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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公家宴散之后,蒙氏指挥着仆役们小心将夜昙花盆从花架上取下,一一放置回庭院的廊下,安置在通风透气的阴凉处。
朱谦泺身后跟着朱兆新从庭院外走了过来,朱兆新快走两步,朝蒙氏拱手道谢道:“婶婶,给谢七的叶片多谢婶婶了。婶婶若是有甚要使唤我的,婶婶尽管说!”
蒙氏听着好笑,道:“这倒是奇了。是谢七娘要的花叶,我叶子也是给的谢七娘,我们家大郎君这是为甚给婶婶道谢呀?”说着蒙氏细细瞧了瞧朱兆新的表情。
蒙氏的话问得轻松,但朱兆新答起来就不太容易了。他吭哧了一下,好容易想到了理由说:“叶子总归是我问婶婶要的,我如何不该道谢。”
朱谦泺、蒙氏两夫妻互相看了一眼,都是笑。朱兆新这孩子,打小到大,有哪一天像这样捋顺了毛地说话了。也真是稀罕。
蒙氏摇了摇头,笑着说道:“阿新也不必与婶婶道谢,谢七是个好孩子,我是见她真正是个爱花的,要了叶子回去也定能好好栽、好好照料,才肯将叶子与她。你不看这宴散了有多少人来问我要花要叶的,那等跟风的我是一个都不肯给。”
朱兆新猛点头,很有些赞同蒙氏的话。
朱谦泺道:“我也看见了,丞公家几个孩子都长得不错。他们家是上面的都婚配了罢?”
辅弼相丞之间来往很多,彼此之间家里情况都是很了如指掌的。蒙氏当下便给朱谦泺数道:“丞公家大郎取的我们家十八,二郎取的雍州左氏柚娘。他们家三郎是前些年折了。四郎才十一岁,还早着。丞公女儿多,但大半已经嫁了。大娘是给王家了,前面三个都嫁在金陵,中间几个却选的远,有在杭州的、汴州的、宣州的。我记得他们九娘是定给了卫家五郎,就剩七八还未定了。”
朱谦泺听了,想想谢七谢八看着都不错,遂点头道:“我们家三十三也还未娶,快十八岁,这两年事情多些,却有些耽搁他了。”
朱兆新还在一旁,叔叔婶婶说起了话,他略略听了几耳朵,立即竖起了警惕的天线,有些紧张。
蒙氏一听便知朱谦泺的意思。朱三十三也是朱家四房这一代的嫡次子,身份上配谢七倒是不差的。想了想道:“门第上倒是很相应。只是三十三长得不甚俊俏,谢七我看着是个精细人儿。”言下之意,就是谢七未必看得上朱三十三了。
朱三十三的相貌只能算个端正,金陵世家郎君当中俊美风流的不知凡几,在这样的金陵长大,谢七娘能看得上朱三十三的概率并不高。相貌虽说不是这年头人家拣选夫婿的第一要求,但还是很重要的。
朱谦泺也明白这一点,笑道:“你们女郎就是想得多些。照我看,我们家三十三怎也当得上一个年轻有为了,谢七配他不委屈的。回头我寻个空闲,先问一问丞公就是。”
“便如此罢。”蒙氏笑道:“我看着谢七就是个好孩子,虽然性子有些冷,但心实。能聘给我们家就好了,往后便能在一处莳花弄草。”
叔叔婶婶的谈话朱兆新就只听了这么多,宴散之后已经快要四更,他很快就被叔叔遣回了自己的院子去歇息。但是他一夜都没有睡好,辗转反侧良久方才入睡,他作了个梦,梦见谢家七娘嫁给了只比他大上两三岁的三十三叔,立刻怒醒了。
第二日清早,朱兆新就兴冲冲地去寻朱谦泺,直接道:“八叔,我要娶谢七!”
……
仲秋之后天气就渐渐转凉了。仲秋后第二日,华苓午睡起了床之后,溜达到茶园里,看七娘处理从辅公太太手上得到的夜昙叶子。
辅公太太亲自给七娘选了一片老叶,半尺长的老叶叶身有些斑驳粗糙,并不如那些能开花的新叶好看。八娘也闲来无事来凑热闹,看了就嘟囔道:“辅公太太怎地小气,有那么多叶子,给七姐就只肯给这样难看的。也不知栽下去再开花是否特别丑。”
七娘将夜昙叶仔细截成了三段,用纸轻轻吸干水分,平放在装好了泥土的花盆里,然后安置在屋檐下阳光不能直射的地方。然后才朝八娘说:“不是这样的,拿来栽的叶子是老些好,嫩的容易坏。”
八娘半信半疑:“真的是这样嘛?要知道街市里大家伙儿买卖菜蔬,各个都选的嫩的。”
七娘有些无语,不知如何跟完全没有相关了解的八娘解释。八娘喜欢装扮,喜欢聊天,就是不太爱看书,对这些需要记忆的偏门知识也没有什么兴趣。
华苓歪着脑袋趴着椅背看她们说话,这时候才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人都是长大了才能养孩子,叶子自然也是老了才能长出新的么。”
“强词夺理。”七娘斜了华苓一眼。
八娘想了想,道:“是这么回事。可是,不就是为了栽出花儿好看吗,这等小事,交给仆婢就好了啊,为甚要自己动手。”她抬起自己的双手,柔嫩无暇,微微有些丰腴,圆润的指甲上还染了漂亮的浅红色。
“你们瞧我的手。这指甲颜色好容易才涂得完美,耗了我好几天。若是磕碰了我可要心疼。”
华苓懒洋洋地瞄了两眼,打了个呵欠。“挺好看的啊,涂一回为甚要好久?”
八娘立刻来了精神,细细说道:“这可不容易呢。需取那新开的凤仙花儿,选了想要的颜色,摘下一捧来,细细洗净了,控干上面的水。在钵里捣碎,再加上矾粉混合起来,就可以敷到指甲上。敷好了,用纸裹上过一夜,第二日就能看到好看的颜色了。不过,第一回染的颜色有些淡,若要染成我这样完美的红色,总需染上三回。”
华苓听得叹笑,这到底有多少工序。为了漂亮总是要折腾的。也是世家女郎身边有大量仆婢,这些繁琐的工序都有人做,才这样舒服。
七娘已经折腾完了,在侍婢端来的水盆里濯手。
八娘煞有介事地说:“我姨娘说,女子身上别的都不是大事,只一个,不能丑。”八娘看了看梳妆很不走心,头上只用一根玉簪将头发挽起来,甚至没有画妆的华苓,又看看肯拿自己的手去摸泥土的七娘,道:“虽然是在家里,可是你们也该多注意着些。不论是多漂亮、多厉害的女郎,若是年老色衰了,看看还有谁愿意看你一眼。”
七娘皱眉道:“小八没事多读些书。”
华苓笑出了声。七娘继续道:“梳妆当然重要。但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小八你也该记着。”
八娘气鼓鼓地说:“我也不是不读书呀,四书五经我都读了。我说的是梳妆,与你们说的都不是一回事。”
华苓毫无形象地巴着椅背,将下巴搁在上面,笑道:“八姐的想法也有道理。爱漂亮是应该的,将自个儿打扮好看了,不论别人看着开不开心,首先自己就开心了。”
八娘连连点头:“就是这个理儿。”
七娘挑起眉毛,她倒要听听华苓又要说什么。华苓总是有许多歪理,许多都是似是而非,能听不能信的。
华苓问:“是开心重要,还是漂亮重要?”
八娘犹豫了一阵子,说:“那还是开心重要些罢。”七娘亦然点头。
华苓说:“我听说过,西域有些国度的妇人,可是很流行将牙齿染成黑色。这与染指甲儿也是一样的意思罢?”
八娘一脸嫌恶:“我还嫌弃自个儿牙齿不够白呢,若是染成黑色,那即使原本有五六分的美貌,也直变成无盐了。”
华苓说:“那他们自己都觉得好看,若是有那不一样的,不肯染黑牙齿的人,就成了他们当中极丑的了,没人要的。”
七娘干脆地说:“那他们的脑子全都是被门板夹了罢。”八娘点头附和。
华苓忍不住笑,七娘也学了她这句话去,听着太可乐了。“总之,人真的很奇怪,一个事情若是大家都在做,那不做的就变成怪人。”她看看八娘,摊摊手道:“所以我就成八姐眼里的怪人啦,我可冤枉。我今日觉得不打扮比打扮要开心,于是我不打扮啦。你看,开心最重要。”
七娘叹气:“小九就爱强词夺理。”
华苓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确实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卫羿告诉她将要出发,但是她没有问是哪一天。她没有问,卫羿也没有说。回头才叫人去打听的,说不是后日就是大后日,卫羿就会率麾下兵马启程。
现在卫羿已经回城东百里外的扎营地去了,他们将先在长江边登船,往苏州去。重新调往东北的粮草只有最富庶的江南道才挤得出,这些粮草将首先汇聚到沿海的苏州,装船以后,从海上直接北运,直送到新罗半岛上,鸭绿水的入海口。
到达这里,输送给驻守鸭绿水一带、防范新罗的军队的粮草可以卸下了,但是卫羿还要继续督促队伍前进,将剩下的大半粮草送往东北的最北一带。时间上是很紧的,粮草必须在十一月前到达地方,不然东北严寒的冬季到来,所有人就都寸步难行。
这真不是件舒服活儿,路途的最后一段必须弃舟登岸,而且来自敌族的窥视也不得不防,这才是需要卫羿麾下这批精锐军士随队押送粮草的主因。
如今鸭绿水是大丹和新罗势力的分界线。鸭绿水以南是新罗半岛。新罗这些年向大丹朝贡,看似温顺,但老一代的人从不曾忘记,就是四五十年以前,新罗可是曾经尝试过反叛,出兵攻打大丹州城。
新罗人民风悍勇,单看这几十年来,大丹无法将新罗人的势力范围继续压制下去,就能知道这个种族并不好对付。
华苓让府里执事立即在金陵周近采购一批常用的中成药,还有纱布、绷带等常用的医护品,直接送到城东卫羿麾下的营地去。只是要得急,筹集到今晚深夜,大概也只能筹到足够五六百人使用的分量。考虑到军营里也要整装打包,这些东西最晚明日早上就该送到,不然他们也难得带上了。
这批药其实不是给卫羿,是给卫羿麾下的军士用的,常见的头疼脑热、大小外伤之类都有对症的药丸,也只有这种常用药多准备些也不浪费。若是当真爆发战争,多一份止血药也许就能多保存一份战斗力,多让几个人活下来,赢面也大些。
至于卫羿自己,出行应有的细软物件家里自然有准备,有药叟在,卫羿自用的药物储备比金陵绝大多数的人家都好许多,应该不必她如何费心吧。反正也想不出应该准备什么,就让金瓶照前例备一些算了。
华苓揉了揉脸。她叫来碧浦,道:“去前院,问问看负责采购的陈执事在何处,令人告诉他,到一更后,不论是得到多少药,都赶紧送过去,不要再拖延。再派个人去弼公府问一问,卫五郎到底是后日还是大后日出发。”
知道事情急,碧浦赶紧去了。
……
晚食后谢丞公方才归了家。家里各园子人都已经用了饭,早的都已经歇下了。傍晚时六七八-九一道到前院探看凤娘和柚娘,晚食是跟着两位嫂嫂用的,倒是迎接了爹爹一回。
谢丞公在朝里工作一日,回到家已经十分疲累。不过今日有一桩事,还是不能拖到第二天的。他单独叫了七娘到身边,问她道:
“如今为父手上有两门亲事,欲要求娶菁娘。一是你长姐、长姐夫为你说的,是三品吏部尚书周家的嫡次子周仲元。周氏也是富庶大族,周家次子为人温文,性情稳妥,算得少年英才。他如今年十七,再过一二年,入朝不难,年岁上与菁娘也是十分合适。又一,是辅公亲来提的,是朱家下代的嫡长子朱兆新。朱兆新身份还略高些,还算上进,前程也确然更好些。但为父观他品性粗莽,年纪也还略小。又时常奔波在外,未必为良配。”
“往后嫁了周家子,菁娘也可长居富庶金陵。不过,朱家子也有好处,若是选了朱家子,菁娘往后便是当家太太,或可为宗妇,若是朱兆新争气些,叫菁娘成为下代辅公太太也未必不能。朱家子身份是更高些。菁娘心里可有想法?”
谢丞公淡淡道:“婚姻之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为父也不会全凭己见,不听听儿女想法。菁娘不必害羞扭捏,心中若有想法,只管说来。”
七娘的脸腾地红了,谢丞公说出来的选择让她一时有几分荒谬之感,又觉有几分无措。朱家为朱兆新求娶她?朱家怎么会为朱兆新选她?还是,这是朱兆新自己的想法?怎么说都好,朱兆新是朱家一代嫡长,嫡长的身份与别不同,至少,娶妇是最讲究选居嫡长的女郎。
低头想了一阵,她又抬起头来,问谢丞公道:“爹爹,女儿心里不解。便是单论身份,女儿也并不以为,朱家愿为其嫡长子选女儿为媳。如此情形,即便是女儿嫁至朱家,日子也未必好过。”
谢丞公面上有极淡的笑意。便是只听这一番话,就能知晓,七娘这个女儿心里是自有一杆称。能衡量事情好坏,不仅看得见家世地位钱财,这就十分难得。他细细看了看七娘,微微笑了一笑,道:“此事是辅公亲自来提,是朱家子所求。如今是他家求娶,不是我家求嫁。亲事不急,为父不会就此应下,往后再看一看便是。”
七娘的手紧紧地捏在一起,她如今心很乱。她是曾想嫁朱家子,但并未考虑过朱兆新。……不,其实还是考虑过的,她还是要承认这回事。可,即使暂且抛开朱兆新的为人不谈,身份地位上,她是选谁家子弟都有可行,但就是朱兆新这种嫡长子并不太可行。
相比之下,朱三十三也许更适合她。这些日子她与朱三十三略有接触,那位郎君的年岁与她很适合,身份也很适合,为人憨厚,也还未婚嫁。想来以后若是在一处过日子,至少也能得一个‘相敬如宾’。朱三十三也不是承重子,自由更多些。虽然相貌普通些,但七娘自己并不太介意这一点。
可是,朱家来人已经先提了朱兆新,她若是说出,她不愿选朱兆新,却想要在朱家另行择选,是不是显得太自把自为?
见七娘垂着头,不说话,谢丞公只当她是心里害羞。便道:“可以了,菁娘回去罢,人生大事自有为父作主。去与你姐姐妹妹们都说一句,速速回去歇息。甚晚了,即便是在家里,也不可到处乱走。”
七娘心里一慌,抬起了头来。
谢丞公摆了摆手,已经凝神翻阅桌案上堆放的公文去了。
七娘不敢再说话,也不知应说什么,只好静静地出了爹爹起居的屋子。
……
华苓几个在澜园庭院里等着七娘,见她表情有些茫然,似乎还有些失落,都是奇怪。华苓拉住七娘的手,道:“爹爹责备你了?”
“并不是。”七娘摇头。
六娘说:“可是问你自个儿的想法。上回爹爹也是这样唤我来,问了我的。”
七娘犹豫地点了点头。
八娘小声惊呼:“这就要到七姐了!——等七姐定了人家,家里就剩我和四郎了!九娘已有了人家,那姐妹里岂不是就剩我一个!”
有八娘在其实还蛮开心的,华苓弯弯眼睛。她问道:“七姐,那爹爹说了甚?”
六只眼睛齐齐看着七娘,她一时也不知为何,想到要将爹爹与她说的那些话再拿出来说,脸就有些发烧。犹豫半晌,还是将爹爹告诉她的话都说了。一听说朱家是朱兆新求娶七娘,华苓几个是立刻就惊掉了下巴,七娘和朱大不是一直见面就吵,见面就吵,这是什么发展。
八娘倒是很羡慕,说:“其实朱大也不错啊,好歹是一代嫡长子呢,聘礼肯定是很多的。日后努力些,说不定能当辅公,那七姐就是辅公夫人。”
华苓叹了口气,说:“八姐是不晓得罢,四家近三代的家长,只有我们爹爹一个是嫡长。现任弼公、辅公可都不是,将来朱大也未必能成为辅公。有这样的念头是很好的,但也要有心理准备,位置只有一个人能得到,其他的人也要过日子。”
而且,身为嫡长,自小就会担负着家族给予的期望长大,若是以后不能登高位,也有可能就这么一蹶不振。华苓也还记得七娘与她说过的关于未来的想法,平心而论,若是七娘当真想以后离开中原,到更远的世界去看看,身为承重子的妻子就不太可能。便是这想法,都会被斥为不稳重。看看华蓉吧,嫁了王磐之后,一家族的大小内务都在身上,生孩子更是占据许多时间,平日里是连个空闲都抽不出来。
七娘默默听着,表情有些迷茫。
六娘看她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道:“自个儿若是没成想,就交由爹爹决定罢。爹爹总是疼我们的,放宽心,日子不会错的。”
七娘只得点头。
华苓觉得看这样子,七娘对朱兆新并不是完全不看好的。爹爹事务繁忙,这时候就应该兄长出马,去估摸清楚朱家的想法和朱兆新的人品。若是朱家真心来求,这桩亲事还算很有可行性。往前这样的事都是大郎去的,家里就是大郎最有份量,外面人也没有几个敢蒙骗与他。但如今大郎还身在江陵,也只好请二郎夫妇去了。
姐妹几个说了一下,六娘立刻就去了寻同胞哥哥。二郎一口应了,只说这两日就携柚娘到朱家去坐坐,让妹妹们都放宽心。
……
“都尉,丞公家送来一车成药,还说,还有些在路上,最迟明早送到。”卫旺到卫羿的营帐禀告。“另,城中府里传来了药叟的口信,药叟说了,只待都尉启程,他老人家就往南边去。他老人家说了,金陵城并无甚可乐之处,还是南边儿有趣些。等都尉差事办完回金陵来,要娶妻了,他老人家自然就回来喝徒媳茶了。”
已经是三更时分,夜深人静,营地里有值守军士在结队巡逻,远远近近除了轻微的刀兵铠甲碰撞声、飞虫鸣叫声,并没有更多的声音。
“知道了。”主帐里依然燃着灯火,卫羿跟前的矮几上摊开了一张宽大的大丹地图。他眼神平静地抬起头,道:“既然药送来了,令罗军医领着人去,点算分类入库。”
“是,都尉。”卫旺嬉皮笑脸地说:“都尉,谢九娘子待我们就是好啊,这时候还想着给我们备药呢。”想想卫旺又摸了摸头,奇怪道:“说起来,也是奇了怪了,谢九娘子记着我们这些小卒子,怎地这回忘了给都尉准备些物件儿。往前哪一回过节都是都尉有,我们没有,现下却是我们有,都尉没有,嘿嘿,嘿嘿。”
说完这话,卫旺就发现自己是作了大死,卫羿浑身飒飒地冒寒气,眼神冰冷地盯了他一眼。卫羿的威势太可怕,就像一头盘踞在营帐中的远古巨兽,凶口巨张,无声咆哮。
这半年以来,在药叟的调养下卫羿已经恢复了内力。不仅如此,因为在力量持续低迷的情势下并不曾放弃修炼,几年以来,卫羿在武艺上的领悟已经更上一层楼。如今他就好象一朝挣脱了牢笼桎梏的猛兽,威势赫如山海,力量和技巧都趋近于完美。
卫旺连滚带爬地往外跑,鬼哭狼嚎:“都尉,是我说错了,谢九娘子给都尉预备的物件儿定是还未送到罢了,都尉饶命,属下这就去催催,催催催。”
卫羿盯着营帐门口,遮风帘子被风吹起,显出外面深沉的黑夜。后日清晨拔营启程。他的耐性是有限的。还有一日时间。若是谢九还是如此表面温顺、内里桀骜,他不会再放过她。
……
十七日清晨,华苓起了床,换了骑服,用了早食就到校场。诸课都停了,但是锻炼身体依然是个好习惯。兄弟姐妹们只要是在家中,每日清晨都会到校场来习骑射的,这也是个交流感情的好时候。
年年锻炼,日日锻炼,家里人都很少生病,倒是二嫂柚娘身子略弱,怀孕以后时不时就要请良医来一回。
加上凤娘临产日近,为了府里这两位双身子的金贵娘子,府里已经请最常来看诊的张良医住下了,又从外面重金请了三位熟手稳婆,还有给新生儿预备的几个奶娘、侍婢等,都好吃好喝地养了起来。
华苓骑上白袜子,绕场跑了几圈,勒了勒马缰让它慢下来,用手慢慢给它梳理鬃毛。白袜子已经是一匹壮年马了,在丞公府里养得膘肥体壮,四蹄雪白,身躯如墨。这马依然十分温驯听话,两颗极大的眼珠乌溜溜的。
昨夜里她已经得了消息。明日清晨卫羿就会率队启程,应当不会再回金陵了。她派去的执事会在那里直待到他们拔营启程,再回金陵来复命。她总归是不可能半夜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送行的。
华苓默默想了一阵,抬头往天空看。
是很好的天气,天空湛蓝湛蓝的,万里无云。校场旁边就栽了一小片桂树,香气清淡淡地随风飘过来。
“九娘快过来!我们比试比试!”八娘在靶子那头欢笑着朝华苓招手,一身石榴红色,艳极了。
“来了。”华苓应了一声,驭马过去,取了箭筒和弓翻身下马,笑道:“你当真要与我比?”
“与她比还不若与我比,这样小八你还有些赢面儿呢。”七娘也下了马来,笑道:“五姐不在家里了,如今小九也算是个山大王了,赢我们算得了甚?日日得意洋洋的,也不害臊。”
“话不能这么说啊,赢一点儿也是赢嘛。”华苓笑嘻嘻地走开几步,从箭囊里取出三箭,站稳下盘,之后随意往几十步外那一排箭靶处望一望,一口气拉弓,放箭。
“嗖——”三箭齐中靶心,虽然只是同一个靶子的靶心。
“看,若是你们比我厉害,我就尊称你们一声谢家姐姐。”华苓说。
六七八连声笑骂:“又来了。我们原本就是姐姐,你这话儿半点用没有。”
“那若是你们比我厉害,我就尊称你们一声谢家娘娘。”华苓说。
‘娘娘’这词如今是很少用的,在往前是用来称呼母亲,如今只用来称呼那些个道观、寺庙里供奉的仙女子。呼‘谢家娘娘’也真是尊称了,六七八都有些满意,遂都各自选了靶子,摆开了架势射箭,务求一举超过华苓,也杀杀她的威风。
姐妹们正在玩笑,有仆役连滚带爬地来了,远远地在校场入口看见了她们,尖声喊道:“娘子,娘子!丞公——丞公他发病了!大掌事命我速请娘子们去!”
华苓听清了那仆役的话。她呆呆地站了两秒钟,才迈动了腿,扔了弓箭翻身上马,狠命一抽鞭子,马儿冲出校场往澜园去。六娘、七娘、八娘已经吓坏了,紧跟着上了马往澜园跑。
从校场到澜园,华苓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在澜园门口滚鞍下马,澜园里外仆役们已经慌成了一窝蚂蚁,有那胆小的侍婢已经哭了起来。
“哭什么!都给我闭嘴!”华苓厉声呵斥了一句,推开正房门口左右堵着的两名侍婢进了屋子。
谢丞公面上充血,表情痛苦,已经毫无反应。谢贵与宋嬷嬷常年在丞公身边服侍,虽然惊惶,但动作还算得有序,已经将谢丞公搬到了硬塌上,给他舌下放了舒缓心痛见效最快的熊胆丸,屈起一手一腿,摆成最易呼吸的姿势。谢贵用比心跳更快的频率用力按压丞公的胸廓,宋嬷嬷按照人的呼吸频率往丞公肺里送气。
“府里调度事宜交给九娘子。”谢贵看见华苓来了,面色一松。他腾出手将仓库钥匙和府里的调度符令给了华苓,立刻继续手上动作。
华苓接了钥匙,略作辨别,见两人动作都有序,这是古今医者最常用的急救法,是合理的,就暂时放下这处,反身走出,问最近的侍婢:“爹爹发病多久了?”
“约有,约有柱香了。”那侍婢脸色害怕,哆哆嗦嗦地辩解道:“丞公是,是方才起了身,未洗漱,未用饭。今日大掌事叫了许久,许久才醒。还未出卧室门,就忽然,忽然……”
已经至少过去了五分钟,华苓心头一阵发冷,向外走,急声道:“张良医去叫了没有,怎么还未到。管药库的去开了药库,厨下煎药的准备起来,等良医开了方子立即煎药。打一盆冰凉的井水来,绞了帕子给爹爹敷在额头上。其他人靠边待命,不许胡乱走动。若叫我看见有人不听命,回头廷杖五十,到时不要怨我心狠!”
有个主人说话,澜园里的仆婢很快收拢了种种心思,战战兢兢地听命做事。
看见六娘三个也到了,华苓往外推了七娘一把。“七姐,去外面寻到掌族兵的谢富,让他调动人手,将府里府外守住,不许人进出。二哥已经出府了,七姐叫谢富派人追回来。六姐、八姐,你们去看看嫂嫂,这里凶险,不要让她们过来。”
几个姐姐满眼茫然,被华苓用力一推,还是快快去了。
张良医挽着药箱,匆匆跑了过来,远远就告罪道:“才被柚娘子身边人请了去,还未坐定——”
张良医已经五六十岁,说话有些慢腾腾。华苓力气大,粗暴地扯着张良医进了里屋。张良医也知事大,闭了嘴给谢丞公诊治。药库已经开了,给一个可靠的老嬷嬷看守着,只等张良医开了方子取药去熬煮。
想起了医术高妙的药叟在城中,华苓快步走出澜园门口,在门口点了两个族兵,骑马往城西到弼公府去请他。又另点了几个族兵,骑马赶到周近的医馆去延请医者。
华苓才吩咐好这些,七娘带着谢富回来了,七娘看着华苓说:“二哥早起去城外工坊,已经去得有些远了,怕是还得半个时辰才能追回来。”她用力抓住华苓的手,两姐妹都是轻轻发着抖,一道走进屋里。
谢贵和宋嬷嬷还在努力,厨下在正房门口架了炉子熬药。张良医给丞公身上插了许多根银针,但是他在摇头叹息。谢丞公的面色越发紫了,眼皮紧闭。谢贵不停地用力按压他的胸膛,是以一种会让人疼痛的力度压的,谢丞公的胸膛在起伏,可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娘子,娘子,凤娘子惊了神,动了胎气,怕是要生了!”又有侍婢急急地从云园那边赶了过来禀告,一听到这个消息,澜园里的仆婢又有了些慌张样子。凤娘的身子还不足九个月,这忽然的就发动了,不足月的生孩子肯定要比足月的凶险些。如今大郎君可不在府中!
“急什么!”华苓大步走出屋外,呵斥道:“给我站稳了,仔细你说的话。稳婆、屋子、用物种种不是早备好了,将嫂嫂移到暖阁去,叫厨下烧多多的热水备着。再有要用什么的再过来说。”
那侍婢快快回去了,华苓站在廊下,就听得屋里一阵哀号,呼的是‘丞公’二字。她几乎是原地跳了起来,尖声道:“哭什么丧!我爹爹还未死!”华苓冲进屋里,推开动作发软的谢贵,自己给丞公爹作胸廓按压,看见宋嬷嬷已经呆愣愣地停了手,她斥道:“宋嬷嬷快继续。”
宋嬷嬷软到了地上,哆哆嗦嗦地面色发白,摇了摇头。给丞公喂药都已经喂不下去了,丞公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冷了,已经没有脉搏、没有心跳,丞公已经驾鹤西归,再做这些救援动作已经无济于事。
谢贵补上了宋嬷嬷的位置,张良医面色哀婉,沉沉地叹息道:“逝者已矣。丞公乃是一代英豪,已过知天命之年,也算得寿终正寝了。”
七娘无声地流着泪,从爹爹额头上取下湿帕,在冰凉的水里重新浸了,绞起来又放上去。
华苓几人又坚持了两三刻钟,屋外,几乎是整个府邸都已经响起了哀声哭嚎。六娘、八娘和四郎都回来了,跪在地下放声大哭。
谢贵探了探那榻上人的鼻息,叹息了一声,将七娘和华苓拉开了,低声说道:“丞公已是驾鹤西去,娘子节哀罢。”
华苓挥开谢贵,自己挨在丞公爹身边,用手指按在他的左颈侧。当真是没有心跳、没有脉息了。可是历史上曾经有过使用心肺复苏术两个小时以后,病患生还的记录。华苓立即重新开始了胸廓按压,她狠狠地看了谢贵一眼,冷声道:“立刻来帮忙,不然不要怪我和大哥处罚于你。”
谢贵低头以袖管拭了拭眼,他与谢丞公同岁,其实也已经是五十五岁的老人了。华苓既然如此说了,谢贵默不作声地重新开始帮忙。
柚娘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哭道:“是不是为着我清早就请了张良医去,才延误了爹的病情?……爹……爹……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二郎,对不住家族啊……”
“拦住二嫂。”
七娘擦了擦脸,走上去扶住柚娘,直接往外扶去。
柚娘哭得很伤心,也很害怕。她是清晨身子有些不适,才早早叫了良医去。往前这样也不是第一回了,她如何能得知公爹的病会在此时发作?这事若是真计较起来,她在家族里怕是就没有容身之所了。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二郎赶回了家。
二郎试了试丞公的鼻息,将华苓硬拉开了。告诉她道:“小九已经尽力了,我们都尽力了。叫爹爹安心去罢。”
谢贵低头在一旁道:“二郎君、四郎君、几位娘子。丞公已经驾鹤西归,如此后事便该一一打理起来了。首要便是为丞公殓复、命讣,设起灵堂,将寿木运来。族里如今便该命人回去报丧。大郎君身在江陵,大郎君乃是长子,需请他速速下金陵来。”
家里如今就是二郎最长,二郎做主,点头道:“这些事,我等并不如何懂得,还是大掌事年长,资历深,就还由大掌事细细分配了做来。若要使用我等,尽管说就是。”
谢贵领了命,就照着金陵、江陵两地的风俗传统将丞公后事一一安排下去。
凤娘受了惊,提早了一个多月发动了,却很不顺利,直到晚上还未能见孩子露头。华苓原是守在澜园里,不知应该再做什么。但听得下人来报凤娘生产不顺,又想起了这是哥哥的第一个孩子,便去了云园。
大郎和凤娘的第一个孩子,直折腾到深夜子时才出生,幸好母子平安。
侍婢们在一旁提醒着,华苓便回了竹园。府里处处都已经换了麻布,所有艳色的物件都撤了下来。廊下挂的灯笼成了白色的,散着惨白色的光。
华苓吃了半碗粥,换了身中衣,就让侍婢们和辛嬷嬷都各自去略歇一歇。待得天亮,还有许多仪程要走。
脱了鞋上床,听到窗边有些响动,华苓抬头看去。在烛光黯淡的光影里,是卫羿翻了窗进来。
“你来了。”她看了他片刻,慢慢地道。
“嗯。”卫羿说。他走近了来,看见华苓一脸漠然。卫羿拢了拢眉,站了站,道:“明日不能来拜,我如今且向岳父大人全了礼。”说着又翻窗出了外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羿重新站在了华苓跟前。
“明早出发?”
“嗯。”
“你来看我吗?”
“嗯。”
“你拜过了我爹爹吗?”
“是。”
“多谢你。”
“不必谢。”
“你能抱抱我吗?”
“好。”
卫羿在床边坐下,将华苓揽进怀里。
体温融融,非常温暖。
“什么时候要走?”
“再过半个时辰。”
“这回要去多久?”
“即便顺利也要开春才能南返。明年你需守孝,后年我定会回来。”卫羿无声叹了口气。
华苓忽然发现,以前的自己傻得很。可以开心的时间拿来生气了,可以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自己呆在家里。如果不是卫羿还来看她,她连一个拥抱都得不到。他是活生生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摸索着摸到卫羿颈侧,那里的牙印还未散。她从卫羿怀里坐起身,扯松中衣的衣襟,点了点前胸道:“你说我是你的。我同意这一点。这里你可以咬一口。”
卫羿便当真咬了一口。
两人相拥而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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