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

第4章


    
    我们又上了雷峰塔,这塔是红砖砌的,四周砖缝生了野草,是个不能上去的实心塔。山路不好走,费了力只能在塔下面看看,我不敢靠近塔,怕传说中的白蛇精出来呢。    
    后来又到了净寺,是个很大的寺院。寺比庙大,庙比庵大。大娘和五姑父坐轿子去的。五姑父身体太大了,像电影演员殷秀岑,他长方脸,下巴很厚,眼睛大,耐心很好,很庄重的。他身体太重之故,每次出去玩只好坐轿子,还要多加一个轿夫抬。    
    我们是坐船去的,上了岸还得走些路,到净寺有台阶要上。首先见到前面中间有一块红漆匾额,上有“大雄宝殿”四个大金字。寺院高大,门槛又高又长,跨进去要提高了腿。中间的菩萨都有二丈高,要仰起头看。两边有四个金刚菩萨,极高极大,菩萨都是装金和五彩的,背后和两旁大大小小的佛不知有多少。烛台、香炉、木鱼、皮鼓磬等等都是特大的件头。有极大的红漆庭柱,粗得两个人的手都围不过来。听说祖父捐过不少钱的。这寺的建筑规模宏大,人家说中间还有玉佛。边上有几间屋子,是五百尊金装罗汉,各式各样的姿势,这种艺术是难得保留完好的古迹。再进里面去有客厅,招待看客吃茶,也可在这寺里打水陆道场超度亡灵。寺里还有一只大钟,是众僧每天做功课时要用木棍敲几下的,用作超度吧。    
    听说净寺有个故事,说有个济颠僧,造净寺要用又粗又长的木头,是他运来的。他只要口念真经,在井中一根根木头便浮出来,拿出井便可使用。到了需要的数量,他手一指,木头就停了,因为指得慢了一点,所以到目前井中还剩了一根,成为今日净寺的古迹。    
    五姑夫的侄子想吃活虾,又在楼外楼吃晚饭。热天日长,天没有暗,饭后想划了船回去也不太晚。上船还加了把桨往回划。天上忽然乌云密布,雷声从远而来,又带来闪电,湖面显得空旷可怖。小小的一条船上,几个人大叫加力加力,三把桨不停地加力划着,湖中的漩涡急急地旋着,幸亏风不太大,总算划到了岸。这时,很大的雨点已下来,一忽儿便成了倾盆大雨。我奔得气也喘不过来,衣服全湿了。我身体弱,感冒了,发了一个寒热。大姊夫的眼睛朝上瞪着说:“都是林老五(指林薇阁)出的花头!”    
    不日天气转晴,我们吃饭又到了另一家菜馆,名叫“颐和园”,出名的菜是咸肉,夹精夹肥,切成三寸长半寸厚的,很香,一咬一口油。他们还到小吃名店“知味观”,买了几块千层糕给我吃。杭州有很多土产,在另一条街上有卖。一家名叫“方裕和”的卖火腿的店,也卖浙江土产,有藕丝糖,色白,二寸多长,又松又脆。还有芝麻糖,一根根中间有玫瑰芯子。有种名“马爪”的,圆柱形,外面是油炸的,中间很松,如油面筋似的。还有“交切片”,是一片片很薄的芝麻片。买的时候可以连方铁箱一起买,不怕潮也不怕碰碎。    
    旅店对门有家茶叶店名“翁隆盛”,有红绿茶叶,甚有名。还有皮丝烟,是放在水烟筒上吸的。我家有个针线阿妈专做绣花物品的,如小姐陪嫁要用的“床延”等,她托我买了一包烟。还有一家剪刀店,用一把极大的剪刀做商标,除了大小剪刀外,还卖菜刀等,店名“张小泉”。后来凡是剪刀店都用这个店名,上海、苏州都有,家家都说是老店,大约这家才是真的老店。店里还有很细巧的钳子,吃蟹用的,一整套八件,每套装成一盒。吃西瓜子也有一种白铜制的夹子,我买了一把。大娘也买了一套“蟹八件”,是备着日后用的。我现在想想很懊悔了,也应当买一套备在今天用。
第二部分第5节 没有头发的大嫂
    “丫王”这时候很出风头,出嫁后住到别处,我们便很少见面。大姊生了十三个孩子,由于环境不好,眼睛失明了。二姊离婚重嫁了人。大娘很健康,牙也不坏,喜欢叉麻将。    
    哥哥在电影院里看中了一位小姐,打听到是扬州人家的,在慕尔堂教会学校念书,便托人做媒。我家这样大的家世,对方当然答应了,也不管对象的情况怎样。我哥哥当然相貌是好的,身材又高大,留过学,西装是最新式的,可是他已有两个小妾了。婚期定下了,却偏不巧,新娘得了伤寒症,病好后头发脱落。大娘知道后急了,到期一定要结婚,就到外国店里去做了假发,前面结上一条黑缎带,上面缝上珍珠花便行了。新房做在大娘处,好在小妾是住别处的。办喜事又是盛家长房独子,好不热闹!灯彩牌楼,贺客众多,搭了棚安放酒席,将厅上屏门打开,一进进的通入新房。    
    新娘能弹钢琴,故琴已备好。新娘还有姿色,虽在教会学校念书,还是很老式的。她无父母,跟哥哥住。他哥哥吸鸦片,并娶一个旗人。洞房三天下来,我哥哥总觉得不如意,还是到两个妾处去了。新娘的头发没有长长,只出了一些,疏疏的如毛芋艿,怎会美呢?睡觉时哪能不脱去假发呢?哥的两个妾是风尘女,苏州人,倒是清清爽爽的,比较新派。因为哥嫂不很和睦,大嫂和大娘讲话总是抬杠。因为要我帮她理发,故她和我很好。婚姻草率有此结局,也很可怜。我想勿通,为什么不等她头发长好了再行婚礼呢?    
    哥哥难得到她那里,幸二妾未生子,封建家庭最要紧的是儿子。因为儿子能承继家产,大嫂果然得了个儿子。嫂嫂和两个妾争风总是失宠,但人家凭着肚子争气,生了一个男孩子,大娘花甲得孙,大家欢喜。后来哥哥将妻妾一同搬进福开森路的一所豪华的大房子里,我去过一次。房子的客厅墙上,挂了五只镜框,里面是留学时祖父盛宣怀给他写的信,用毛笔写的,字很好,是勉励他的话语。哥哥回国后,无所事事,这也难怪,父亲早亡,祖父又死了,没人提携,他也好像得了家族传染病,沉溺在烟色之中。学得的外语也无用处,只能跟爱马的四叔在跑马厅里与外国骑师谈得热络。不知今天他把祖父的期望挂在墙上是作“座右铭”呢,还是作装饰品?那时侄子已经四岁了,身体并不结实,每天牛奶、鸡蛋,吃西餐也不吸收;相貌也不聪敏,大约哥哥不是最放在心上的。    
    大娘的房外是个起居间,装有电话。有一次夜里,大娘在电话中很急的让我马上去叫灶间里的烧饭师傅把饭锅拿出灶外,反转来放。后来才知道是为了侄子病危,迷信的人讲,死人必须由灶家菩萨在锅底里签字,没有地方签,就可以不死。但结果侄子还是死了。大约哥哥不住在这里,灶和锅没有关系。在保姆口中传出来的迷信话很多,便想起前天大宅外墙上“蛇脱脚”,有一条大蛇从墙上掉下来,说是要倒霉的,所以孩子死了。其实墙外是荒地,有蛇是勿稀奇的。房子大,有园子、马房、车房。平时雇了三个人每夜调换着去打更巡查,拿了铁棍,持了竹杠,用棍敲打竹杠发出“铎铎”之声,打更要打到五更。我想可能是打杠声惊动了蛇,蛇滑下来了,这就成了“蛇脱脚”,迷信认为是凶兆。
第二部分第6节 哥哥娶的两个妾
    孩子死了,嫂嫂更孤单了。二小妾必然联合对付她。她又不会笼络人心,亲戚朋友也没有合得来的,讲的又是扬州上海话。有一次我上哥哥家,她不在,两个小妾殷勤招待,苏州话又悦耳。不久,哥和她离婚了,说是她放什么针在哥的枕头底下,做迷信的鬼把戏。其实她是不会害丈夫的,大约想叫丈夫进她的房。    
    两个妾是妓女,从妓院里来的,贫苦人家的女儿卖给妓院。女子没有自立的机会,往往不由自主地落入陷阱。妓院分几等:有“么二”、“长三”,这是高等的;“四门头”、“野鸡”是下等的。暗的有“台基”。妓院里,阔人上门,摆一台酒几百元,高级妓女要有一手弹唱的本领,当然第一要有人捧。    
    大娘也会轧闹猛。有几次在菜馆请舅舅吃饭,也叫两个艺妓来卖唱。只要向菜馆里的跑堂(服务员)点出妓女名字,就会叫来的,由菜馆付钱,然后在账上一并算。唱的给二元,不唱的一元。不唱来看看谈谈,算捧捧场吧!大娘选的是年幼的,一个唱京戏,另有一个拉胡琴的同来。唱小曲的妓女要自抱琵琶弹唱。妓女嫁人要赎身钱,妓院里的女老鸨和男乌龟以她们为摇钱树。    
    阔人捧自己的情人,摆下几台酒席,不用出席也付钱。“四门头”、“野鸡”是晚上抛头露面在街上把男子拉拉扯扯拖进屋去。规矩的男子甩袖子走脱了,被勾魂落魄的必得花柳病(梅毒),“野鸡”有烂鼻子的,如没钱医治可能会死,还有遗传子孙之祸患。    
    有些妓女是自愿的,她们贪图吃穿。也有些自己明白人要老的,该寻归宿,所以嫁了丈夫守本分成家。哥哥的两个妾算是好的,她俩没有生育过,性子也和善。一妾股上生了一个东西住院开刀。动手术后护士护理,她叫痛;护士已相投成友,不忍塞进纱布弄痛她,以致新肉难生,久久才愈。
第二部分第7节 五叔七叔娶妾忙
    五叔重颐没有从政,专心办实业,曾在外滩开办“溢中银公司”,经营房地产,南京路上的“老介福”大楼、淮海中路的日本领事馆都是他的房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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