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灯火阑珊处

第25章


 
  囡囡疑惑地看着她:“送这样的好东西给我,有什么条件?” 
  宁波咳嗽一声,“我想与你母亲言和。” 
  囡囡哗一声叫出来,“不关我事,谢谢这件生日礼物,再见。”笑着逃出去。 
  宁波呆呆地坐着。 
  阿姨笑着过来说:“这些年了,为何回心转意?” 
  宁波取出那本摄影集:“你看。” 
  阿姨惊呼,“哎呀,多久以前的照片?” 
  宁波眼睛都红了,“十六岁。” 
  阿姨深深叹口气,“啊!十六岁!” 
  过一会儿又说:“照片是谁拍的?怎么会登在书上?”宁波差点没落下泪来,“说来话长。” 
  阿姨对那张相片爱不释手,又叹口气,“这样吧,这书放在此地。” 
  宁波不语。 
  再过一会儿,她告辞。 
  囡囡追出来,“波姨,谢谢你的礼物。” 
  “不用客气。” 
  “你认识我母亲的时候,就像我这么大吧?” 
  “啊不,还要小。” 
  “还要小?”囡囡睁大双眼。 
  “是,仅仅有记忆没多久,你妈妈还不会放水洗澡,正读儿童乐园……唉,那样的好日子都会过去。” 
  谁知囡囡笑说:“那时太小了,什么都不懂,不算好,我认为十六到三十六是最好的日子。” 
  “那也不算长久。”只得三十年。 
  “够了。”囡囡比阿姨豁达?不是不是,只不过因为她还年轻。 
  宁波已把照片翻版,放大、着色,做得古色古香,看上去也就历史悠久。 
  罗锡为见到了银相架里的相片,就道:“你姿势很好,正印一副娇纵相。” 
  宁波问:“你认得出谁是正印谁是宁波吗?” 
  “当然,左是你,右是她。” 
  错,左是正印,右边才是宁波,由此可知罗锡为的偏见是多么厉害。 
  “一眼就看得出来。”罗锡为再加一句。 
  “是,你说得对。”宁波笑笑。 
  约了下星期三见面,那一天很快就会来临。 
  江宁波的内心像一个小女孩那样交战良久,终于叹口气,拿起电话,拨到邵正印家。 
  来听电话的正是正印本人。 
  宁波咳嗽一声,“我是宁波,有时间讲几句话吗?” 
  “呵,宁波,”正印的声音十分愉快,“什么风吹来你的声音,长远不见,好吗?” 
  宁波十分震惊,她再说一次:“我是宁波。” 
  “我听到了,宁波,找我有事?” 
  啊,炉火纯青了,敌人与友人都用一种腔调来应付,在她心目中,人就是人,除出至亲,谁都没有分别。 
  宁波只得说:“借你十分钟讲几句话。” 
  “别客气,我有的是时间。” 
  宁波咳嗽一声,“你记得我俩十六岁的时候,曾经去看过一场网球赛?” 
  那边没有回应,好像在回忆。 
  “你在那天,看到一个穿白衣白裤的男孩子。” 
  正印仍然不做声。 
  宁波有点急,“你记不记得?” 
  正印总算开腔了,“宁波,那是咸丰年的事,提来干什么?你打电话来,就是为着对我说这个?”正印语气并无不耐烦,只带无限讶异。 
  “你听我说,正印,我找到他了!” 
  正印更加奇怪,“呵,有这种事,你打算怎么样?” 
  “正印,他约我们喝茶,你要不要出来?”宁波十分兴奋。 
  正印在电话的另一头忽然笑了,笑了很久,宁波打断她:“喂,喂!”正印这才说:“宁波,我已经忘记有那样的事了,我亦无意和陌生人喝茶,宁波,我还一向以为你是理智型,你也不想,你我现在是什么年纪,什么身分,还双双出外陪人坐台子?改天有空,你到我家来,我最近用了一个厨子,手艺高明,做得一手好上海菜,你会喜欢的。” 
  宁波愣住。 
  她以为这是她一生最义气之举,因为正印先看见他且一直在找他,所以她不计较前嫌硬着头皮拨电话叫她出来,把他交还给她,谁知她早不再稀罕这件事这个人,使宁波完全无法领功。 
  她半晌做不得声。 
  正印很客气,并没有挂线,殷殷垂询:“罗锡为好吗?听说婚姻生活很适合你。” 
  宁波连忙镇定下来,“托赖,还过得去,阿罗现在是我老伴,彼此有了解,好说话,你呢?” 
  正印捧着电话笑,那笑声仍跟银铃似地,一点都没变,“我?我没有固定男友,我喜欢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今天会不会尽兴而返?这次会不会有意外惊喜?呵,宁波,这样捧住电话讲没有意思,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好好谈,下星期三怎么样?” 
  “好,好。” 
  “我派人来接你,你没来过我新家吧?装修得还不错。” 
  “一言为定。” 
  宁波坐在书房,直至天色渐渐合拢灰暗。 
  罗锡为自办公室回来,“咦?”他看见妻子一个人发呆,吓一跳,“发生什么事,爸妈可好?” 
  “没有事没有事,我与正印通了一次电话。” 
  “哦,与她冰释前嫌了?” 
  “是,她一点也不与我计较,十分宽宏大量。” 
  “喂,是你主动退让,你比她伟大。” 
  宁波笑了,她说:“罗锡为,你真好,老是不顾一切护短,我需要这样的忠实影迷。” 
  罗锡为也笑,摊摊手,“我还能为我爱妻提供什么?我既不富有,又非英俊,更不懂得在她耳边喃喃说情话,只得以真诚打动她。” 
  “罗锡为,我已非常感动。” 
  “你俩有约时间见面吗?” 
  “有,打算好好聊个够。” 
  “当心她,此女诡计多端,为人深沉。” 
  宁波笑,“人家会以为你在说我。” 
  “你?”罗锡为看着贤妻,“你最天真不过,人家给根针,你就以为是棒锤。” 
  两人笑作一困。 
  天完全黑了。 
  第二天回到厂里,宁波把宫木的卡片交给助手惠珠,“请取消约会。” 
  惠珠睁大眼睛,“什么?” 
  宁波无奈,“照片里两名少女都没有时间。” 
  惠珠不顾一切地问:“为什么?” 
  宁波有答案:“因力,少女已不是少女。” 
  惠珠忽然挺胸而出,“我去。” 
  宁波讶异地看着她,随即释然,为什么不呢?有缘千里来相会,说不定宫木这次出现,想见的不过是惠珠。 
  宁波轻轻说:“那么,你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吧!” 
  惠珠高兴地说:“江小姐,祝我成功。” 
  “得失不要看得太重。” 
  惠珠答:“唏,开头根本一无所有,有什么得与失?” 
  宁波一怔,没想到她们这一代看得如此透彻,可喜可贺。 
  宁波轻轻说:“你去吧!这是你的私事,结局如何,毋须向我汇报。” 
  惠珠笑笑,出去继续工作。 
  宁波如释重负。 
  正印是对的,她与她,现在这种年纪身分,出去陪人回忆十六岁时的琐事,成何体统? 
  过去种种,自然一笔勾销。 
  星期三到了,下午宁波出去赴约,不是男约,而是女约。 
  正印没有叫她失望,准备了许多精美食物,热情招呼人客。 
  光是水果就十多种,宁波最喜欢的是荔枝与石榴。 
  正印笑说:“现代人真有口福,水果已不论季节,像是全年均有供应。” 
  她斟出香槟酒。 
  宁波笑问:“今日庆祝什么?” 
  “大家生活得那么好已值得庆祝,你见过俄罗斯人排队买面包没有?轮得到还得藏在大衣内袋里怕街上有人抢。” 
  宁波十分讶异,愣半晌,“天,正印,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终于长大了!” 
  正印笑吟吟地看着她,“你多大我还不就多大。” 
  宁波与她干杯。 
  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 
  只见囡囡自楼上飞奔而下,“妈,我去去就回。” 
  朝宁波眨眨眼,开门离去。 
  宁波探头出去看,门外停着一辆红色小跑车,囡囡拉开门跳上去,车子一溜烟驶走。 
  “呵,”宁波说,“你给她那么大程度的自由。” 
  正印笑,“坐下聊天吧,孩子的事不要去理她。” 
  “当年阿姨也尊重你,你也并没变坏。” 
  “多谢褒奖,生活好吗?” 
  “还过得去,刻板沉闷就是了。” 
  “谁叫你结婚,结了还不又离,日日夜夜对牢一个人,经过那些年,你与他的伎俩早已用罄,那还不闷死人。” 
  这才像正印的口吻,宁波莞尔。 
  宁波说:“你不同,你无所渭,父母总是支持你,永近在等你,你有没有自己的家都不要紧,阿姨是那种把家务助理训练好才往女儿家送的妈妈,你担心什么,你何需像我般苦心经营一个窝。” 
  正印看着宁波,“这些年来,你对这一点,一直感慨万千。” 
  宁波讪笑,“一个人怎么会忘得了他的出身?” 
  “我不知道别人,你不应有什么遗憾了,你要心足,富婆,再多牢骚我都不会原谅你。” 
  宁波怔怔地问:“是吗?你真的那么想?” 
  正印说下去:“金钱并非万能,买不回你的童年,买不到我向往的爱情,可是你我也不算赖了,这辈子过得不错。”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