之余,论功行赏,于是抬捧邵正印。” 
  正印沉吟,“那次真险过剃头,那公司代表带着名牌钻表来见我,并答允回佣百分之―……” 
  宁波笑问:“喂,如有外人听见我们姐妹俩自吹自擂,会有什么感想?” 
  “咄,此刻又没外人,来,继续吹牛,穷过瘾。” 
  两人笑得弯腰。 
  刹那间像回复到十六七岁模样。 
  宁波说:“你看你多能干,这样兵荒马乱,还能结两次婚,生一个孩子,我差多了,交白卷。” 
  正印居然承认这都是成绩,“真的,连邵正印都佩服邵正印,两次离婚何等劳民伤财,养一个孩子得花多少时间心血。” 
  宁波收敛了笑容,“你看我们多伟大。” 
  “如今步入壮年,我得加紧进修养生之道,不攻,只守,起码享受三数载再说。” 
  宁波说:“你说得对,我要向你效法,这几年最值得珍惜,趁父母还健康,我们尚有力气,生活又上了轨道,该好好耍乐。” 
  正印抬起头,“最好能够恋爱。” 
  宁波笑了。 
  正印自嘲:“你看我这个恋爱专家,人家一见就怕。” 
  “你现在已有精神寄托。” 
  “是呀,像所有母亲一样,全副心思放在囡囡身上。” 
  真没想到邵正印会和一般母亲丝毫没有分别。 
  囡囡的事比天大,一早分出尊卑,女尊母卑,凡事皆分先后,女先她后,那样目无下尘,骄矜刁钻的一个人,为了孩子,忽然低声下气,不怕累不怕脏,什么都亲力亲为,亲手服侍,使宁波觉得不可思议。 
  像孩子吃巧克力吃到一半忽然不想吞作势要吐,宁波听得魂不附体大声叫嚷,正印走过来,若无其事便顺手伸过去接,那还是戴着几卡拉大方钻的手! 
  又玩着玩着,宁波忽然闻到某种异味,又急得一额汗,“怎么办?要不要马上回家?怎么在街上清理?”好一个邵正印,不慌不忙,把孩子抱进大酒店找洗手间,不消五分钟便搞妥出来。 
  以致宁波对阿姨说:“我不行,我做不到,我怕脏。” 
  阿姨劝道:“统统交给保姆好了。” 
  “不,正印是对的,母亲也得尽量参与,除非要上班,否则还是亲自动手的好。” 
  “孩子养下来,你就不觉得臭。” 
  宁波打一个冷颤,不去想它。 

--------------------------------------------------------------------------------
  如今囡囡已经六岁,拉得一手好提琴,时时演奏一曲,娱己娱人,特别受外婆赞赏。 
  她与母亲住在一起,不过一有假期,就到外婆家寄宿。 
  至于宁波,她仍然陪着阿姨。 
  那张单人床,足足睡了四分一世妃,换过两次床褥,始终不舍得扔掉。 
  她搔着头皮,“别的床,睡不好。” 
  阿姨笑着说:“我们家董事长的闺房,可真朴素得紧。” 
  一床一几一书桌一椅一书架一衣柜,参考书文件全堆在地下,私人电脑放在床头几上,人蹲在地上打字键,两具电话一公一私放在墙角,传真机搁衣柜里,用时才取出插上电源。 
  越是这样挤迫越有灵感,晚上睡的时候把床上书籍搬到地上,白天起床又搬一次。 
  正印不只一次纳罕,“真是怪人。” 
  宁波刚买了房子,背山面海,风景秀丽,书房宽敞无比,可是呆不住,兜个圈就想走。 
  在阿姨家她才有归属感。 
  阿姨最高兴是这点。 
  办公室也一样,大房中再隔一间小房,秘书座位比她的舒适,她站起来时要挣扎一番,往往钩烂袜子。 
  那一天,秘书说:“何先生找。” 
  到了这个年纪,认识的人渐多,记姓名的本事渐渐衰退,“何什么先生?” 
  “何绰勉。” 
  “有这样一个人吗?”宁波茫然。 
  “江小姐,那是我们以前的公司秘书何绰勉。” 
  呵是,小何,那个小何。 
  “接进来接进来。” 
  秘书微笑退出。 
  “小何,好吗?失踪多年,别来无恙乎?” 
  何绰勉却感动了,“宁波,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宁波暗叫一声惭愧,急急施展她巧言令色的本事,“小何,你要是真想我记得你呢,五六年间也该写封信送束花打个电话,不必音讯全无,令人牵挂。” 
  小何支支吾吾,颇不好意思。 
  “你是路过还是回流?” 
  “我回来定居。” 
  “我以为你去半年就会回来,怎么要待六年后才回归?” 
  “后来我到加拿大去了。” 
  “要花六年吗?” 
  “后来,我结了婚。” 
  啊,宁波立刻收敛调笑语气,“那多好。” 
  “后来,我又添了两个孩子。” 
  这就难怪了。 
  “如今一家回来住在岳家,想找老朋友帮忙。” 
  “不要客气,当尽绵力。” 
  “宁波,你果然热诚如故。” 
  语气中颇有感慨,可见已遭过白眼。 
  “我替你洗尘,阖府统请,你把联络电话告诉我,我替你安排一切,现在是我报答老巨子的机会了。” 
  何君一听,几乎没哽咽起来。 
  那是一个冬季,他回来约有一两个月,从前的联络已经完全断开,在报上看聘人广告,薪水有限,不合心绪,他找过朋友,都朝着他打哈哈:“何君你最有办法来去自如,我们怎么和你争。”他找江宁波,不过是挂念她,想叙叙旧,没想到她一口承担,胳臂可以走马。 
  他连忙说:“我一个人出来。” 
  “不,我坚持一家人。” 
  “孩子们吵。” 
  “你放心,我有做阿姨的经验,你还记得邵正印吧,嗨,那真是个人精……” 
  何绰勉笑了。 
  他仍然没想到江宁波会周到至这种程度。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