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儿

第128章


缓急轻重拿捏得克扣分寸,没有一击踩乱踏错,而且长绸还能舞得那么好看,这得是多深的功夫!
  这一招儿别说是座儿了,就连程凤台也是方才揭晓的谜底,水云楼同样有大批戏子没见识过这出。周香芸今天只演一个赵飞燕的贴身宫女,此刻站在幕布后面看着商细蕊,哭得抽噎不止,眼泪冲刷下来,把妆都花了。梳头师傅急得不得了,拿帕子给他扪着眼泪,央告他:“小祖宗!好哥儿!快别哭了!下一场你就得上台了!可来不及给上妆了!”周香芸只是哭。那天孙主任的堂会,商细蕊半路杀出来大闹一场,把他连日来准备的大轴戏全给搅和了,底下的人谈着商细蕊,说着商细蕊,没有人再有心思看他。周香芸郁闷了几天,面上不敢怨一句,心里暗暗地想,要是那天能够平安唱下去,该有多美呀!可是现在,他看到商细蕊在台上,便是不用开口也能俘虏去了所有人的心,亏自个儿还一直被人夸奖做工好,跟商细蕊一比,他算什么?他就是绕着月亮飞的一只小萤虫,什么都算不上了!
  别人都不大知道周香芸瞅着商细蕊在哭什么劲,杨宝梨与周香芸同科同命,他同样很有点感触,站到周香芸身边搭着他肩膀,伤感道:“商郎可真不是吹的!”他摇头叹了一长气儿:“我啊,这辈子都到不了他那么好啰!”说罢,既有点同情,又有点奚落地拍了拍周香芸的肩头。
  后来的戏里,赵飞燕招揽面首,穷极□,一双水袖在几个男人之间游离穿梭,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是酥滑蜜甜的,把人给看迷了心。座儿们的表情迷瞪瞪的,看他和之前唱《归风》穿留仙裙的赵飞燕又是两个人。程凤台坐在那里攥着茶杯,也醉透了这一颗心。程凤台是终而复始地被他惊艳着。
  范涟碰碰程凤台的胳膊,眼睛依然盯牢着台上,凑过嘴去轻声说:“你姐夫放跑了宝贝,艳福忒浅。我姐夫慧眼识珠,才叫这份好艳福!哦?”
  程凤台搡开点儿他,十分不屑,脸上却笑了。
  戏终,座儿们意犹未尽的,一个都没有退场,净在那儿鼓掌叫好,要商郎给他们说两句。一群记者抢到台前去拍照片,另一群戏迷冲到台上去献花,闹得一团乱,把商细蕊的戏服裙子也给踩脏了。商细蕊当场怒得大手一挥,把一个发了痴的女学生推了走,他手指头点一下,就够姑娘家跌一跟头了,女学生一趔趄,商细蕊连忙扶住她肩膀让她站稳了。女学生顺势逮住他一条胳膊,搂在怀里直哭,一股子如痴如狂,搂他到死的势头,沅兰暗暗使劲拉了几下,都没能拉开她。
  商细蕊的手臂紧贴着女学生的胸脯子,推开虽然她有失风度,被她搂着也是浑身起寒毛,窘得脸皮通红,幸好被妆盖着,人们看不出他的羞涩。记者们巴不得这一幕,搂着还嫌轻了,能香一口嘴巴更好!对着他俩猛拍一气儿。女学生仿佛受到了鼓舞,她太爱商细蕊了,爱得头脑发昏,神志不清,做梦一样在今天把她的神佛菩萨捞到怀里,过了今天,可没有下回了!当真踮起脚尖,撮着嘴来亲了商细蕊!
  程凤台又惊又气又可笑。范涟已经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出来了。
  女学生既不够身高,商细蕊反应又快,她只亲到他一边嘴角。眼前一只相机“噗”地迸出刺目的白光,商细蕊受了很大的惊吓,挣开女学生倒退两步,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下后台。那女学生心犹不死,朝他背影哭喊了一声商老板,无限的痴怨,无限的哀绝,她已为商细蕊病入膏肓,今天偷到一吻,说不定要拿一生的相思来还。
  程凤台问外乡人拿了商细蕊的照片,笑道:“我去给商老板签名,诸位略等等。”一径快步去了后台,脸上禁不住的笑意,兼带一点恨恨的。商细蕊又美又有才能,是一只裱了奶油缀着樱桃的香饽饽,女孩子喜欢他再应当不过了;可是谁又能的知道商细蕊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想到商细蕊的真面目,程凤台就觉着引人发笑。走到后台,记者和梨园同行们都到了,满满当当的全是人。同行们对这一出戏自是赞不绝口,记者们也有问不完的问题。程凤台见缝插针把照片按到化妆台上让商细蕊签名,旁人笑道:“哟!还签照片!商老板都成了电影明星了!”商细蕊弯下腰来,握着笔写得很认真,他签名签得多,就数自己这三个字写得还算过得去。程凤台也弯下腰来装作看他写字,其实侧着头,带着戏谑表情看着他,仿佛捉了活奸。商细蕊被他瞅得心虚,瞥他一眼,哼了一声。程凤台耳语道:“商老板,大姑娘香不香?”商细蕊把照片一扬,低声怒道:“呸!滚蛋!”程凤台大笑着走了。                    
☆、85
  八十五
  头两天后台乱得怕人,没有程凤台的立足之地。后来一天程凤台起得大早,收拾得精神去商宅找商细蕊说话。一向商细蕊演了新戏,程凤台就必须发表一篇宏篇巨论作为呼应。他虽说是一个外行,但是凭着人生阅历和对“精气神”的某些共识,还有这张生意场上练就出来的巧舌如簧的嘴,所讲的见解都是那些戏评家们想不到的,很能投合商细蕊的心意,是一个独此一格的知音。商细蕊连唱两天的戏,疲累到极点,懒惰到极点,跟中风瘫痪了似的歪躺在藤榻上,嘬着茶壶嘴儿,不断挤兑程凤台“接着说”“还有呢?”程凤台已经搜肠刮肚说尽了感想,夺过他的茶壶喝了一口,苦脸道:“商老板,不带你这么逮着赖蛤蟆挤出蛋黄子的。”
  商细蕊不服,拿折扇敲他屁/股:“就是还有!你再想想!戏眼都在后半段!”
  程凤台无话可说,扭身一路躲,商细蕊跳起来一路撵他,两个人追追打打,玩得开心。这时候小院虚掩的门被推开了,探进来一只很眼熟的削尖脑袋,脑袋脖子上还挂着一只照相机,原来是和商细蕊走得很近的黄记者。黄记者溜进门来未语先笑,笑得极尽谄媚:“商老板!哦!程二爷也在!失礼,失礼!您瞧我这占着手,一看门没关就……”说着把两手提溜的礼盒抬了抬:“我昨晚和您约了时候的,您现在这……方便吗?”
  商细蕊收起折扇,很矜持地一点头:“来吧!”掇过把椅子自行坐下了,也不怎么招呼黄记者,很有点他们名角儿的臭架子。黄记者短短几步路已经欠了八十几次腰,诚惶诚恐似的,到了跟前,小来要接过他的礼品,被黄记者一旋身躲开了:“哎!怎么能让小来姑娘动手!您歇着!您是给皇后娘娘梳头簪花儿的大姑姑!我呢,是那粗使的奴才!我来伺候商老板!”一面果然手脚伶俐地打开礼盒,摆出各色甜点小食,还有一罐子京城著名的蒙古甜奶酪。这家奶酪一开市就卖完,要买得赶清早,排长队。商细蕊对此爱不释口,小来却不惯着他,不肯走老远给他买。程凤台有时候通宵打牌,会顺便给他带两罐子,但也不常带。他总是馋吃的,多喂一口少喂一口,没人当真放在心上。
  以商细蕊的身价和人性来说,现在送一张支票他未必有多承情,带那么多好吃的来,他一定很开心。商细蕊和黄记者说起来也能有四五年的交情了,从商细蕊一入京,黄记者就识货地傍上了水云楼这一枝新秀,商细蕊也不烦他,愿意和他说些八卦,漏些新闻,倒不是因为黄记者文辞犀利,懂行懂戏。比他文笔好,报馆门面大的多的是。黄记者之所以能够从同行之中脱颖而出,拿住商细蕊的欢心,靠的就是这一套奸臣佞贼式的马屁功夫。混昧如商细蕊,最吃这一套了。
  黄记者笑眯眯地看商细蕊大肆吃喝,一头还不忘招呼程凤台。程凤台顶厌烦商细蕊身边的这号滑腻小人,黄记者的身份也不够格他勉强去敷衍的,靠在商细蕊的椅背上不怎么搭理。黄记者在权贵跟前碰惯了钉子,程凤台不爱搭理他,他反而觉得是常态,转头干劲十足地掏出采访本子来,貌似埋怨实则恭维地苦笑道:“商老板也太红了!一连两天,我拼了性命挤上台想拍您一张照片,愣是被他们挤得鞋都丢了!”
  商细蕊下意识地瞥眼看了看他的皮鞋,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黄记者趁此把问题问了许多,商细蕊在回答问题之前,总要轻轻“唔”一声垂头忖着,之后作出的答案委婉冲和,冠冕堂皇,是可以上报上电台,四处去广播的官文,让人听了挑不出错儿,做不出文章,那么滴水不漏,不偏不倚,不像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他私底下虽然也真心夸赞过其他戏子,但大致上是一个很傲的人,比他强的不是退了就是死了,其余纵然有可圈可点之处,总体来说,比起自己还是差得很远,他对他们的欣赏也就有限。程凤台看出商细蕊的答话全是有口无心经过训练的产物,更觉得好笑。黄记者的问题渐渐刁钻起来,商细蕊答得也巧妙,然而他的机智耐心持续不了多一会儿,就开始发烦。黄记者见他眉毛皱过三次,很识相地停下笔,小心翼翼地商量着问:“商老板,您看要不然……您赏脸让我拍张照片吧?我带着您的照片,回报馆也好风光风光!”
  以商细蕊的本意,他是懒得特意让人照相的,因为总觉得自己没有上戏妆的模样有点儿愣小子,而镜头格外地放大了这份愣劲儿,一点儿也不好看。想不到程凤台打量着他,笑道:“那得换件好衣裳,这身穿得太随便了。”商细蕊还有点不乐意,但是接着架不住黄记者在那打躬作揖,三催四请,扭头看着程凤台说:“要我照相也行,但你得陪我一块儿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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