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录

    黄帝抿着苦茶，忽然又是冷冷一笑：“若我告诉你，那个大难不死的孩子便是我叫人劫走的，你会怎么想？”“父王？”玄嚣有些匪夷所思。
    “那对孩子，是我与颜姜的亲骨肉啊。”黄帝闭上眼，声音从未如此悲凉过，“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孩子死于刀斧之下？”他歇了半晌，缓缓说了下去：“我命人救下孩子，那两个行刑手正如我所料，惧罪不报，只谎称已将孩子处死。我只望这孩子将来能成大器，便遣人将他送到南天，并一直暗中照料。后来，祝融之父，当时的南天大将军祝余将他收留，慢慢将他培养成人。他十余岁时便已名满天下，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玄嚣的嘴唇变得煞白。
    原来当年炎帝巡视苗疆时，在洚城外所见的弃婴便是蚩尤。那弃婴身上所佩玉符，自然便由炎帝交到了蚩尤养父——祝余的手中。炎帝亦是久经世事之人，暗中也担忧随身信物一类的物事会埋下隐患，因此待蚩尤成人后，才作为兵符交给了他。
    至于瑶姬，原是当时平百越之叛时战死沙场的将军朱明之女。朱明战死时，瑶姬尚出生不久。炎帝恤其孤弱，便收在身边抚养。瑶姬天性聪慧，又善体贴人意，不久炎帝便视如珍宝，爱之远胜亲生诸女。
    蚩尤自是已不能知道这些，或许对他而言，还是一无所知更好些罢。
    黄帝眼中有闪烁的光芒：“我将他召至中原，看着他眉眼间依稀有颜姜的影子，心中是说不出的欢喜。他年纪轻轻便掌持了中原大半兵权，若非亲生骨肉，安能得我如此信赖？”他忽然自嘲地笑了：“我原以为将他收于麾下，就能守护他一生一世，谁知他竟是始终以出身南天而自傲。我自知难以收服他的心，便将他送回南天。”玄嚣的手指微微颤动着：“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刻意滋扰南天，意欲挑起战端？”黄帝唇边浮起骄傲的笑意：“我要让他明白，天下统一是不可逆转的趋势。我还要让他弃暗投明，回到我身边，成为统一八荒的英雄。”“可惜你这番心机竟是白费了。”玄嚣冷冷地看着他，“既然他已决意与南天共存亡，你又何必对他如此回护？在战场上，除了朋友便只有敌人，刀锋若斩不了敌人便只有伤害自己，任何善意都不过是无用的慈悲！”黄帝抬起头看着他，似乎觉得很新鲜：“你变了，玄嚣，你从来不曾这样顶撞过我。”玄嚣冷冷一笑：“我只是憎恨而已。同样是你的儿女，为什么你独独偏袒一个与你为敌的男人？”“你不懂的，玄嚣……你不懂。”老人缓缓合上眼，笑容中竟带着些幸福的意味，“这一生，只有颜姜是我唯一爱过的女子。尽管她是我的长姊，我却始终舍弃不下这份执念。而蚩尤……他是颜姜的骨血啊……”玄嚣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刻毒的笑意：“既然是孪生儿，蚩尤应该还有一个兄弟姐妹罢？”黄帝蓦然睁开眼，神色竟是空空落落。
    玄嚣看着他苍老的面容，不知为何心中竟浮出些感伤。
    他叹了口气：“这些事，你本不应当对我说。”“人老了，有许多事，再不说出来，怕是就没有机会了。……更何况，我也想藉此告诉你，想弄清一件事的真相，单凭眼睛和耳朵都是不够的。”老人脸上浮出淡定的笑容。
    玄嚣的手已经变得冰冷。他缓缓转过身去欲走出寝殿，忽又想起些什么，背朝黄帝道：“我只望你答允我一件事。”“说罢。”不知是不是因为被陈旧的回忆触动了心，黄帝竟很爽快地答应了。
    “……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九徽。”“为什么？”“不要让她难过。”黄帝却冷冷地笑了：“就算我想要告诉她，怕是她也听不到了。”玄嚣脸上的肌肉猛然收缩，转过身，嘴角抽搐着：“你把她……怎么样了？”黄帝悠然一笑：“放心罢，她没有死，我只不过把她放逐到赤水之北的荒漠中去了。”“为什么！”玄嚣声嘶力竭。
    黄帝却不为他的激怒所动：“经此一役，大旱三年，我该怎么向中原百姓交待？除了九徽，还有谁能替我背下这个罪？”玄嚣的手颤抖得厉害：“你竟丝毫不顾念骨肉之情吗？
    黄帝的脸上忽然又蒙上一层柔和的神色：“你是聪明人，玄嚣，你应该知道，我是在帮你收服人心，帮你扫除即位的障碍啊。”玄嚣冷厉地笑了：“你又何必为自己找借口呢？你是蚩尤至亲的生父，却从未得到过他的认同。就算你移恨于九徽，却也掩盖不了你内心的脆弱！”黄帝安静地看着他，目光苍凉。
    玄嚣大步走出了寝宫。
    秋蛩还是唱着，无休无止地唱着。唱到生命的尽头方肯停下来。
    无论如何，即使渺小如秋虫，还是遵循着自己的宿命。
    南天经涿鹿之战后，日渐衰微。炎帝率南天诸将向黄帝称臣，南疆终于划入黄帝版图。
 
龙骧录 第七章 龙战于野 完
章节字数：1533 更新时间：07-07-27 16:17
    数年后东帝伏羲病逝，东天各部族尊黄帝为部盟首领。
    此后一年之内，西天、北天纷纷臣服。黄帝终于统一四方八荒，成为真正的中央大帝。
    黄帝逝世之后，储帝玄嚣突然失踪，有人说他去了塞北荒漠，市井传闻，无从验证。
    颛顼以皇族贵胄，入主长庚宫，法令严明，万众拱服。史书载其“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任地，载时以象天……动静之物，小大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苗王离渊战后携部属隐居越地，繁衍生息数千年。蚩尤部族善于铸剑，越州后出剑师、名剑无数。后世越王剑埋藏千年锈蚀不生，即是蚩尤遗风。
    山海经中载，黄帝之女布旱击溃蚩尤有功，却因贻害世人而被贬往荒漠，蔑称为魃。世人偶有见之者，皆云其一袭青衣，行止如风，所至之处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这场最古远的神话，至此便真正完结。
    三千年前我站在悬崖的尽处，看烟霭模糊了天空的沉暮。激荡的烈风钩沉了天角最后一抹嫣红，那时是谁的微笑在霞光中闪烁，那时眼泪滑落，我看不清楚始末。
    是谁击碎我禁锢一生的寂寞，是谁牵起我的手望着我说守护。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在雾气中逐渐隐没，伸出手的徒劳，仍是无法碰触。
    若一切都能回到白纸的最初，我又该写下怎样的篇幅？
    那神话的最初，是荆棘和蒿草铺满了路。落叶萎败得只剩下脉络，蝴蝶飘零成了细碎的枯骨。我赤足飞奔在云天的尽处，鲜血淋漓却忘记了哭。
    然后又该有怎样的结束。
    三千年后我依稀能看到当时的广漠。远天有落日哀艳的绯红，大风在黄沙上轰轰烈烈地吹过。我还记得是谁夺走我一直固守的孤独，最后又把它扔还给我。
    终是以谶言作了结束。
    失了水泽之后，那花妖便只有在轮回里枯萎，凋落。
    这没有花期的沙漠，苍凉得一如我当初许下的诺。
    三千年，我该怎么承受这三千年的寂寞？
    那种寂寞可以彻骨，而我，甚至不敢猜度。
    可是纵不将我放逐，失了你的这尘世，亦是寂如沙漠。
    那神携了我的手，声音中有暗哑的凄楚。
    假如。可是这世上没有假如。
    假如你当初不曾作那样的祈求，又怎么会承受这轮回中无休无止的苦？
    檀青的衣袖在琴弦上拂过。
    叹息，繁花飘落。
    ……我宁愿是如此的罢。这样的结果，早是我意料之中的谢幕。这沙漠的孤寂没有尽头，而幸福，纵只有刹那也已抵得过所有的苦。
    只是我忘记了这神话的残酷，爱上一种流光，却忘记了那不过是场烟火。直到触及夜雾冰冷的温度，蓦然，却已回不了首。
    那权谋与爱情的争斗，注定了是后者粉身碎骨。
    神于是叹息。叹息成这天地间永恒的声音。
    缥缈的轮廓逐渐淡去，我凝视神的背影，唇边忽然有浅淡的笑意。
    长发在指间绕结成了弦，苦难的弦，微笑着百转千回。
    是答应过，再苦也不可以悔。
    而今，是不愿悔，是无所悔，是在尘埃中微笑着支离破碎。
    这荒凉的沙漠上不知何时开出了大片绝艳的栀子，缠绵如我往昔的容颜。戈壁冷硬的轮廓，被花枝斜斜割裂。花香蚀进了骨头里，忧伤绽放成这沙漠中的汪洋。
    隔着这琴声的汪洋，灰飞烟灭了三千年的霞光。
    这沙漠里最奢华的是明月，融成了纯银四处流淌。
    歌尽三叠之后，整片沙漠都化作了银色的沧海，在丝弦的应和中传来渺远的回响。
    而那人的笑容，仍是温暖得一如既往。
    温柔而坚忍的手掌，换我，一世的守望。
    天涯思君，终不可忘，共此明月，如隔参商。
    昆山何阔，弱水何长，承君此诺，但守天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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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天：
    炎帝：南方天帝，号神农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