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

第70章


这日溪景颇奇,竟有一处鱼缸大小的漩涡,渔人从漩涡处伸手,又掏出带字之石。
  郑王立即命人百里加急禀告天子,并供奉上字石。天子以为吉兆,大悦,命人继续打捞,约有七日,这石终于竭了。
  郑王一片忠君之心,命人把所有溪石供奉起来,不过三日,天子竟派异姓侯赵氏带十万大军攻打郑国,唾骂郑王狼子野心,人皆可诛。
  原是那些字石被百子阁尚闻院的学士们拼成了文章,竟是上天降罪大昭,数落天子失德的檄文。文章中写道,天子失九德,犯四罪。“九德”是陈词滥调,不提也罢,可“四罪”就值得玩味了:一者不仁,鸩杀三公五将,先帝辅臣尽折于手;二者不义,苛待诸侯百国,唯奇珍珠宝不纳;三者不慈,百国饿殍满地,瘟疫横生,国之将乱,君不思检点自省,尤爱美色,唯奸妃佞臣是用;四者不明,鹿鼎天国,穷兵黩武,四夷征讨,国库虚耗已久,益发苛捐待民。
  天子吃了个闷亏,气得心肝都颤。到底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平素瞧着恭谨不敢抬头的,瘟疫天灾连绵之际,他便想着趁乱起事了。只可惜老将老矣,新将尚不得用,实力雄厚者,唯有四方异姓侯可继力。
  江东谢侯自云相死后,便一直倦怠国事,沉迷酒色,如今年过七十,早已不复少年时惊才绝艳的第一公子模样了;江北侯去年刚死,世子和几个兄弟正内斗得厉害,这时也不大顾得上;江西侯爷倒是正值壮年,可早年出征断了腿,带兵打仗也困难了些;唯有江南侯,年龄合适,资历合适,人也谨慎,天子便点了他去征讨。
  另有穆王世子,他的亲侄子,被唤作“大昭明珠”的成觉做了监军,这一番打点,天子方才放心。成觉临行前,接到天子信函,信上说:“郑贼岂为成氏也?猪狗不如。盼儿速剿,制叔之逆,还伯之道。”
  这话也挺直白的,就是说宰了你叔,给你伯出口气。
  到底是嫡亲的侄子,成觉唇角抽了抽,没说什么,便一身枣色战袍,与殊云一同去了。
  那厢郑王也不是好相与的,群众基础好,百国皆竖起拇指称“贤王”,手下能人强将又颇是扎实地笼络了一些。如今天子征讨,他似乎真是披了冤屈,哭天喊地的,底下人义愤填膺,一呼百应。
  江南侯大军压境,成觉骁勇高傲,自请做先锋,拿枪挑了郑国好几个上将,郑王脸都绿了。
  成觉备了囚车,拿银色缨枪指着他郑王叔道:“万事俱全,只待叔矣。”把个贤王气得仰倒。
  孰知,风云变幻也只是片刻工夫,下半夜,郑王的援军来了—楚王长子来增援了。
  与郑王一母同胞的楚王也反了。
  江南侯艰难地拼了半年,终于抵不住了,求天子增援。天子点了素来信任的穆国、平国两国。平王世子亲至,而穆王一向体虚,不能亲征,只得派了三员上将并同十万大军为哥哥、儿子撑腰。可兵马方行至魏国官道,就被魏王从后面包抄,上将奋力突围,却也死伤五万有余。
  一向老实的魏王与穆王素来没什么恩怨,可此时不知怎的,竟趁乱反了,与郑王、楚王在濮阳结了盟誓。
  穆国何等大国?穆王何等身份?魏王这事儿干得太不厚道了。穆王不干了,穆国百姓决定跟魏国拼了。
  于是,这一场历经三年的热闹仗,嗯,或许说是浩劫更贴切一些,就这样正式开始了。
  算上后来才加入战事的更始王和被驱逐的小郑王,八王之乱从此而生。
  这一年,成觉二十二岁,扶苏二十三岁。
  距离最初的齐明九年,整六年。
  若问这世间哪个国家最富,共五家,齐、楚、晋、郑、穆。若问大昭哪个世家最富贵,则推姬、明、司、郑、吴。而问这百国何人最富,却只有一人,江东谢侯。
  旁人家的富贵总是一时一世之强,比炮仗的短暂响亮还不如,而谢侯的富却不是今日之发迹,而是世世代代的积攒,世家簪缨,帝宠稳固的结果。
  谢侯祖上在太祖时便是赫赫有名的英雄将军,后又为太宗所赏识,进后宫五女,皆受宠,仅次于皇后妫氏,据闻谢门荣极之时,遇到皇子皇孙都不必行礼,由此可见一斑。说也奇怪,旁的门第总有一二不成器之人,可是,历代的谢门子孙皆有出息,出将入相者,不知凡几。如今的谢侯,正是云相生前唯一的关门弟子。谢门侯爵自太宗始世袭罔替,旺到谢侯处,已经十五代了。谢侯封邑在江东富庶之处徽,独列一城,除了岁岁进贡,旁的,皆不受朝廷约束。徽城原本是大昭的旧时国城,可是,北匈奴进犯频繁,太祖时便迁了都城,而这城便赐给了近臣谢侯做封邑。
  可齐明十五年,八王之乱如火如荼的时候,一向太平的江东也有些不寻常。
  原是谢侯官邸闹了鬼。而这头鬼,比起旁的鬼,特别些。
  它不怕道士。
  年届七十的谢老侯被鬼闹得没办法,在都城徽城八面墙上贴了公文,谁能除去这头鬼,奉送一半家财。
  于是,像捅了马蜂窝,拜访的能人异士络绎不绝。诸侯都来了好几拨人,眼瞅着这小鬼存在感不容小觑,指不定谢侯一半家财能稳固了大昭江山,也能改头换面。大家心里门清。
  郑王一党来过,江南侯一党也来过,谢侯冷哼,不除了鬼,肠子绞成沙,心肝开出花,也甭想拿走一个子儿,管他天皇老子还是王侯贵胄。
  什么,您问当今的谢侯底气从哪儿来?有钱的没他有权,有权的没他兵多,兵多的没他底蕴厚,底蕴厚的没他姻亲广。单单谢侯爷的姑母辈,有好些就做了皇妃、王妃,分布在各国,哪国的小崽子见他不得尊称一句表舅?
  是以,不过明路,连天子都不能强着来。
  对垒两阵的诸侯为了军需急得挠墙,可也奈何他不得。
  说来也有趣,这鬼来得十分蹊跷。
  那会儿,中北战场如火如荼,大昭明珠耐操耐磨,一个当几个上将使,今日江南侯陈情天子,又流了泪,表了忠心,明日郑王太妃老人家就被郑王搀扶着祭了祖。你方唱罢我登场,谢侯年纪大了,爱看热闹,专门派了探子去前线瞄着,两方谁得谁失他都乐。
  他二十郎当岁的时候,皇子并同王子们都已十分争气了,出使征战杀敌使阴招,谈笑自若,哪个不是一把好手,可这一辈的宗室王子除了成觉同郑王世子显了名,其他的都还是巢中雏、草中蛋,被王老子呵护娇养得过分,谢侯十分看不惯。
  他这一日同老仆谢由聊得兴起,抱起一壶茶水便骂道:“说起来倒是羞提,先帝不知道地下抹不抹泪儿,得亏老子无子嗣,否则生个七八个也是被这群成姓龟儿子坑的命。只打场仗,花架子忒多,拉起老娘、儿子做筏子,又流泪又陈情的,算他娘的什么能耐,传出四海,还不叫那帮夷族笑掉牙。”
  谢由脑门大大的,像个寿星公,牙掉了不少,说起话来有些漏风。他小时候当书童背书包,大一点挡女人挡男人挡一切好色之徒,再大一点,战场背人一跑十八里。跟了一个不安分的主儿,谢由一辈子愣是没闲住,临老了,天天还要陪着主子说古。他的侯爷打小有个毛病,记性不大好,什么事儿都不大过脑子,前儿见过的人今儿就不记得长相了,譬如他说年轻时的某某某,谢侯回应,啊,是他啊,他干过什么什么什么,谢由就犯迷糊,那不是谁谁谁吗,不是某某某啊,谁谁谁年轻的时候怎么怎么样了,谢侯就打岔,怎么怎么样的不是叉叉叉吗,谢由就……
  谢侯打小就这么没心没肺地长成了一副倾国倾城的模样,先侯爷暗地里也说过,得亏是个儿子,若是个郡主,真真要成祸水了。
  可这个祸水,娶了三个妻子,却一辈子无嗣。
  谢由觉得他主子哪哪儿都好,就这点值得遗憾一下,“您生了,也许有公子们在,他们就不这样儿了呢。”
  谢侯二十岁一把尖枪挑了四国叛乱,天子大悦,曾侯上封侯,与秦将军秦戟并称“十三枪”。秦戟是“十全十美”的“十”,谢小侯是“三枪艳冠天下”的“三枪”。
  有了十三枪,大昭足足太平了五十年。
  “我老了,秦戟死了,先师云相也于二十年前羽化,眼瞧着他们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眨眼间就乱了。”谢侯啜了口绿松罗,说话的时候,松弛的眼角耷拉着,看不出笑还是没笑。
  “谁说不是呢?可是秦帅好歹有个小太子为后,您和云相就可惜了。”谢由这老头说话漏风。
  “小太子一条命保住保不住还难说;这在外忽闪几年,少小离家,成不成得才又是一说;圣意如何,到底想不想让他回去,仍是未知。算一算,他今年二十有三,身在天室,恐怕子女已经成群,可如今莫说子嗣,连身家都难保。”谢侯叹气。
  谢由也叹气,“是啊,先皇后多乖巧啊,小时候随她父亲来徽城,我驮着她逛街,予她买果子,她就给我唱了一路儿歌,弯着眼睛,衫子干干净净的,十分可爱。我还想着您要是有个世子,先皇后做个江东的王妃也是使得的。谁料她竟……”
  谢侯咕咚了一大口茶,点了点红漆木桌,道:“这就是债。他们祖孙三代欠了成家了,得还。像谢家这头儿欠的还完了,这不就解脱了。百年之后,谢家不背个卖主求荣的名声,也算我们这十五代人没白白为他们家流血尽忠。”
  “除了您和我,难不成谁还能知道了?”谢由觉得主子心思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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