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刀

第8章


“我的脾气是大家给激坏的,小时我也不这
样,可从小时,我就不知怎么和别人相处,我一和别人女孩玩儿,他们就笑我。男
孩也笑我。我嫁到这个村里,你别看他们现在对我感激,你问他们以前有人和我说
过一回话不?就是说,也是带着嘲笑的刺探。”
    胡大姑脸上忽现怒容,似是愤恨着所有人间的不平。“你别看祠堂那日他们那
么可怜,可就是这些无用的可怜人,一有机会,他们也会伸出爪子在你的心里肉里
抠的。就是现在,我帮他们出了一回手,以后在他们眼里,我还会是一个外人。是
一个外人,这一生都不会变的。”
    天上的云已铁青了。小稚心里浮起了一丝绝望。他从小也是孤独的,他懂得那
种畸零的绝望。所以他虽小,不能全懂胡大姑口里的话,但在心里,也浮起一种同
命相怜的同情。胡大姑的脸上,不知是云影的关系,还是为了什么,也泛出一丝铁
样的青——那种她这一生都不甘心的铁青。她本有着比一般人更鲜活的生命,但命
里却几乎已注定要给她安排上一生的铁青。
    只见胡大姑身子似乎倦了下来,点起烟煤,狠狠抽了一口旱烟,叹道:“我不
该跟你个孩子说这些的。总之,这是命,这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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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比字
    五剩儿、彭小虎、刘俊儿眼睛眨都不眨巴地盯着小稚吃完了那块香瓜,笑道:
“小稚,瓜你吃了,我们求你那件事你可千万都要答应了。”
    小稚叹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有什么好比的。”
    五剩儿就道:“小稚,他们武候庄欺负我们七家村没人,斗武输了,就想在文
的上面翻出花样来。他们不就是考出了一个明经,在襄阳府当官吗?有什么不得了
的!居然放出话,说:不讲读书你们没人,只怕你们七家村连一个字写得好的人都
拿不出来——这不是有意挑畔?小稚,我听三爷说你的字最好,你就替我们和他们
比比,压服压服武候庄那帮小龟孙们,帮我们出这一口气好不好?”
    彭小虎犹怕小稚不答应,拍着胸脯道:“你要是答应,以后,我们再去偷瓜来
给你吃,保证你吃一夏天。”
    原来七家村的先人因心伤当年伤残,深信‘树大招风、剑利易折’的古训,村
里后生,从生下来就不让好好习武、只强身健体而己,也不从文、只求认字,所以
连个正经上私塾的都没有。这时,距离祠堂那天的事已过了半个月了。武候庄的孩
子知道再在武上只怕迫不得七家村的人就范了,却输不下这口气,放出这个话来,
嘲笑七家村没一个字写得好的人。七家村的孩子虽小,却也最爱斗气,私下商量了,
就来邀小稚帮他们出面赢这个面子。
    小稚字是写得是好,那是从小练就的幼功,一手柳字颇得风骨,还掺杂了些米
字的烟水之气,所以连他父亲也是赞叹过的。他本不惯和人争来比去,无耐却不过
面子,又被他们海灌了几个香瓜,只有答应了。
    ‘约斗’就定在第二天早上,在两村交界处。七家村来了十几个十多岁的孩子,
武候庄却也来了不少,都打定注意要让七家村出个大丑。哪想他们选了个写得好的
出来,小稚一挥笔,——小孩儿们本还断不定字的好差优劣,但一比之下,就觉差
别太大,加上小稚一个小小读书种子的架子在那里,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武候庄
的孩子也就失了色。叫人去把他们们村里一个读书读得最好的‘秀才’吴绪叫来,
那吴绪却是认得字好坏的,见了小稚的字就失了色,不肯再写。武候庄又败一阵,
七家村的孩子就把小稚当个英雄似的迎了回来。谁也没想到,就为这字,引出了一
场祸事。
    吴光祖看到那些孩子带回的字,就咦了声:“七家村里哪有人写得出这样的字!
肯定是外面来的人。”这话也就传到了‘东密’耳朵里。
    那天的夜黑黑的,小稚因为晚上找五剩儿玩儿,没见到人,听他奶奶说他被冯
三爷叫到祠堂去了,就又趟黑摸到祠堂。
    他有些怕惊动冯三爷,所以轻手轻脚的。祠堂的大厅里昏灯一盏,映着几个人
影模糊糊的,坐着的似都是村中的老人,五剩儿和彭小虎正立在地上回话。只听冯
三炳道:“你们就串掇着小稚去和别人比字去了?”
    彭小虎笑道:“可不是!要说小稚那字写得真叫好,写的时候,连手腕抖都不
抖一下,我见他瘦瘦的,以为他没力气,可他腕力可真足呀,当场就把武候庄的小
孩儿们给毙了……”
    他还想兴高采烈地往下说,冯三炳已用力跺了跺拐仗,怒道:“胡闹,胡闹,
这场祸事就是你们惹出来的,看这下如何收场?”
    彭小虎还从没见过冯三爷发这么大脾气,只见他气得嘴唇都直哆嗦,不由就吓
白了脸。五剩儿犹待辩解,只见冯三爷一支手哆哆嗦嗦地在身边案上捡起了一张纸,
低喝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
    五剩儿一愣,冯三爷已冷笑道:“这就是一张催命的纸。你以为小稚母子为什
么来的?那是有人在找他们,追杀得藏到咱们村来了,你们还窜掇他抛头露面!现
在‘东密’的人已经知道了,看你怎么说?”
    五剩儿也没想到有这么严重,颤声道:“怎么,他们知道了又怎么样?‘东密
’的人那天不是败了,要罢手了吗?”
    冯三炳嘿嘿道:“你以为‘东密’是那么好欺的?他们那天,说起来也没败,
实是买‘屠刀门’一个面子,才丢下这段事没再管。他们‘东密’一向不想沾惹的
门派也只那么三四个,可也不是怕他们,犹其在关系到他们生死存亡的大事的时候。
我也不知那裴姓女子与这小稚是个什么来头,今天我才回家,就见这封信已在案上
搁着呢。我特意去问了路阿婆,才知那女子原不是她什么表亲,而是你余爷爷暗暗
送来藏在咱们村的。你们这一闹,可坏了你余爷爷的大计了。”
    他这话看似对着五剩儿说的,其实是在对在座的老哥们儿解释这事的前因后果。
只见他叹了口气,抖了抖手中的那纸条子一字一字念道:七家村屠女侠座下明鉴:
半月前仓促一唔,得识大铁锤绝艺,受教良多。本门与‘屠刀’一门历来交好,实
不欲因乡村之事而陷两门于反目,故当日两护法抽身即退,七家村之事就此揭过,
鄙诚之意,特此敬达。
    唯近日有闻,有长安妇人裴某携其子隐居于贵村之中,此二人与本门大有关联,
总堂之命,见则速捕之。唯思七家村有君侠驾暂居,不敢轻犯,还望速驱此二人出
村于今夜子时之前,则实为本门之幸。特此布达,万望俯允。
    座中之人俱是被冯三炳仓促之间招来,本还不知这事始末,至此才明白。刘老
者叹了口气:“语气可够客气的呀。”
    旁边一老头儿却叹道:“也够坚决。”
    座中几个老者你望我我望你,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冯三炳叹道:“老局主当
年也不是没有吃过‘东密’的亏,为什么还要兜览这样的事情上身。”
    他只轻轻一叹,座中老者们就知他态度已明,实不欲为裴红棂母子再招惹那‘
东密’缠身。他们都是老了倦了的人,当日祠堂一战,已把当年最后一点火气血性
都消灭掉了。但余老人对七家村也有大恩,就这么把他们母子交出去,可也在他面
前交待不过去。几人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稚在窗外已听出原来事情与自己母子有关,心内紧张,不由脚下没站稳,垫
脚的那块石头滑了,发出了‘卡嗒’一声。门里冯三炳已问道:“什么人?”
    小稚只有垂手进了去。冯三炳见是他,目光不由惭愧了下,却也变得柔和:
“啊,是小稚。怎么,你怎么来了?”
    他以为是裴红棂听到风声,找他来探消息的。小稚道:“我是来找五剩儿的。”
    冯三炳道:“是这样。也好,你既然来了,想来也听到了。这么着,你请你娘
来一下吧,说我们有事相商。”
    小稚不安地挪动着脚,心里也不知该如何把这个坏消息去告诉母亲。冯三炳冲
他笑道:“快去,快去。”他抬头看看天色,似想判断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不知怎
么,小稚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就觉出一分虚伪。他胸中怒气一盛,没说什么话,转
身就走了。
    小稚才出门,刘老者已探问道:“三哥把那裴女子招来,可是……”
    他没有往下说下去,冯三炳已叹道:“不把她们遣走,咱们又如何和‘东密’
交待?这可事关全村一百二十几口人的性命呀。”
    刘老者犹欲进言:“可是……”
    冯三炳已截口道:“就是咱们拚力相保,那日情形你也看到了,不过多搭几条
性命而已。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们还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刘老者知道他说的都有道理,但心中不知怎么就回想起了当初纵马江湖,不计
利害的岁月。那时,年轻气盛,只计自己当为与不当为,何尝这么掂轻拈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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