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将

第3章


  “婆娘,在老子回来前,你最好给老子活得好好的,否则老子就算追到地狱去,也一定会让你彻底明白何谓生死绝望!”
  人走了,但那高大背影留下的骇人戾气,却令辛追雪不寒而栗。
  纵使他先前的话语威吓大於实际,但她明白,这句话,他绝对说到做到。
  静静由夜风吹拂的黑暗花廊前走过,风中虽仍有一丝暑气,但相比白日难耐的酷热,这样的淡淡清凉,已令辛追雪觉得自己的脑子终於不再像融成一滩的黏腻糖水,而得以运转自如。
  半个月前那日,相起云话虽说得狠绝,但令人诧异的是,她确实有了人身自由——纵使她完全相信这只是表面,因为她不管走到哪儿,都有种被暗中盯视之感,尽管她也搞不懂为什麽这盯视有一阵没一阵的。
  好吧,至少是个好的开始,毕竟有在大婚当夜自缢这种前例,即便她号称失了忆,但严防她再犯的措施总是不可少的。
  说来也怪,跟寻常人不同,比起白日,她更喜爱黑夜。白日时她总觉得头昏昏、脑沉沉,睡意浓重得不得了,但夜里,不仅空气清凉,四周漆黑的一片总会莫名让她感到心安,更不必耽心有人会盯着她,所以她自然而然便养成了昼睡夜醒的习惯。
  虽丝毫想不起过去的自己是什麽模样,但才几天,她便发现自己喜欢黑夜,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被人盯着,而最不喜欢的,便是无所事事。
  刚能下床的头几天,为了排遣那股满满的无所事事空虚感,她尝试过女红,但扎了手;也尝试过磨墨,但磨满了一桶也不知道做啥;更尝试过撒一地豆子,然後再一颗颗捡起;还……
  最後她发现,无论做什麽,她的心底还是一片虚无。
  为了别让自己成为只会呼吸与走路的肉块,她向小娟要了份府里及定京城地图,仔细研究过後,鼓起勇气走出房门,由小相公府内府开始探索,其次是外府,然後发现,确实有趣多了。
  “妈呀,鬼啊、有鬼啊!”
  这夜,当辛追雪向右一拐,走入花廊後方小径时,突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杯碗落地与骇人嚎叫声,让原本宁静、黑暗的府邸更显诡谲。
  又有人见鬼了?
  默默停下脚步,一身黑衣、黑面纱、连帽黑斗篷的辛追雪转头向後张望了半晌,却什麽也没瞧见,耸了耸肩後,她继续向前走去。
  怪了,这阵子她夜夜在府里游来走去,半个鬼影也没见过,怎麽这帮仆役三天两头就说瞧见鬼,是八字太轻,还是疑心生暗鬼?
  老实说,她还真想瞧瞧鬼究竟长成什麽模样,是不是真像传说中那样骇人呢?只可惜至今无缘得见。
  由小相公府仆役专用的侧门走出後,辛追雪继续在黑暗的巷弄中行进,今夜,她的目标是辛大将军府——她出生、成长的所在。她相信,弄清自己究竟是什麽样的人,又为何自缢,甚或因此想起些什麽,应能让她由活动呼吸肉块向人的方向更前进一些。
  会下这个决定,是因为小相公府里还真没什麽好逛的。内府里除了那夜急匆匆回来一趟便不见人影的相起云外,便只有李叔三人。外府虽有仆役,却经常都是生面孔,而据她暗地观察与聆听,发现之所以很少有人能在小相公府里工作超过三个月,自因它的主人是无名声可败的“鬼见愁”相起云,更因这栋最近益发多人活见鬼,而完全不辜负它“鬼狱”称号的鬼宅。
  据说,“鬼狱”主人曾有过三妻四妾,但全不得善终——第一名正妻嫁入後,不到半年,便因难产导致母子双亡。第二名正妻嫁入後,则於大婚期间突然暴毙。第三名正妻,便是在老父死後,循民间习俗於百日内嫁入,却在大婚之夜上吊自缢的“她”。
  至於那四名侍妾,有色艺双绝的名妓,也有好人家出身的小家碧玉,但传说自入了小相公府的门後,便全数被相起云凌辱、玩弄并虐杀至死,连屍首都无人得见。
  会知晓这些,并不是她有天眼、天耳通,而是她在无聊之余,阅览京城出版的《小报》与《闻报》两份隔日报得知的。
  与朝中发行的《朝报》不同,《小报》与《闻报》是以报导宫廷秘史、名人八卦为主的民间小报,两报消息均极为灵通,经常朝中人事异动未出,两报便争先报导,竞争意味相当浓厚。
  据闻此二报出刊时间一到,京城里是万人空巷。《小报》的最大卖点,是小相公相起云的残暴闻见录,而《闻报》的最大卖点,则是相起云的兄长──大相公相初云的诗文。
  一开始,她着实有些纳闷为何“诗文”竟能成为卖点,但多看几份报、多听点仆役对话,她便明白了——大相公相初云虽体弱多病,却相貌出众、风度翩翩,十五岁便高中状元,之後更步步高升,现龄才二十有八,便居二品翰林高位。
  除此之外,他的文采更是惊天地、泣鬼神,是文坛公认的领袖不说,连太后都是他的头号拥护者,经常邀他入宫对诗饮茶,更不时赏予各项奇珍异宝,与未曾参加过任何科考,仅靠兄长关系便被提升为京畿路副提点刑狱司,官居五品,现年二十三岁的相起云——《小报》中那位恶贯满盈、戾气沉沉、荒淫无度、杀人如麻,变态成性、豪取强夺——的不良性子与不良名声有天壤之别。
  虽说民间报导夸张在所难免,不过两报之中,她个人较偏好《小报》。此报虽不知为何似与相起云有仇,对他的挞伐完全不留余地,但主笔对朝中人事异动与政策方向不仅预测神准,更因它的出刊日较《闻报》晚一天,经常以异常精准却讥讽的文字,与经过严密查证後的事实,纠正前一日《闻报》的错误、偏颇报导,看了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是这里吧……”
  在以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具有与景物融为一体、几乎不被人察觉的奇特行动能力下,辛追雪来到了“她”的家。
  静静站在石狮暗影中,她将篷帽稍稍拉高,抬头望着那已然斑驳的“辛大将军府”五字匾额。
  很陌生,真的很陌生,陌生得如同她第一回来到这里。
  但由府邸的广阔占地看来,这如今几乎无人路过、藤蔓丛生的辛府,应也曾经风光过,也曾荣耀过,只是在老主人年迈痴傻、失势後便开始凋零,更在老主人逝去、无男丁承继家业的状况下荒芜。
  独生女儿的出阁,是不是这老主人最後的一个心愿?
  这独生女儿,又是否不忍违背老爹爹遗愿,才会在依言下嫁後,再选择去与老爹爹为伴?
  由於大门深锁,因此辛追雪边冥思边绕着边墙默默走着,想找寻一个可进入之处。当绕到南门,终於发现一个无人看顾、又无上锁的小门,她毫不犹豫地推开门向内走去,在月光下东走走、西看看,最後依着一般府邸的格局,来到内府里一间建筑式样极为典雅、华美的房内。
  这应该就是“她”的睡房吧。
  就着月色,辛追雪望着屋内蒙尘的大铜镜,望着堆放在地下一箱箱上了锁却又被撬开的衣箱,望着原本应放满各式小珍宝、如今空无一物的珍宝阁,以及散落了一地的床纱。
  真是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的最好写照。
  静静站在那许久无人睡过的桧木床床柱阴影里,辛追雪努力想记起些什麽,但依旧只是枉然,反倒她心底不断升起不解,不解为何相起云宁可任它残败至此,也不出售这栋宅邸,毕竟依《小报》上他豪赌成性、挥金如土的描述,再加上小相公府里老老旧旧的破败模样,这栋宅子早该易主了不是?
  正当辛追雪垂首思考时,突然发现脚下所踏石板似乎有些异样,她好奇蹲下身去,随手捡来一个小铜柄来回轻敲,发现确实有一处回声较空闷之时,她又研究了半晌,才终於搬开了正确的石板,发现里头藏有几本字体娟秀的手写册子。
  这应是“她”写、“她”藏的没错。将本子藏得这样隐密,里头记载着的约莫是“她”不想让人知晓的私密之事,所以若她拿走它,应该算是物归原主,而不是侵占……吧?
  想藉由这几本册子来了解“自己”的辛追雪,才刚将册子拿至怀中,却蓦地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低语声与踏叶声。
  居然会有人来?!
  虽不知为何有人会大半夜来这间破败宅子,更不知晓自己干嘛躲,但一听到那阵脚步声,辛追雪还是下意识盖回斗篷帽,抱起册子,将石板移回原处,巧妙藏身至有半幕破窗帘的柱影与墙影交界处,并小心控制住呼吸。
  果然,不到半炷香时间,一抹小小的亮光与一个压抑着兴奋的女声便出现在屋里。
  “这就是辛小姐的睡房,东西就在这里。”
  而後,是一个音调平板得无任何起伏的男声,“确定辛小姐当真有我老板想要的那种翠碧石?”
  辛追雪不动声色地望着那一对在屋内走动的男女,一边悄悄在脑中记下他们的特徵,一边专心聆听他们的对话,然後发现自己做起这样的事竟一点也不慌乱,还挺驾轻就熟、有条不紊的。
  “当然!我伺候小姐那麽多年了,虽然小姐从不在人前将它拿出来,但有一回我在夜里经过时,碰巧就见着她手里拿着那块翠碧石静静望着……你等等,我找找,我记得上回最後她是放在这附近的……”
  原来这女子是来发财的,难怪要趁夜深人静时偷偷摸摸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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