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相尽欢

第76章


    他花了整整三个月,写了一篇对仗工整华彩斐然的峭壁赋,题在北郡之东的灵山峭壁上,恰好被来此地游玩的翰林学士碰见。
    这位翰林学士抄下整首赋词,带回了嘉南国都建安城,许多人听闻这首峭壁赋出自一个十四岁少年之手,都感到十足的震惊和撼然,便有人将薛淮山奉为少年英才。
    那首赋词一度被广泛传唱,但也只是那短短一段时间,再往后,人们又渐渐将他忘了。
    “我想去一趟建安。”薛淮山对他的母亲说:“拜师在名士门下,学成之后拜官入.仕。”
    他的母亲沉默良久,方才答道:“既是你自己选的路,再苦也要走下去。”
    次日,薛淮山拜别母亲,带着几个家仆,南下去了都城建安。
    北郡薛家在嘉南国的北部算得上名流世家,但在都城建安,却并不为人所知。
    薛淮山在国都四处碰壁,那些名士学究,多半只收名门贵族的子女为徒,他空有一身期许和抱负,却感到无从施展应用。
    嘉南国并没有科举考试,入.仕为.官依靠名流举荐,或者写信呈递给内廷监,这封信将会直达国君。倘若信上内容得到国君垂青,便可获取为.官的机会。
    薛淮山也给国君写过几封信,信中疾言厉词针.砭时.事,但那些信笺有如石沉大海,从未有过回音。
    建安城的茶楼书斋里,常有官.员开宴相聚,偶尔也会题几首诗,写在苏白宣纸上,装裱入精致的木框。
    薛淮山仔细研究过这些诗句,意蕴浅显,辞藻简陋,尚不如他十岁时的玩笑之作。
    但他反观自己,年岁已过二十,却无一功业建树。
    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比起他来,唯一的长处便是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好家世。
    他自问十几年来无论寒冬酷暑,都执笔不辍伏案疾书,在学识方面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建安城内的贵族子弟,但偏偏就是无人赏识他的长处。
    薛淮山想,这世间当真是不公平,有那么多的事,在刚出生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哪怕他十年如一日的勤奋刻苦,也抵不住那些瓶颈和拦路的石头。
    薛淮山一怒之下卷起包袱返回了北郡薛家。
    就在归家的路上,他忽然想到了隐居多年的名士阮秸。
    阮秸乃是某一位贤明隐者的关门弟子,在嘉南尚未改.朝换.代时,便陪伴在太.祖身侧,作为太.祖麾下的顶梁军师。
    嘉南太.祖建.国之后,阮秸递交辞呈,尚未等到太.祖首肯,便抱着刚出生的女儿避世隐居,从此不再过问嘉南世事。
    太.祖在位不过三年,便将位子传给了他的儿子,也即当今国君,而后开创了嘉南盛世。
    然而太.祖在为君期间,却是将朝堂内外肃.清了一遍,那些曾经跟着太.祖打下江山的草莽功臣,多半以谋.反罪被诛.连九族。
    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
    倘若阮秸没有避世隐居,他和他的女儿可能都不会活下来。
    在嘉南国境内,阮秸的生平轶事更像一部传奇,他著写的兵书十六式,极受普通百姓和贵家名流的追捧,曾经翻版数次,一度让建安纸贵。
    薛淮山只知道阮秸隐居在北郡附近的村庄,却不知道他到底住在了哪里。
    每年慕名而来的人都很多,却多半无功而返。
    薛淮山花了两年时间研究周边的所有村落,最终确定了三十六个城镇和村庄,又逐一确认排查它们的位置,耗费了诸多心力。
    直到他二十五岁这一年,才真正找到了阮秸的家门口。
    那是朝阳明灿的春日清晨,彩霞一字连天,他骑马而来,看到院中桃李满枝,繁花绯丽姹紫嫣红。
    桃花树下有一位布衣竹钗的少女,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端的是素丽秀美。
    她那时正撒着稻谷喂鸡,浓密的头发上沾着半点草屑子,听见行步的马蹄声,提起裙摆背对着他,像是准备折返回屋。
    那便是薛淮山第一次见到阮悠悠。
    他并不知道她天生眼盲,只觉得这是真正的美人,哪怕荆钗布裙也别有一番秀丽姿色。
    阮秸同他讲解了兵书十六式,又教他该如何给国君写信,薛淮山知道了这些,原本应该是得偿所愿,他应当打道回府。
    但他留了下来。
    薛淮山这样的举措毫无意外地招来了阮秸的厌烦。
    阮家的屋子少,阮秸便让他住在柴房,薛淮山在地上铺了一层野竹草,又盖上破旧的棉被,权当是每日休息的床。
    薛淮山每天鸡鸣而起,劈柴打水,过了一段前所未有的清贫生活。
    他抓住一切机会,同阮悠悠搭讪说话。
    他发现她看不见东西,可阮秸不愧为嘉南第一名士,将这个女儿教养得极好,她弹得一手好琴,精通诗词曲赋,甚至还很会做家务。
    这些年来,仰慕薛淮山的女子不在少数,他却从未有过这种微妙的感觉,想到她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笑出来。
    薛淮山费尽心思哄阮悠悠开心,他夜里不眠,通宵想一些有趣的段子,等到第二日不慌不忙地告诉她,只要能让她笑,他便觉得很值得。
    他想,若是能娶她为妻就好了。
    但同时他也想,有什么办法,能将阮秸的生平所学尽数纳入囊中。
    那一日林中云雾起伏,天光黯淡晦涩,少顷,忽有惊雷乍起,眼看便要下一场带着寒意的秋雨。
    院子里的母鸡被吓得乱窜,阮悠悠失足跌倒,薛淮山走了过去,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他把她抱回了柴房,对她做了一直想做的那些事。
    那天他特意算好了日子,他知道她一定会怀孕,怀上他们两个的孩子。再然后,她便会成为他的妻子。
    薛母此前已经给薛淮山定好了一门亲事,不同意他娶阮悠悠为妻,薛淮山想了想,便以阮秸的兵法谋术作为托辞,他说自己娶这个妻子,乃是为了往后为.官致仕。
    十里红妆喜嫁,薛淮山成功把阮悠悠带回了北郡薛家。
    阮悠悠难产三日,给他生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有那样的一段时间,他每日忙于照顾妻子和儿子,不再过问其它。
    尔后,阮秸去世。
    他翻查阮家上下,甚至命人砍光了院子里的桃树李树,也没有找到那本朝思暮想的兵书,那本书乃是阮秸此生的手抄底稿,不仅记载了所有兵.法谋.略,还分条陈述了若干治.国主张。
    这本书在阮悠悠手里,她并不知道薛淮山所做的一切,便将书册给了他。
    薛淮山坐回了少时的书桌,桌面仍旧摆着那些先贤名家的传记,和帝王君臣的史书,他拉开抽屉,看到了父亲的牌位,也想到了在遇见阮悠悠之前,他的毕生志向是什么。
    他待她日渐冷淡。
    岁末寒冬,薛家来了许多客人。
    那一夜薛淮山的表妹将阮悠悠推进了湖里,阮悠悠被救上来以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他赶去她的房间,瞧见她的样子以后,心头涌上百般滋味,每一种都不好受。
    那位表妹本该在来年九月嫁予城东某位青年富商为妻,薛淮山作为北郡薛家嫡系一脉的独子,漠然将那一纸婚约作废,把表妹配给了城西一个贫寒酒鬼做妾。
    阮悠悠转醒以后,他的态度较之从前并没有多少改变,她从未抱怨过他的冷淡,只偶尔央求去见儿子一面。
    薛母觉得阮悠悠带不好孩子,因而将孙子抱到了跟前抚养,然而每次那孩子见过阮悠悠以后,总要哭到背过气,让阮悠悠把他带走。
    薛母因此动了一些肝火,便连见一面的机会也不再给阮悠悠。
    阮悠悠大抵是不会哭闹,更不会尖叫撒泼,甚至连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那些加在她身上的事,她即便难受,也只是默声忍着。
    直到薛淮山要去国都建安。
    那时,他写给国君的信笺已经得到了回音。
    阮悠悠写了一封休书,准确来说,应当是刻,她常在竹简上刻字。
    那是一个夏末初秋的傍晚,窗外有细微的蝉鸣,她把竹简递到他面前,郑重道:“君可再娶,与我无关。”
    薛淮山握着那竹简,骨节捏出声响,缓缓问她,“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阮悠悠闻言侧过身,脱下手腕上他送她的玉镯子,她那样柔和的性子,默了一会竟是道了一句:“再不相见吧。”
    他的心跳停了一瞬,复又低声问道:“悠悠,你会忘记我么?”
    “不会。”阮悠悠答道:“那些高兴的日子……我会一直记着。”
    她回了那个家,不过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薛淮山每月差人给她送衣食补药,他得空时也会跟着去看她一眼。还好她目盲,她并不知道他来过。
    朝堂之上,薛淮山愈加得到国君器重,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国君甚至有意将贤阳公主许配给他。
    薛淮山住在建安城南的高门大宅中,每日达.官贵人如流水般上门拜访他,从前那些对他不屑一顾的贵族名士,如今见了他也多是谦和有礼。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