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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庆五年五月中旬,长江一带刚进了梅雨季节。华苓将赵戈留在了江州,家里是六七八三姐妹照料着,她则是与二郎一道回到江陵族中,将他们大房这一脉在世辈份最高的三十二叔公,还有三房辈份最高的三十七叔公请了出来,坐船下金陵。
虽然是清晨,但是船舱外天色阴暗得好似将要入夜。
雨下得时大时小,淅淅沥沥。大量的雨滴打在开阔的江面上,风紧浪急,完全掩盖了十来支大船桨齐齐划动的声响。
华苓走到船舱的窗边,将木窗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有凉风带着水珠吹进来,打在手上和衣裙上,凉沁沁的,让她精神一振。这一趟下金陵,要绷紧了神经,要做很多的事。
华苓是带着金瓶、碧浦、碧微几人,和哥哥二郎分了楼船的第一层。上面还有一层舱室,两位叔公现下便各自带着几名仆属安顿在上面。
再下面,空间更大的船舱里是放下了八十来名族兵。
这一行百来个人,就是华苓他们这一次返回金陵的全部阵仗了。
回金陵去,第一是为了去将大哥华邵接回家。当然在这之外还有别的,比如向丞公谢华德传达,族里对他在这段时期里的表现并不满意这一点,勒令他立刻改正过来。又比如,要寻找机会弄清楚,如今的太皇太后阴氏到底是何许人也,真正的太皇太后又在哪里。
华苓费了无数的口水,才将如今金陵、江陵两地,族里族外这些事给三十二叔公分说了个清楚明白,才取得了他的支持。华苓请叔公下金陵,是为了给谢华德压力。至于三十七叔公,他是谢华德的直系长辈,是三十二叔公硬从宅邸之中叫出来的,这回一道下金陵,当然也是为了教训华德。
三十二叔公出身江陵谢氏大房嫡系,传承了族里医术一脉。这位长辈脾气臭,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但是医术水准极高,在大丹的名声只比药叟那样的高人略低,比宫廷中最好的御医还要好些。他的手上训练出了好几代的良医,又总领谢氏开设在大丹各地的药材庄园和医药铺子,在族中地位自然极高。
便是长老团的诸位长老,对三十二叔公也是恭恭敬敬的,毕竟人越老,病痛就越是多,要仰仗于医者的情况多了去了。
——谢华德此人,在他们爹还在的时候,除了做事有些冲动之外,华苓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华德用事实告诉了她,人在得到权力之前和之后,心态和做法到底能有多大的差别。谢华德将大郎软禁在金陵近一个月,明摆着是不会听从大郎口中说出的任何建议了,并且也不顾忌族里可能会出现的种种反应。
这段时间里,华苓已经将这些问题反复想了几次——维护可能已经被调包的阴太皇太后,华德这是与大丹的敌人有所勾结罢。这样的作为让谢族的境地变得很危险!只要这件事被暴露在朝野之间,谢族即使根深叶茂,也只有被灭族一个结果。
所以三十二叔公和三十七叔公禁止华苓将这些事再传到族中其他人的耳朵里,更不能往族外去说,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两位叔公一起下金陵,是准备私底下教训华德一顿,叫他擦干净屁股,赶紧离开这个泥潭。
至于大哥华邵被华德软禁一个月的事——华苓咬了咬牙,看三十二叔公的意思,只要华邵安然无恙,这笔帐他是不打算与华德算了。华德毕竟是谢氏如今的族长,族长地位身份贵重,并没有轻易换人的道理。
受制于人的感觉,很不好,很不好。
碧浦提着一个食盒转进舱里来,后面跟着碧微,捧着一叠子书册。碧浦动作轻巧地将食盒里的菜一碟一碟取出来,放在桌上,笑着与华苓说道:“照娘子的吩咐,金瓶姐姐在厨下为两位长老和二郎君准备的朝食,已经送过去了。今日为娘子预备的是红梗米粥,焖鲥鱼,还有几道轻轻腌了几日,酸香可口的小菜。这几日里舟车劳顿的,娘子的胃口却没有往日里好了,可要多吃几口,叫元气充足起来才是。”
碧浦这几个侍婢都和华苓是同龄的,个个容貌姣好,笑颜如春华,十分欢快。华苓也被感染得有些开心了起来,接过书册,点点头柔声道:“好,我这就用饭。你们都辛苦了,且歇歇罢。”
侍婢们都跟了华苓许久,也不再问什么,笑着出去了,将内室留给了华苓。
……
华苓其实并没有什么耐心用餐。飞快地吃了个半饱,她开始翻看碧微找出来的书册。这些书册记载了金陵城的详细信息。城里外的地形、河道、建筑物的详细数据,当然也有关于城外钟山的。
这是一份从金陵建城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更新、保存下来的资料,非常重要。几大世家手中都保存有这样的东西,华苓手里的这一份,是当年丞公爹还在世的时候,他命人复制了下来,给大郎保存的。
丞公爹不在了,但华苓总是会在某些时候忽然发觉,爹爹总是高瞻远瞩得很呢。
华苓迅速翻到有关钟山的部分。里面提到,钟山方圆二十里,东西走向。山北驻扎禁军一万五千,山南有皇家的寺庙群。这个寺庙群距离金陵的北城墙,大致有十里的距离。
这个皇庙,就是太皇太后阴氏前几年清修所在地。
来回看了几次,华苓终于在角落里看见了这样的一条记载:
天禧六年,天家庙宇初建。大匠鲁咎主持,征召工匠四百人。至完工,历时二十年。
“大匠鲁咎……”
这位匠人是早就去世数十年了,但华苓还从其他地方看过有关他的记载——这是个心思奇巧的匠人,很擅长于隐藏空间。也就是建造普通人所说的‘密室’。
主持造一个皇庙这样的建筑群,建筑多、占地广,若说里面隐藏了一两间密室,华苓是绝对相信的。
——甚至,她其实就怀疑,那假冒的太皇太后和在她背后支持的那些人,就隐藏在皇庙的这种角落里。
华苓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神仔细思考。
三十二叔公并不支持她追查这些。即使华德有些表现不好,他也还是族长,除非谢族准备将族长换掉,否则他只会给谢华德施加压力,让谢华德去处置。这是族长该有的权威,也是谢族一直以来的传统。
但华苓怎么敢信任华德?他这一次是软禁了大郎,下一次,会不会更加无视规矩?
阖上书卷,沉思片刻,华苓在扉页上拍了拍,笑了一笑。
如果族里不能给她支持,就只能向外去寻求助力了。
长老们不愿意家丑外扬,但她可不介意!
——
“娘子,娘子,三十二长老唤你去呢。二郎君已经到上面去了。”金瓶匆匆回来告诉华苓道。
“好,我这就去。两位叔公朝食用得好吗?”华苓赶紧起身,转出舱室,从小楼梯往上层走。
金瓶抿嘴笑道:“婢子打眼看着,两位长老都用得不错呢,精神头也好。婢子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信心的。”
“那就好。”华苓朝金瓶弯弯眼睛,金瓶还是抿嘴笑,淡定得很。在内务上金瓶是十项全能,这些年也不知给她帮了多少的忙。
两主仆转进三十二叔公的船舱,就见三十七叔公也在,两位老人家表情都很是严肃。二郎有些局促地垂手立在一边回话,看见华苓进来,叔公的注意力都放到妹妹身上了,倒是有些松了口气。
“三十二叔公,三十七叔公。”华苓福一福身,微笑道:“听孙女儿这婢子说了,两位叔公朝食都用得还行,孙女儿就放心了。”
华苓的叔公这一辈排字为昆。三十二叔公名讳谢昆堰,三十七叔公名讳谢昆禹。
谢昆堰安稳坐在高椅上,上下打量了华苓几眼。这个直系的侄孙女儿看着娇娇弱弱文文静静的不甚起眼,但为人却有主意得很。太皇太后之事是天家宫廷之事,他本无插手之意,作为医者,原本也不必理会这些。但这回,这小侄孙女儿所描述的前景太过叫人心惊肉跳,华德是走得有些歪了,须得快快纠正过来。
此事也决不能声张,知道的人是越少越好。
谢昆堰沉着脸咳嗽了一声,正待吩咐些个话,谢昆禹就先开口了,朝华苓瞪了一眼,冷声道:“苓娘,叔公这回叫你来,是有话叮嘱你两兄妹。”
二郎绷紧了皮子,赶紧拱手陪笑道:“三十七叔公请讲,请讲。”
华苓面色不改,微笑着再次福了福身,亭亭玉立,身姿闲雅,温温柔柔地说道:“三十七叔公请讲,侄孙女儿都听着呢。”
“这家外之事,原本便是儿郎之事,尔等妇人,只须在家中安安静静的,做些针线、学些家务就可,不安于室,可不是良妇所为。这回的事,你需牢牢记住了,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若是叫我听得外面走漏了半字风声,对我族不利,定要寻尔等问罪!到那时,依族例便将没收尔等家资嫁妆,将尔等净身驱逐出族,甚至是流放海外!”
眼神如刀,疾言厉色至极。谢昆墨如今虽然早已丢开了事务,在家中颐养天年,但年轻的时候,可也是掌管过江陵谢氏族兵的,身上有沉淀日久的铁血威严之气。
若是胆小些的人,在这个时候怕不是就唯唯诺诺不敢出声了,在谢族当中,长者为尊这一条规矩从来没有变过。
二郎赶紧行了大礼,连声说道:“三十七叔公且放心罢,且放心罢,侄孙小辈定然紧守族例,不敢有违。”又朝华苓说道:“苓娘还不快快回叔公的话?”
华苓却不怕他,也不行礼,只是微微含笑,点了点头,说道:“叔公说得是,族例重如山,侄孙女儿是不敢稍有所违的。我谢氏源远流长,族人齐心协力谋发展,才叫我谢氏发展成如此模样。祖宗在上,族律在上,若有那等想叫我谢氏衰亡之人,定然也是该清除出族的。”
“你此话是何意?你一小小女郎,何时轮得到你议论族中事?”华苓这话,明显是在责备华德呢。谢昆墨发怒了,重重地一拍桌案。整个船舱都好像震了一震。虽然已经是近八十岁的老人,但这位老人家的身子骨好得很。
“三十七,须知怒伤肝,你也老大不小了,好好养养气才是!”这两兄妹毕竟是自己的直系,表现也不差,谢昆堰看不得谢昆墨如此呵斥于他们。止住了谢昆墨,谢昆堰才又看定了华苓和二郎两兄妹,说道:“罢了。午后便能至金陵,如今叫你兄妹二人来此,是为令你二人绷紧皮肉,千万不能将此事再往外说去。后事自有族长处置,没有尔等越俎代庖之理。其中要害,尔等也是清楚明了,我便不再多言。可听清楚了?”
两兄妹都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没有什么异议地连声应是。
三十七叔公又厉声斥责了二郎和华苓几句,将他们若是有些许不守规矩的后果说得严重之极,甚至将早已离世的谢熙和也提出来骂了几句,只道他在任上时过于独裁,虽然也有些好的表现,但到最后,培养族长继承人上并不尽心,也不够未雨绸缪,叫族里很是手忙脚乱了一番,云云。
三十七叔公词锋犀利,对谢熙和当年的做过的事也是清楚得很,一条条一桩桩刺儿挑出来,二郎被训得是唯唯诺诺地抬不起头,面色通红。
华苓听得是在心里不住地冷笑,爹爹做得还不够好?那要如何才够好,像华德这样,将阖族人置于危险之中?按她所想,华德做出了这样的事,现在就该将他换下来,问他的罪责才是!果然人心都是偏的。
谢昆墨滔滔不绝地斥责了一番,见二郎和华苓都是垂首听训,恭恭敬敬的,才有些满意,背着手,带着两名美婢回自己的船舱去了。
谢昆堰沉着脸,若不是在小辈跟前不好下同辈堂弟的面子,此时也正是多事之秋,族里应以团睦为主的话,他是早就拍案而起,将这个堂弟痛骂一番。三十七呵斥的委实有些过了。虽然谢熙和在任时,总还有些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他也骂过这侄儿不少回,但总体看,谢熙和在家族许多代的族长中间,已经算得极为出色。
等三十七回去了,他才缓了缓面色,朝二郎和华苓道:“罢了,你等回去罢。”两兄妹行了礼告退。
两兄妹一对比,这年轻得还未及笄的女郎竟尤为淡定,依然面带笑容,温柔和婉,动作合宜,就好似才从宴上归来。
这一份大家风范当真是世家女郎身上最应有的,叫人无端心折。便是遍历风霜,见多识广的老人家也不得不心生几分赞叹,而后也是有些不放心,特意留了留这侄孙女儿,缓容朝她道:“你三十七叔公教训于你等,也是好意,听着便是了。”
华苓微笑着回道:“三十二叔公放心罢,侄孙女儿也知三十七叔公脾气,都是为我们好呢,是半句闲话都不敢顶撞的。”
这话说得温柔和软,温驯乖巧,当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但越是如此,谢昆堰心下就越是有些不放心。这天底下越是有本事的人,向来也就越是有主见、有脾气。
这侄孙女儿可不像没有气性的人,这般温驯,不要是打了别的主意才好。
谢昆堰命贴身仆役取来了一个半尺方圆的檀木盒子,亲手打开来,里面是一支老山参,根须俱全。这等老山参保元吊命效用极佳,有价无市,这一支山参,市价便能去到三四千两银。
老人家将这盒子递给了华苓,缓容朝她说道:“此物便赐予你罢,善加保藏,数代人都能用上。叔公也知你为人儿女的,听见别人说父亲不好,怎会心存欣喜。但这天底下,并无小辈与长辈争执之理。若是争了,便是你原本有理,也多半要变成无理。到底事实真相如何,也不是一二句口舌争执能盖棺定论的,人人都有眼目,总有水落石出、真相分明的一日。你只淡定看他便是了。”
华苓倒是有些诧异,老人家这是在尝试安抚她的情绪。她也真没想到,老人家会考虑到这一点,不是不感激的。但当然,这不会让她改变任何决定。
这等老山参,确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东西,便是当年爹爹在的时候,家里也没有多少,华苓自然不会拒绝,接过山参,郑重地行了大礼,微笑道:“多谢三十二叔公。三十二叔公是为家族好,为侄孙女儿好呢,侄孙女儿晓得的,不敢辜负叔公所愿。”
“如此甚好,你回去罢。”老人家看她面色平和,料想这孩子大致是天性温和的,才有此淡然表现,也就不再多说了。
华苓回到自己的舱室中,将山参递给金瓶收起来。
这是能给只剩一口气的人吊命的宝贝,比金银细软之物要贵重许多。金瓶细细收在了箱子里,回头笑着与华苓算道:“娘子,算算日子,到昨日,金陵城四处的白麻布就该撤下了。婢子打量着外头的光景儿,金陵也并无甚大事,十分平静呢。阴太皇太后扶持新帝登位视政,朝事也是顺利的。”撤下代表孝期的白麻,说明先道庆帝钱昭的时代完全过去,接下来,就是小皇帝钱威的朝代了。
“东北战事也是顺利的,等卫五郎君凯旋归来,我们娘子也出了孝,正好是该婚娶的时候了。娘子顶上还有三位娘子,年岁也都相似,届时出嫁的时日也相近。我们谢家连着出嫁几位美娇娘,这等风光盛况可是少见,一定会叫人们念上好些年。”
华苓并没有将太皇太后的事仔细与金瓶说过。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安全。金瓶如此美好的展望,倒是让一直绷紧了神经的华苓也生出了几分欢喜来,不由点头道:“想想也觉得,那样的光景儿可真是美好。——你说我们征新罗的军队,现在是不是已经大功告成?前些日子里得到的消息,是说我们的兵马已经靠近了熊津。算起来,新罗还没有半个江南道广阔呢,我们从江陵下金陵也不过耗费两日,要从鸭绿水到新罗最南边,顶多也就要十来日罢?”
关于战事的讨论,在华苓身边也就只有一个金瓶还能说上几句,到底是曾经被严格全方位地训练过,对大丹周边的诸多小国,金瓶也是有所了解的。她想了想,说道:“娘子说得应当不错。我们大丹的军队人强马壮,要攻入新罗都城,十来二十日也就够了。新罗地域偏狭,人口也少,弼公大人、辅公大人拢共派出四万多兵马,怕是手拉着手将新罗犁上一圈也无二话,定然攻无不克的。”
金瓶的描述很是轻松,让华苓微微有些浮躁不安的心略微安定了下来。
是啊,新罗就算是再硬气,相比起大丹,它也不过是颗小石头罢了,大丹国力强盛,兵强马壮,没有打不下的道理。
——
当日半下午,一行人乘坐的楼船便到达了金陵江边,在江边最大的码头停靠下来。丞公华德朝事繁忙,自然不会亲来码头迎接长辈,倒是丞公太太车氏带人来迎,将两位叔公、华苓和二郎一并接入了丞公府。
一行人略略洗去风尘,便到了晚食的时候,车氏命人来请,说是丞公已经回府来了。
华苓跟着两位叔公坐定,就见两名仆人恭恭敬敬地引着谢华德进来了,后面跟着大郎,不由一愣。大哥不是一直被软禁在城西他们自己家的偏宅中么,什么时候被请到丞公府来了?
兄妹几个都是看了看对方,也没有说话,依序见了礼,在厅堂里分辈份坐下。华苓看大郎,气色倒是还好,行为举止也都正常得很,想来这些日子除了信息不畅、不能出外以外,华德并没有对他多加为难。
谢华德大刀阔斧地坐下了,先是往二郎和华苓这两人看了一眼,细细盯了华苓片刻。他的眼神带笑,但让华苓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他又朝大郎看了看,才笑道:“德长居金陵以后,是许久不见两位长老了。如今得见长老慈和面目,心中也甚慰。——定是德有做得不是之处,才惊动了三十二叔公、三十七叔公不远千里下金陵来罢。——也不知,是所为何事?”
“华邵在此是为何?我是听说,你将华邵软禁在府中,可真有其事?”三十二叔公沉声问。
谢华德朗笑了几声,摇头道:“三十二叔公定是听偏了,德冤枉得很。华邵是我们谢氏大房家主,身份贵重,我如何会软禁于他。华邵天资不错,便是在人才济济的族里,也是百里挑一的优秀子弟了,名声甚高。我是打算将他培养成我的继任。这些日子,华邵是随在我身边进习罢了。——华邵你来说说,事情可是如此?说是我要对华邵不利?这话诛心得很,是要在我谢族子弟之间挑拨离间啊。”
华德既然如此说,所有人的视线便都看向了大郎。
大郎四平八稳地坐着,含笑道:“正是如此。这些日子手头上事情忙碌,我竟是忘了往家里传些个口信儿,叫家中妻儿弟妹都担心了。并无甚大事的。”
这话也是说得安稳平和,并无异状。
华苓轻轻挑了挑眉。这也真是有意思,有时候,事实如何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话如何说。
“便是如此。华德是我亲孙,他的为人我最是知晓的,怎会对族人不利?阖族人命他为族长,自是要领着我族越发繁荣昌盛的。”三十七叔公乐了,高声说道:“华邵小子,虽然你有个当过丞公的爹,这可也不代表你就能作下代丞公。你爹当时所作所为,可是有许多不当之处。既然跟在华德身边学,你就好好学,仔细学才是。力争上游。”
大郎重重点头道:“三十七叔公教训得是,邵必不敢轻忽了事的。”
车氏笑呵呵地让两位长辈坐了上座,呈上了好茶水,笑着说道:“前日里得了消息,说是两位长老要下金陵来,夫君与妾身都是欢喜得很。忙忙叫人预备起来了,就怕怠慢了长辈客人。两位长辈、几位族弟、族妹,若是招待上有甚不周到的,只管说来。”
“嗯,我瞧着都甚好。华德是个能耐的。”谢昆墨倒是很满意,看华德与车氏这一对孙儿孙媳顺眼得很,很捧场地又说道。华德是他直系亲孙,在他膝边长大,原本是次孙,谁能想到今日能有如此造化。
既然当事人华邵都如此说了,原本为兴师问罪来的谢昆堰也不会再大肆问责,毕竟,到头来还是一族人,年轻孩子们之间能够将矛盾自行处置完,叫族里保持安定,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两方都是着意配合着说话,你来我往的,华苓冷眼看着,这些姓谢的郎君们倒是和谐得很了,渐渐也算得宾主尽欢。不多时,便有厨下仆婢来问,已是晚食时分,可要立即将宴席送上来。
“瞧我这口开了就停不下来,怠慢长老们与几位族弟妹了,大家伙儿,这便移步偏厅罢,家里是早三日就备下了接风洗尘宴,什么都是上好的。”
华德两夫妻将客人们都请到偏厅去,大家都是笑容满面的,看着越发和谐了。
华苓微微蹙眉,看了大郎几眼,当哥的却并不曾多看她几眼。
车氏领着两个嫡女、两个庶女将华苓让到了女客桌,一家母女就陪着华苓一个女客用宴。
延乐坐在华苓旁边,亲昵地拉着华苓的手笑道:“离上回相见又是好几月,侄女很是想几位小姑姑呢。苓姑这回既然来了金陵,不若便在我们家住上一阵子才回去罢?家里什么都是有的,金陵又有这样多的好玩物事,日日各家都有宴会,必不委屈了小姑姑的。”
“那就先多谢你了,延乐侄女。不过我这回来金陵是跟着叔公和二哥来的,自然是长辈说了算。”华苓笑了笑,轻轻抽回手。她还记得上回延乐是如何糟践七娘的茶园来恶心她们姐妹的,现在怎么也不认为,她和延乐的关系就能好到手拉着手了。
延乐也不在乎华苓如何对她,面上还是笑得甜甜的,说话儿亲热得很。与华苓提了上两月她们去青波河踏春,说到金陵今岁很是流行蹴鞠,便是女郎们,也多有在河边平坦处进行蹴鞠赛的,非常热闹有趣。又说今岁金陵最流行苏绸,还有来自西域大秦国的头面首饰。
大秦国的首饰非常精美,与大丹的风格很是不同,大丹的工匠纵然仿造,也造不出那等味道、那等水准。如今一支来自大秦国的金簪在金陵价值千金,便是如此,还是有价无市,不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女郎就是望穿秋水,也得不到一件来自大秦的首饰,云云。
华苓含笑听着,偶尔应一声,也不如何搭话。相比女孩子之间这些不起眼的小心思,她更在乎大郎和谢华德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为什么大郎会这样表现。
太太车氏到男客那一边去招呼了一阵,才重新在女客这边坐下了,笑着招呼华苓道:“苓娘自在些,像在自己家中便是,我们原本便是族人,不必客气的。有甚要的便开口。”
“劳累堂嫂了。”华苓笑着回了一句,往周围看了看。这座宴客的庭院,是当年她们家太太牟氏所居住的致远堂。当然,这里早已粉刷一新,摆设也全都改过了。方才进来时,她看见中庭里原本的海棠盆栽全都撤了,换上了不开花的滴水观音等赏叶植物。她接着道:“堂嫂是过虑了,我还真不觉得不自在呢,往前随爹爹在这座府邸里居住了好些年,如今还处处都觉得有些熟悉。”
车氏当即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她握着华苓的手,细细将她打量了一番,赞叹道:“瞧苓娘这容貌、这气度,可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嫂嫂还记得当年老丞公还在世的时候,最是宠爱苓娘的,还为妹妹选了卫家五郎这样一位良婿。嫂嫂听闻得,卫家五郎在东北战事里表现十分出色,可是已经连攻下了好几座城呢。待得班师回朝的时候,定然便是大将军了。苓娘是有造化的。”
华苓笑了笑说道:“嫂嫂是过誉了。爹爹对我们兄弟姐妹都公正得很,我们兄弟姐妹是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都不会有。爹爹在管教上是从来不容情的,做错了事,还要挨廷杖。嫂嫂不晓得,我小时候就挨过廷杖呢,疼得很,也丢人极了。”
席上几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延乐的妹妹延羲吃惊道:“堂伯当真是拿廷杖打苓姑么?这样大的处罚,苓姑当时定是做了很坏的事呢。”
车氏笑着轻斥了一声:“延羲住口。那有这样对客人说话的?”
“女儿错了。”延羲笑嘻嘻地不说话了,与自己姐姐交换了个眼神,还是一脸的笑。这是真的拿华苓说的事在当笑话看呢。
华苓笑笑,也没有再解释的意思,慢慢用了些酒菜。
车氏坐在上首,细细打量了一阵。在席上的五个都是谢族的世家女郎,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任凭谁人走进这偏厅来,第一个看的,可能都是谢华苓。
这个女郎也不过比她的长女大一岁罢了,又是个小妾生的。若是算实际的月份,比延乐还大不到半年。但这女郎身上就是有种与别不同的气质,着一身素素淡淡的湖绿襦裙,浑身不见什么贵重头面,眉目清朗,叫人看一眼便要高看一眼,实心说来,也许比她的女儿还要像嫡女些。
车氏心里不由隐隐有些不妥帖。若是承认了这一点,岂不是说她的女儿比不上老丞公家的?这才是庶女儿,还有那个嫡生的谢菁娘……
车氏再次握住了华苓的手,笑道:“嫂嫂这般打量着,就觉得苓娘真是可心得很,不知有多讨人爱。嫂嫂倚老卖老说一句,嫂嫂看你就和自己家女儿差不多。苓娘不若便就着在我们家住一阵子罢,也好叫我们家延乐、延羲、延龄、延秀这几个调皮鬼儿学一学你这大家闺秀的气度。”
延羲听得噘嘴,只是不敢说话罢了。
延乐也是亲亲热热地说道:“苓姑便在我们家住上一阵子罢,好不好?反正近日总是阴雨连绵,出行很是不便呢。”
华苓微微有些奇怪,这回见,这一家子倒是热情得有些不像了。大郎确实是被谢华德软禁了一个月的,他们家和华德家,应该算是关系对立了,才合理吧?大郎到底在搞什么鬼呢?
华苓的疑问一直持续到了这场洗尘宴完毕之后。
晚宴之后,华德请两位叔公和大郎、二郎到静室里谈了一番话,不问可知,他肯定要向两位叔公解释太皇太后阴氏的问题。也不知华德是如何解释的,总之在这之后,两位叔公都颇为满意。大郎也不知在做什么打算,华苓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大郎好好谈一谈。她的心里不由暗暗有些发急,这一回也叫华德遮掩过去了的话,两位叔公回到族里,自然不会再提这些,等于族里是完全被他蒙蔽了啊。
再往后便已近三更时分,大郎便向主人家告辞了,又请三十二叔公与他一同起行,往城西的偏宅回去。
华苓便也走到大郎身边。不论如何,这一趟请出三十二叔公来,还是有些用的,至少华德放人了。
看见华苓准备跟着大郎回去了,车氏看了丈夫一眼,连忙走上两步,拉住了华苓的手,笑道:“苓娘,苓娘,不是与嫂嫂说好了,这回来,就在我们家住上一阵子再回去?”
谢华德笑道:“有这回事?如此也是甚好,我们家地方大,苓娘便尽管住下便是。”
华苓抽回手,暗道谁愿意在谢华德家里呆着?现在他们家和谢华德家,实际上可不是什么好关系啊。她笑道:“多谢堂兄与嫂嫂盛情相邀,妹妹感谢不尽。不过,家里还有许多事儿……还请兄嫂勿要叫妹妹为难了。”
大郎这回的面色并不很好看。他往华苓看了几眼,忽然说道:“既然兄嫂想邀,苓娘便住上几日罢。过几日大哥再来接你。”
“——大哥?”华苓几乎失声,回头盯着大郎看。
大郎的眼神颇为复杂,但并没有后悔的意思。华苓分辨出了,他说的是真话。
大郎轻轻拍了拍华苓的头,温声重复道:“苓娘便在兄嫂这处住几日罢。你往前不是最爱那清凉湖风光?这回旧地重游,便好好赏上几日罢。过几日,大哥便来接你。”
三十二叔公昆堰看大郎也都是这意思,原本看华苓不愿意,准备开的口也就不开了。
华苓慢慢吸了一口气,轻轻点头道:“既然如此,堂兄堂嫂,妹妹便要叨扰了。”
——
“菁姨,戈想娘了,也想苓姨。”赵戈鼓着脸颊子,举着毛笔,在宣纸上写大字。习练了将近一年,这孩子如今写大字已经略有些规范了,至少笔划规整,有了让人评判字体结构的基础。
七娘在旁边的矮案上作画,闻言放下手里的笔,挪到赵戈旁边,看了看他写的字,微微有些满意,然后才温声安慰赵戈道:“你娘忙呢,等她闲下来了,自然便来接你。在这之前,你要好好进学才行。”
“戈每日好好进学。”赵戈分辨说,又垂下头,揪住了七娘的袖摆,小声说道:“苓姨去那里了?戈每日都不偷懒。真的,不偷懒。说与苓姨知。”
“你苓姨也是有事要去做,才到家外去了。”七娘仔细给他解释道:“是很重要的事呢,不能不去做的。等她做完就回家来了。她回家的时候,一定会给你带好玩的物件儿呢,赵戈相信不相信?”
“相信!”赵戈立即就有精神了,声音响亮地回答。
七娘微微苦笑,不过并没有叫赵戈看见。转头又笑着说道:“菁姨晓得赵戈写字写得手都酸了。赵戈很努力。等你今日的功课做完,菁姨与你去寻芳姨和芹姨耍子可好。”
“好!”赵戈又是声音响亮的回答,然后越发有干劲儿地写起了字。
——
熊津城破,新罗王族五百余人尽数受俘。卫羿治军极严,占领了熊津城,但并未允许麾下兵马肆意劫掠,新罗都城也因此存下了**分元气。城破当日深夜,中路、左路两路大军也都开到了熊津城下。
熊津城是新罗人花费了最多精力修建的城市,城墙厚、城内有三座大型粮仓,储存了大量粮食。可以说,这座城里聚集了整个新罗八成以上的财富。
攻破新罗都城,这份大功主要是卫羿、朱兆新两人所率部队取得的,但这份功劳很大,最后就成了卫大将军指挥兵马得当,迅速攻破熊津城,麾下将领各有建树。城中新罗王的宫殿被整个翻了一转,有价值的东西不是当场被瓜分,便是被胡乱堆到一处,与数百新罗王族俘虏们一同,准备解往金陵。城中诸多贵族富户,也都悉数被抄没家资,贬为平民。
相比之下,一时间受损最小的倒是城中百姓,大丹的兵马确实有着规矩,不曾允许兵士滋扰平民。但是,有些个浑水摸鱼,将普通百姓家也作富户抄没了的,也是无可奈何、很难避免的事了。
卫羿的近万兵马在熊津城外修整,他也照旧安顿在自己的营帐里,不像其他将领,包括朱兆新,包括他的长兄卫乾,都是在熊津城中挑选了一处宅院,暂且居住了下来。
“将军,我们这回是都要升官了!”熊津城已经彻底纳入大丹掌控,卫乾大将军派人从城里送出来大量美酒食物,郑爽、卫旺等人都是欢欣鼓舞,纷纷道:“有了这回的功劳,我等再将熊津之外的州城拿下几座,这辈子就够受用不尽了!”
卫乾派来的传令校尉在一片欢声升腾里大声禀告道:“偏将大人容禀,大将军命你入城参与庆功宴!”
“知道了。”卫羿从矮案后站起身,腰侧依然佩着刀,虽然攻破了一座都城,他的神情也并不多上多少欢欣,平静得很。因为这个原因,军中渐渐就都将卫羿呼为‘冷面将军’,声威渐盛。
——
“命我率队,押解新罗俘虏回返金陵。”卫羿看着长兄卫乾,平静地重复了一次。随他来参与庆功宴的卫旺、黄斗等人很快明白了主将卫乾的意思,面露不忿——这是要就此将他们遣出战线!并且,主将只给了他们将军两千人,其实就是原本就追随了他们将军七八年的这只队伍。
原本他们有弟兄三千余,但在这场攻打新罗的战役之中,弟兄们陆续有所折损,至今,已经只剩下了两千出头。能在凶险的战斗中存活下来的,自然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熊津城破了,放眼望去,新罗各地再无难打之城。也就是说,剩下的全都是可以轻易取得的功勋!这是一块软绵绵的大糕饼!主将却在这个时候,将他们这一支兵马遣回大丹去,是不准备将剩下的功劳再分给他们。
过河拆桥,过桥拆板,事情能办得这样不地道么!
“将新罗俘虏押解至金陵也是一份大功劳。这回战役之中,五弟一直率队为前锋,想来也已颇为疲惫。趁着押解俘虏回金陵,一路山水,也可略作歇息,叫你麾下人马养回精神才是。”
卫乾已经将近四十岁,身躯高大,一脸络腮胡子,气势粗犷。两兄弟相似的地方,大致就是一双同为浅褐色的眼睛。但其他地方实在太不相似了,比如此时,卫乾是哈哈大笑着朝卫羿举起酒碗,浓香的酒水四溢。他半真半假地说道:“五弟呀五弟,你这练兵手段也实在是厉害,军中谁人及得上你?有你在,我们都不必混饭吃了!哈哈哈!你这功勋已经拿得足足的了!听大哥的话,将这批俘虏押往金陵罢,你这年纪也老大不小,正好回金陵去,明年成婚不是?——明年,明年大哥定送你一份成婚大礼!”
宴席上,卫乾麾下的其他偏将、牙将、参将们也是纷纷举杯,欢笑着朝卫羿敬酒。
“属下先在此恭喜卫偏将大人!”
“这押解新罗俘虏回返,又是一份大功劳那!”
“卫偏将这回又要得一份功劳啦!偏将年纪如此轻,便是五品将军,日后前途无量那!”
……
卫羿据在酒案之后,提起案下的酒坛给自己斟了一碗酒。他环视了一圈,颔首道:“既然如此,我明日便率队押解俘虏返回金陵。”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卫乾朗声大小,在他身边诸将也都是如此。
卫羿身后,黄斗站了起来,高声道:“大将军!我们将军乃是右偏将,表现之出色,大家伙儿是有目共睹!如今战事未完,怎有这临阵换将之事?!说出去了,也叫旁人如何心服??若是人人如此,无端白是便得不着功勋,谁还愿冲锋上阵杀敌?!”
卫乾身边一心腹将领当即高声呵斥道:“还不快快住嘴!你一小小七品校尉,此处并无你说话余地!住嘴!”
卫旺、郑爽等十余名,跟随卫羿来吃庆功宴的低品将领是齐刷刷地站了起来,一脸冷色。这其中,甚至有三名是在这场战事之前,才归属到卫羿麾下的校尉。单只是这个举止,就能叫人看出来,卫羿手下这批人,当真是齐心得很。
卫羿道:“坐下罢,吃酒。”
“是,将军!”卫旺等人齐刷刷地重新坐下了,虽然面上表情不太好,但也都喝酒吃肉,不再开口冲撞谁人。
这世上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比别人多那么点天赋,做什么都要比别人好上一些。比如像卫羿,这人就好象生来就是要率兵打仗似的。论武艺,轻易就比别人高出一截。论头领气质,也天生就好似比别人强上一截。论练兵技巧,他能在几月时间里,将一支陌生的兵马训练出‘军令如山’四个字来。偏偏此人还如此年轻,若一直给他许多发育的机会,还有他们这些老人吃饭的余地?
次日,卫羿率兵两千人,押解新罗王族俘虏五百七十人,珍宝二十车,往北越过鸭绿水,经陆路回往金陵。
——
“问我从何处得知的火药配方?从何处得知的,修整容貌的法子?还有计时器……”华苓重复了一遍,微觉好笑。“你说你们祖上丢失了一本重要的秘册,为我家所得?这可真是有意思……”
“你当知你如今境况不佳!我劝你还是乖乖听话,吐出一切实情为好!”
华苓微微一笑。在她跟前的这个女人,这张面容,极像晏河大长公主。但她又很清楚,这不是晏河。这个壳子不是,这个芯子,也不是。晏河身上那种骄矜味儿,是一般人根本模仿不出来的。相比之下,这个女人就显得太粗糙了。
但这极为相似的容貌,已经足以叫她生出一种极为荒谬的混乱倒错感。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才会出现这样的复制脸呢?
她也确实没有猜错,在背后支持着那假的太皇太后的一批人,确实藏在钟山上的皇庙里。这个庙宇群落与城南木结构的菩提寺不同,为了防火,绝大多数的建筑都是开采运来的巨石所搭建。这样的结构,让它更易于隐藏起一些小结构,比如在地下遍布,通向各座殿宇的暗道。
她如今所在处,应当是皇庙建筑群地下开辟出的一处小空间,狭小得只能勉强容她躺下而已,站起来必须半弯腰。熟铁铸的栅栏铁门牢牢嵌在山壁,将她锁在里面。外面这女人所站的是长长的过道,她点燃了嵌在山壁的最近的一个火把之后,华苓看清了,这过道应该很长。照此推测,在她这个笼子左右,应当还有其他笼子。
是的,笼子。她如今就好像宠物店里待售的小动物,被关在狭小的笼子里。周围有种难以形容的臭味,让她觉得恶心欲吐。不过没关系,再过上一二日,也就该习惯了。接下来,她会得到什么样的对待呢。
不能否认,她有些失望了,对大郎。大哥将她放在了丞公府,可有想过,她当晚就被送到了这里?
“你的脸……”华苓靠着阴冷的石壁坐着,轻声道:“你的容貌真好看。你知道这张脸是谁吗?”
“闭嘴!你给我闭嘴!”那女人尖叫道。
“当时很疼吧,伤口愈合的时候。”
那女人咆哮一样喘了几口气,硬是压下了愤怒,指着华苓狠声道:“你果然看过我族中秘册!立即说出秘册在何处!我族或能饶你一命!”
这位于地下的走道,空气流动的情况是很单纯的。女人高声呵斥着,说着各种威胁,华苓只是出神地看着斜左侧的对面山壁上,离她约有三米至四米距离的地方,那火把的火焰一直在朝左侧偏移。
风是从右侧吹来的。
那边有个大的风口。
那边是出口。
不过,知道这一点也没有什么用。如今她会想,这世界,好似与她所想的很不同。她以为大郎会由始至终保护她,她是大郎的妹妹呀。即使不论别的,只论这许多年来,她给家里、给大郎帮上的忙,也该有被保护的价值吧?
她能理解大郎也许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许是暂时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但这不代表她能原谅如今她所受到的对待。
“后日之前,你得不到一口饭食一口水!好好反省罢!”那性情暴躁的女人狠狠踢了铁门好几脚,看那力道,若是踢在华苓身上,一脚就能让她得到内伤。
火把被熄灭了。
那女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是往右侧走的。
华苓本能地侧耳数着,到听不清之前,那女人走了约有三十步。
——
他们暂时不会伤她。
华苓发现了这一点。
那女人说是要叫她挨饿受渴,但是第二日,还是有蒙了面的人给她拿来了一碗水。
在她身上是有价值的。这价值,大概来源于那女人口中所说的秘册。不过,照她听到的那些描述来看,这秘册其实就是一部穿越者写下来的资料,那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那女人所说的‘我族’,又是哪个家族呢?
不会是钱朱卫王谢,也不像是新罗王族。若是王族,好歹也是一国之主,说话的格调与普通世家人是不同的。
所以,是个围绕着这所谓的秘册建立起来的家族,这家族的仰仗,是这修容换脸之术?也确实是一份技术高超的技术了,世间难有。
——
华苓睁开眼睛。
有个女人带着恐惧的啜泣由远到近,火光从右侧靠近来。位于她右侧的另一个栅栏门被打开了。那女人被扔了进去。门锁上了。极轻的两个脚步声离开了。
那是两个武艺不低的人。
“是谁在那里?”华苓开口问。连续两日只得到一碗水,她的手脚绵软,嗓子干得发疼,嗓音已经沙哑了。
“是谁在那里。”
那啜泣声忽然大了起来,那女人断断续续地哭着,说道:“我是……我是……王家女……救我……”
“名字。”华苓慢慢坐了起来,眼前依然一阵晕眩。她知道,这是太久没有进食,血糖太低的结果。
“我是王家女……”那女人还是啜泣着。
华苓放弃了去理睬这位新笼友。
——
第三日,华苓见到了一个不曾意料到的人。
他从栅栏的缝隙里递进来一碗水,还有一个白生生的包子,面带微笑。
华苓勉强倚在山壁,忍着晕眩打量他。
“你的,左臂,没有了。”她微微有些惊讶。
“托你的福。”这个男人看起来,倒还是翩翩有礼的。
华苓慢慢地将水捧起来喝了,不敢浪费一滴。然后她从地上捡起那馒头,略拍去沙土,因为手上无力,差点将食物又掉到了地上。慢慢嚼着吃了好几口,才缓过了些气。华苓便问他:“你的真名是朴解摩?你怎的又回大丹来了。”
“名讳并不重要。呼我‘三’也是可以的。”他含笑道:“那秘册在何处,你说罢。说了,我等能给你一个痛快。不说,也只能叫你像如此般煎熬至枯干,再死去。”
“延郎!延郎!是你!我知道,是你!你来救我了,延郎!”
旁边那女人忽然尖叫了起来,将熟铁铸的栅栏门摇得哐哐作响。
华苓终于听出来了,这是王霏的声音。她连惊讶的劲儿都生不起来了,只是模糊想起,前阵子听到家人提及,王家在三月底将王霏往南嫁到了括州。是贱嫁了,不过像王菲这样,前夫家是谋逆罪名的女郎,即使再嫁,敢要她的人家是确实不多了。
括州,那是距离金陵有近七百里路程的州城,很是偏远。有能耐将王霏从再嫁的夫家掳回来,她可以勉强估算一下,这个隐形家族的实力,在大丹至少也能排进三流了罢。
她看见那男人往那边看了一眼,却并不挪动脚步。
火把所提供的光明并不很好,但也足够华苓看清他的表情了。
她笑了笑,轻声道:“不敢过去么?怕她看见你的鬼模样?”
“霏姐姐啊,我真没想到。是你下令把她带回来的罢。你想做什么?一开始就是你辜负了她,如今还要打搅她活着。便是大丹人对你有一万个不是,她也没有。她还想要为你生儿育女。胎儿打落以后,我和七姐去见过她一回。她问我们,你在那里呢。真是可怜。”华苓如此感叹。
她侧耳听着右边的呼喊,她能确定,这个女郎的神志已经有问题了。
“真是可怜。”
“你这是激将法?”这男人忽然说,他还是面带微笑,说道:“谢华苓,你确实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用处总是多些的,所以我也愿意多给你两分耐心。你可知,你今日之所以在此处,是你那大哥已经放弃了你。他以你来换他的性命。”
华苓心里又是一痛。这个叫三的人真是可恨,说话直戳痛处。她是信任大郎的。爹爹不在了,她最信任的就是这个大哥,何曾想过,大哥会将她置于如此危险境地。连大哥都会如此待她,在这世上,她还能将信任交付谁人?
“你那家族早已放弃了你。只要你表现得好,我族却可以收留于你。成为我族子民,不论是钱财、人手还是权势,应有尽有。这天下再大,你也尽可去得了。”
“你们难道便都是如你这般,在身上动过刀,谁也不再认识的人?”华苓眼神一动,淡淡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三面色一变,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华苓的眼神便像看着死物一般。但片刻之后,他的面上又浮上了完美的微笑,他摇了摇头,赞叹着说道:“果然是个聪明人。你合该加入我族的,如你这等聪明人,能给我们带来许多新事物。只要你愿意加入我族,为我族效力,那秘册之事,我等或可不再追究。”
“叫我看看你们是什么东西罢。”华苓身上慢慢恢复了些力气,她揪住栅栏门的铁柱,慢慢站了起来,盯着三。
三看了她片刻,微笑着打开了栅栏门。
“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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