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相尽欢

第71章


他唤了一声。
    我即刻应道:“我在这里,阮姑娘和我都没事。”
    阮悠悠呆了一呆,随即问我:“你叫毛球吗?”
    “姑娘有所不知……”雪令走了过来,信口胡扯道:“因为祖上姓毛,而家妹小时候看起来正像是一个球,于是起名叫毛球。”
    阮悠悠诧然应道:“……原来如此。”
    雪令轻咳一声,侧眸看着我:“方才你与阮姑娘交头接耳,都讲了什么?”
    我登时涨红了脸,“什、什么?”
    我做贼心虚地自问自答道:“其实没有说什么……”
    雪令微妙地瞥了一眼阮悠悠,又道:“这些狼妖不知从何而来,姑娘继续住在这里,怕是会有危险。”
    她没吭声,只弯腰抱起了木盆。
    夜晚雪地风寒,雪令召来了成群的食尸蚁,将院子里的狼怪吃得很是干净。
    那些蚂蚁走了以后,我打了几桶井水,冲扫整个院子,积了一日的冬雪渐次化开,我拿着笤帚有些惆怅道:“阮悠悠嫁到了北郡薛家,她上花轿的时候,肚子里还有薛淮山的孩子。”
    “什么时候的事?”雪令问。
    我想了想,答道:“阮悠悠十七岁那年出嫁,她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应该就是六年前。”
    我握着笤帚的竹柄,心里颇有些感慨,“她将六年前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可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却模糊的像是搅不开的浆糊。”
    雪令提过木桶,若有所思:“照这样看来,阮姑娘应该是当了娘。”
    他道:“北郡薛家的人,该不会是留下了她的孩子,独吞了她父亲的心血著作,最后将阮姑娘本人撵了回来……”
    心中倏地一颤,我呆然望着他。
    雪令轻蹙眉头,与我对视着道:“薛淮山这么做,就是为了成为嘉南国的国师,迎娶公主光宗耀祖吗?”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也猜不出那些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闻雪令总结道:“薛淮山其人,未免太薄情寡幸了些。”
  ☆、第68章 苏木笺(五)
常言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在囊括凡间百态的玄元镜里见过紫陌红尘,见过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朋形同陌路,见过朝夕相对的结发夫妻同床异梦……
    那些一往情深的誓言,似乎抵不过人心易变。
    我依旧记得在那个夏雨滂沱的夜里,薛淮山对阮悠悠的父亲许诺的话,他说他会倾尽一生护她平安静好,他愿以三书六聘之礼娶她为妻。
    虽然看不见薛公子的脸色和神情,却能听到他话里的真心实意,然而过往云烟如谜,这一回连玄元镜也瞧不清。
    月影斜疏,院子里残雪空寂。
    我静静地发了一会呆,听见雪令叹了一声,他问:“阮姑娘不愿回忆北郡薛家的往事,也难猜出她的执念在哪里……毛球,你打算怎么办?”
    我抬起头,侧过脸看着他,略有迟疑地答道:“我想做一个引梦阵,用阵法指引她在梦里追溯那些记忆……”
    雪令默了默,沉声道:“算了,还是另想别的方法吧。”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双手托腮没有答话。
    “毛球,你应该知道引梦阵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微微皱眉,落座在我旁边,语声也变得严肃起来,“引梦阵的法诀繁复,时常召来反噬。在那阵里待得时间越长,也会变得越危险,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
    雪令轻敲石桌的桌面,怅然道:“你叫君上怎么办?”
    君上……
    我垂下眼睫,在这一瞬忽然很想他。
    雪令没有拗过我,他答应了帮我做一个引梦阵,却是一再叮嘱我,一旦阵中有任何反噬迹象,便要立刻从引梦阵里退出。
    临近午夜子时,四下又黑又静。
    念过引梦阵的法诀以后,无边阵角终于缓慢地浮现出来,疾风骤起,在阵心处团聚出暗色的光晕。
    我站在阵中央,看眼前梦境悠远,织成一首婉转吟诵的长乐。
    江夏六月,暖阳拂过小轩窗。
    阮悠悠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她坐在窗边一把黄梨木的椅子上,正在穿针引线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做小衣服。
    就像所有临盆在即的孕妇一样,她也万分期待肚子里的孩子。
    薛淮山不让她做这些针线活,因她总会扎到自己的手指,但她实在想亲手为孩子缝制衣服,所以常常背着他偷偷做。
    这日却被薛淮山逮了个正着。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那针线和衣服都收了起来,阮悠悠伸手去摸,他似是将那些东西举得更高。
    薛淮山的嗓音含着笑,轻巧如逗猫一般:“孩子的衣服自然有人备好。”
    他吻她的面颊,“你何必受这个累?”
    阮悠悠有些生气,她没有理他,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她的腹部一阵抽疼。
    “悠悠,你还好吗?”薛淮山揽着她的肩,安抚般吻她的鬓发,许是瞧见她神情隐忍而痛苦,他的话音也变得急促:“悠悠,你是不是快生了?”
    阮悠悠很想开口,可她答不上来话,六月的日头正暖,冷汗却从她后背滑落,少顷便打湿了里衣。
    卧室里点着她最喜欢的沉水香,香氛安谧幽静,她却闻得想吐。薛淮山当即将她横抱在怀,从桌子到床榻,不过几丈的距离,她腹部阵痛,难受到什么也听不清。
    稳婆来得很快,大夫也在门外候着,房间里满是嘈杂的人语,弥漫着苦涩药汁的味道。
    男人不允许进产房,这是豪门贵族家里一般都有的规矩。
    阮悠悠寻不到薛淮山,她心里其实很害怕,费力而大口地喘气,紧攥着绸缎的床单,似要痛苦到极致,她一定把手指都握得发白了,耳边不断传来稳婆鼓励的话:“夫人……夫人!夫人坚持住,孩子还没有冒头……”
    如我所想的那般,她难产了。
    这个孩子生了整整四天三夜,在阮悠悠全然脱力时,她终于听见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稳婆告诉她,时下正值初阳破晓,她的儿子出生在夏天的早晨,平安且健康,眉眼像极了他的父亲。
    她本已虚脱累极,连呼吸都是奢侈,听见那样的话,高兴到流下了眼泪。
    阮悠悠很想亲眼看一看儿子的样子,可是用眼睛看向来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颤抖着手,去摸那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脸蛋,还有些皱皱巴巴的小脸蛋。
    那孩子早已停止了哭泣,砸吧砸吧嘴,安静地睡着了。
    薛淮山陪了她一夜,他的话里有初为人父的激动,可更多的却是对阮悠悠的心疼。
    阮悠悠没有劲同他说话,她伸手摸他的脸,被他捉住了手腕,她的指尖滑下的时候,触到了刺手的胡茬子。
    出了月子的阮悠悠才知道,难产的那三天里,薛淮山一直守在门口。她疼到惊叫的那一刻,薛淮山抬步便要冲进产房,却被薛父派人架了出来。
    “他的的鼻子长得像你,眼睛还是像我多一点。”薛淮山抱着那婴儿,坐在床边同她道:“不愧是悠悠和我的儿子,生得这般俊俏。”
    他这话说得骄傲,将阮悠悠逗得笑了出来。
    “宝宝才多大一点……”她轻声道,过了一会,又小心地问:“他真的……真的能看见吗?”
    薛淮山握着她的手,郑重地回答:“他的眼睛会转,拿东西晃给他看,他也会抿嘴笑。”
    阮悠悠唇角上翘,她静静地听着,心里一片宁静和满足,柔和的像是开在太阳下的金盏花,良久后,方才回了一句:“真好。”
    真好。
    要是这样的日子能一直继续该有多好。
    第三年的年末,天已入冬,阮秸重病的消息传到了北郡薛家。那时阮悠悠的儿子早已会说话,穿着做工精致的锦缎小褂,在铺了软毛毯的地面来回跑。
    阮悠悠闻讯有些站不稳,她的怀里抱着紫砂手炉,手指却僵冷如冰。
    那日中午,阮悠悠的婆婆来到了她的房里,不仅送了一些极其珍贵的药材和补品,语气也十分和蔼:“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若是担心父亲的身体,可以回家看看他。不过这路途算不上近,少说也得花个两三天,便让淮山陪着你吧。”
    次日,薛淮山带着她和几位家仆,乘马车踏上了路。
    彼时岁末正寒,阮悠悠难产后落下了病根,始终没有复原,她披着厚实的棉衣,仍然觉得很冷,一路上常常胃犯恶心。
    但想到父亲,这些苦又算不了什么。
    阮悠悠回家那日,恰好逢上一场小雪,风也带着冷意,刮在脸上有些生涩的痛。
    她在自己家里生活了十几年,因而不用细想也能辨识出方向,但出了家门,能放心依靠的便只有盲竹杖。
    薛淮山牵着她的手,立定在竹木柴门前,似是酝酿了很久,才缓缓道了一声:“南越有个名叫张珣的诗人……”
    阮悠悠怔了怔,打断他的话:“为什么要提张珣?他只留下了一首遗作,死者长已矣,生者……”
    她没有继续念下去,手里的竹杖空然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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