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

第98章


    阴阳师将筚篥插*入怀中,弯腰举起孩子抱在手上,总管和里仲都没有料到这位尊贵的大人有此举动,脸上露出慌张的表情,阴阳师旁若无人,姿态闲适而自我,孩子因为突如其来的腾空而伸手抓了抓,但很快,他便安静下来,虽然看不见,脸却准确无误地面向了阴阳师。
    阴阳师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没有理还跪在地上的里仲和弯着腰的总管,抱着孩子朝院中走去,站在柏木树下,微微眯起眼睛嗅闻风中带来的藤花香气,轻声吟哦,“春色悠远日,日光迟迟时,满树烂漫花,为何凋落急?”他的声音里含着一种优美的节奏,令人无端地感到哀愁和怜惜,他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发顶,问道,“是叫阿青吗?”
    阿青的手被花开院里仲牵在手里,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路过枯山水庭院,石灯笼上停着一只翠鸟,羽毛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花开院里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望着那只俊俏的翠鸟出神。总管看看他的神色,这一回,他并没有催促,只是恭谨地立在一边。
    里仲并没有看多久,重新迈开步子,转眼大门在望,一条平整而宽阔的道路尽头是花开院本家威严的大门,道路两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两两相对的石灯笼。
    里仲停下脚步,望着大门说:“就到这里吧。”他转过身,弯下腰摸了摸阿青的脑袋,最后看了眼精致可爱却双眼空茫的孩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下台阶,一步一步地朝大门走去。他身穿藏青色的羽织,身形并不算高大,渐渐远去,最终消失,自始至终,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小小的孩子面朝着大门的方向,空茫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总管弯下腰,闻言道:“小公子,让小人抱你回去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抱他。
    “我自己能走。”孩童声音娇软,说着像大人一样的话,沉稳而坚定。
    总管并没有因此生气,心中反而升起怜惜之情,“那么让小人牵着你的手吧。”
    阿青现在叫花开院青芜,一个没落分家的孩子,母亲生下他之后就去了,而他也因为婴儿脆弱的身体负担不了过强的灵力,导致刚出生,双眼就不能视物,这大概就是月圆则缺,水满则溢的道理,世上总不会存在十全十美的东西。
    如果真是什么也不懂的婴儿,眼盲对他来说反而并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没有体会过这万千世界的美丽,也就不存在落差,心性反而更开阔也说不定。但对阿青来说,正因为什么都明白,那段日子变得尤为痛苦。
    好在他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渐渐心情平静,因目不能视,其他感官越发灵敏,像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篦子梳理头发的沙沙声,露珠在青草间滚落的声音,雨后泥土的香气,秋虫鸣叫的声音,朝雾熨帖肌肤的阴凉……
    花开院乃阴阳师世家,家族兴起于平安朝时代,距今已传至十三代,几百年累世簪缨,家族变得十分庞大繁密,各个分家也形成了不同的流派。
    这一世的父亲是个极其平凡的男人,没有多大的才能,却背负着振兴千草流的重担,因此总是显得郁郁不乐。对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怀着复杂而矛盾的心情,乳母为教父亲亲近孩子,常常将阿青抱到这个男人面前。他不太抱他,偶尔摸摸他的头,叹口气,叫乳母抱走。
    转眼时令已进入初夏,藤花已落尽,柏木撑开巨大的树冠,投下大片大片的浓荫。
    分家中虽不乏资质出众的弟子,但能得花开院秀元亲自教养的,却只阿青一人,有时连起卧都在一起,因阿青年幼,并无不妥当之处,但也有人不免议论,如此钟爱怕是有些过了吧。但年轻的阴阳师依旧我行我素,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一日下了整天的雨,到黄昏犹自不停,阿青所居住的庭院里栽满紫阳花,被雨水浸润后,由紫色转变成深深浅浅的蓝,雨水混合着花香,空气显得十分清新。
    年轻的阴阳师抱了阿青坐在廊下赏雨,兴之所至便命人取来短笛教导阿青。阿青于音律上本就有所涉猎,虽如今目不能视,倒也学得有模有样。年轻的阴阳师见他如此聪颖,高兴之余也暗暗担忧,摸着他的头笑着感叹,“阿青以后一定会成为名动京城的男子的。”
    小小的孩童似乎感受到他微妙的语气,拿下短笛,面朝阴阳师。阴阳师稍稍一愣,为他过分的灵敏心惊,尔后折扇啪的一下轻敲他的额头,见小孩不由自主地捂着额头,露出呆愣疑惑的表情,不由地哈哈大笑。
    身穿净衣姿容秀丽的年轻阴阳师,和穿白地彩纹直衣娇妍可爱的童子,呜咽断续的笛声,两人相处无拘无束,非常亲爱,宛若一对父子——这个场景令伺候的人一阵感动,心里不免想到,秀元大人也是该成婚了啊,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想必一定是个慈爱的父亲吧。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是花开院家的人,尔后来找年轻阴阳师的左近卫中将也提出了相同的问题。左近卫中将是个贪花好色的年轻男子,却意外地与年轻的阴阳师十分投契,两人相处,常常不拘小节。
    这日阴阳师正握着阿青的手教他写字,左近卫中将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穿了一件深紫色常礼服,松松系着带子,显得风流倜傥,命人上了酒菜之后,坐于案边,一边喝酒一边对阴阳师抱怨着他的情人——“原想是从乡下地方来的,无论怎样貌美也总是行为粗鄙,不想却是志趣高洁,想必她的父母悉心培养,有大志向,不过由于出身不如别人,显得过度高傲了,到底是美中不足。”
    年轻的阴阳师并没有去招呼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一手支着脑袋,侧躺于席上,悠然自得地自斟自酌,偶尔拿了筷子沾了酒液去逗一脸端正地坐着的孩子。
    左近卫中将嘲笑了一通清藏人头最近刚出的一出糗事后,抬头便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之后感叹道:“秀元,你也该娶亲了吧,你的兄长可是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呢,也该有个孩子了。”
    年轻的阴阳师弯起眉眼露出狡黠的笑意,一瞬间昳丽得如旭日东升,“身居显要、门第清贵的人,都认为最好不要养育后代,何况是我这样平庸的凡俗之人呢?就像藤原良房所说的,没有子孙是件大好事,有了子孙而不肖,才可悲呢。”
    “你这家伙!”
    关于这个话题就此不了了之。
 81综妖怪文(二)
    花开院秀元对阿青道:“世人皆重容貌,姿容秀丽的人大家总是对他比较宽容,然而若无高尚的德行修养相配,则比那些容貌粗陋的人更加可厌。你虽身有残缺,却更应该以高雅的品味和出众的风仪来弥补,如果因眼盲而放纵自己成为心胸狭窄举止粗鄙的人,这是我所不愿看到的。”
    因此,他虽疼爱阿青如疼爱自己的孩子,在教养方面却非常严格。
    岁月匆匆,转眼当年那个妍丽可爱的孩童长成了清俊秀丽的少年,行过元服礼之后由童子装束换上了成人装束,身着白面紫里的外衣,上面织着散乱的藤花花纹,姿态优雅而从容地向他的师长拜服,有幸见到这一幕的人,无不被这少年无双的风姿所折服。
    元服之后,花开院秀元便常常带着阿青出入公卿之家,宴饮郊游,祛病辟邪,不离左右。少年阴阳师虽小小年纪,却熟谙和歌乐理,精通典章制度,擅长诗赋文章,各种宫廷游戏也颇为精通,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俊彦之才,令他迅速在上层贵族之间声名鹊起,即便是偏远简陋的乡下地方,也有所耳闻。
    每当两人相伴出入高门大院,其风采一如皎皎明月,一如泠泠青竹,相映成辉,即便是乏善可陈的宴会,也倍添荣光,一时传为美谈。
    一日花开院秀元将阿青唤到跟前,眉心笼着淡淡的忧虑,道:“你家里来了人,道你父亲里仲病得很重,你去看看吧。”
    自阿青成为本家的养子后,虽不曾与亲生父亲断掉关系,但八年来确实联系寥寥,里仲更不曾来探望他,如今这样,怕是真要不好了。
    侍从很快准备好牛车等一应出行物什,朝雾还未散尽,阿青就带着侍从,登车出发了。
    千草流一派天生与自然亲和,大部分法术都以植物为媒介,因此世代祖居深山之中,临近午时,牛车于入立山脚下停下,阿青撩开车帘下车。初秋时分,入立山古木参天,绿叶飘香,苔藓流芳,沿着石阶拾级而上,阳光越发稀疏,空气里全是植物清鲜而凛冽的味道,寒气透过衣料直浸肌肤,偶尔传来一两声乌鸦的凄鸣,则更显得凄寒恐怖。有胆小的侍人忍不住心生怯意,眼睛骨碌碌地往四处乱瞟,忽见一棵云杉树的横枝上立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头华丽的银色长发,上面却是两只尖尖的狐耳,青色羽织藏青色裤袴后面拖着一条银色的狐尾,一手扶着树干,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望着自己像望着一个死人。
    只一眼,就让侍人的心脏瞬间冻结,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封般从脚开始蔓延,他想要呼叫,牙齿却不停地打战,仿佛被夺去了声音。
    “哎,犬山,你怎么了,在阿青少爷面前,这个样子太不像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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