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

第90章


  章咸之也是顶有名的凤命,我不明白父亲在谋划些什么,直到我再次嗅到婴的气息。婴戴了个普通的人皮,眼睛依旧清澈。
  我抱恨自己如今只是只小鸟儿,不能杀了他,却只能和愚蠢的小书呆朝夕相对。她日日时时穿着书生服,梳着童子髻,坐在果子树下念书抚琴,书念得如同嚼蜡,琴抚得毫无韵致。我与她朝夕相对,厌倦极了。
  小书呆时常说一些奇怪的话儿。她说,这世上有便是无,抓得越牢的东西散得越快。她说云飘来飘去永远不会累,是因为云没有想去的地方,没有想见的人,等到它停驻在何处,见到想见的人,便会掉下很多眼泪,变成雨水。她告诉我,她以后待到父母亲百年仙去了,便要到深山中去,清清静静地活着,不要再与人交往,她怕她有一天会太喜欢一个人,有一天又会太恨一个人。她讨厌自己变得失去控制。
  我翻了翻白眼,她便缓缓笑着,与我对视,“阿柯,我宁愿喜欢你,也不愿喜欢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
  她的眼珠离我很近,黑得令人目眩,我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了一步,一爪踏空,从石凳上掉了下来,却被这女娃双手接住,她在春风中歪头笑了起来,桃花、杏花全都洒落在她的黑发和那件蓝衫上,她的眼中全是明亮,好像两轮小小的月亮。我从那时,瞧她可爱。
  再过三年,瞧她已是心乱。
  我一直是她宠爱的紫莺。她慢慢长大,从不起眼的小书呆变成了一个依旧不怎么起眼的少女。可是,她在我的眼中,一日日那样好看。
  我不在太平都城三年,不知父亲着急成了什么样子。我是他的爱子,他岂不惦念?
  忽有一日,婴失踪了。又忽有一日,我一觉醒来,竟已变成人。
  那闺房床上还睡着那样好看的少女,脸颊红润,唇微微张着。
  我静静看着她,趴在她的床前,想要用真正的手去抚摸那张脸,如同她无数次抚摸着我一般。
  可是,她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缓缓睁开了眼。
  我落荒而逃。
  我回到了太平都。
  我的母亲见到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骂我不孝。
  我的父亲慈爱温柔地看着我,高高在上地坐着。我第一次发现,他距离我其实一直并不如我想象的近。
  我向父亲讨旨,在第二年的春天,娶了小书呆。
  可是,我迟了。
  小书呆陌生地看着我,她在新婚之夜告诉我,她喜欢着别的男子。
  我离开之后,她喜欢上了一个男子,那个男子说等她长大,便来娶她。
  我知道婴那一日的失踪也许大概是真的无法瞑目地死了,因为我失去了我的爱情。
  过年的时候,母亲率领众人拜见母后娘娘的灵位,父亲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我看着他的眼神,竟感到害怕。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镜中那个因为得不到恒春而深深痛恨厌恶着她的自己。
  他冷眼旁观着灵位,可眼睛却瞧着让人难过。
  我掂量着心里对小书呆的喜爱,遥遥看着父亲,在想他到底隐藏了多少庞大的爱意。
  昭从太宗时起,对历代陛下便有训诫:禁中断痴情,俯首天子志。欲不为人知,先绝己心愿。
  如若预备当上天子,首先便要断了对喜欢的姑娘的痴情。
  父亲曾说过这样的话:贵妃于你们是红颜祸水,于我却不是。皇后于你们是贤德可靠,于我已非如此。
  天下万民都知道,我母亲是父亲的爱妾,我是陛下的爱子。他爱得不得了。
  我看着父亲,忽然明白我与我的母亲误会了什么。
  贵妃是妨碍不了父亲意志的女人,皇后于陛下,却是真正的红颜祸水。
  婴带着天子之志回来的时候,父亲含着泪笑了。
  我在那一刻便有预感,这天下将来一定会是婴的。
  我与觉日后造反,三分天下,也不过是被天子逼的。
  天子有个爱到心坎里的爱子,爱到把所有的一切都要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他的孩子,欲望、决断、谋略、爱民之心、藐视天下的气概、清除诸侯之患的勇气,他有的,没有的,统统都要给他的爱子。
  天子有爱子,是他最爱的女子所生的孩子。
  与我并不相干。
番外三 青山
  我闭上眼,不知几天几年。困在黑暗中许久,却嗅到微微不知名的异香。黑暗之外,有龙吟虎啸,仙鹤低鸣。我有时听到泉水淙淙,有时又觉时间静止,只余风声。
  有人对我说:“你哥哥刚走。”
  我没有舌头,无法开口回答。
  这声音苍老,“你得告诉我,你愿不愿意救他。”
  我点了点头。我手脚并用地比画着,问这声音,我哥哥去了何处。
  “他因有未完之愿,日后方能投生。”
  我问他,我哥哥想要什么。
  “你哥哥来世,想报答一个乞婆。”
  我茫然想着,我还有什么可替哥哥报答。
  “那乞婆是天生的乞命,你可将你日后所有的荣华富贵及美貌赠予她。”
  我点了点头。
  “你哥哥来世,还想要一样东西。”
  我迫切地咿咿呀呀,空空的口也不过做着徒劳的型。
  我哥哥,最想要什么?
  “天下。”
  我来到奚山的第五年,有一只猴儿轻轻敲我石门。
  他说劳烦我这新邻居为他取个名字。我观他通体发翠,颇为稀罕,便以翠氏为姓。想到他独个儿孤孤单单,同我一般,便笑道,如今为你取名元,待你有了子孙,便朝后排序。
  从翠元到翠三八三,需要三百年。从翠三八三到只剩下翠二五,只要一瞬间。
  我来到奚山的第十年,有一个小小的童子轻轻敲我石门。
  他说他是我埋在海棠树下丢弃不要的舌头,他伶牙俐齿,十分可爱。我如今面容枯槁,是因我之生机,系于望岁生机。口中之舌也不过望岁枝上一片瘦长绿叶所造,麻木十分,喝酒吃肉皆无滋味。
  我唤他阿箸。
  我来到奚山的第三十年,有一个黑衣的青年轻轻敲我石头门。
  他说他是我旧时棋盘上的一粒棋子,在人世混迹太久,颇为厌倦,特来投奔。我看棋盘黑白分明,变幻莫测,略一思索,为他取名秀提。
  秀提有大造化,跟随了灵宝天尊,做了末徒。临行前,我抹去了他这段回忆。
  有相熟的山君曾言,他道听途说,秀提是要做五世相爷的好棋子。
  算了算,如今,已到第五世。
  我来到奚山的第三百年,打扫了窗几,从父亲临行前装的几件随葬物事中掏出一把紫壶、两只杯,自斟自饮,虚席以待。
  石门外,也有二三喜鹊。
  二哥就这样回来了。
  我得宠溺他一生一世,做个他,像他待我那一辈子。
  唯愿他,此生,便是那个前世懵懂的我。
  被钟爱,被安排。
  虽则天常有不测风云。
  我也曾想,我若为天,该有多好,定善待他终生。
  我若为天,他的磨难中总存一线希望,痛苦中还有转圜。这世上神话故事颇多,每一桩,都是我来演。我来做山,做海,做泥荷,做蝼蚁,苍天有束光可偷,我也偷来,予他做个冠带。你何必惊讶他竟不能处处识得我,也不必知道,这样的强制安排不是为了满足我的爱,而是为了想要他还能笑出来。
  天下甚美。我还肯爱这山河,只是因为他还热切地爱着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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