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砂笺

8


H、精灵路
    “可我不知道异度空间该怎么走?”
    刷老人若有深意地看了砂一眼,“你的脖子上不是有一颗‘精灵星’?吗”
    ——砂想起了刷老人的话,夜、操场里,那个星曾施过魔法的操场,他轻轻地从自己的领口掏出了那粒星砂。他抬首夜空,心里默祷了一会儿,然后才低声念道:“星砂,星砂,我是你的主人。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体现……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体现……展现你的魔法,带我到异度空间里去,带我到异度空间里去。”
    那粒星砂在砂的两手间浮了起来,一点晶蓝亮起,蒙蒙的光,它似眨着眼,在问砂:“你确定吗?”
    砂看着它,点了点头。
    那星砂忽然亮了,一点光先耀在砂的眉心,然后,那光似乎把砂缩成了一点,又似乎把他耗散成虚无。
    星砂似是在跟少年砂说着话:“咱们要走一条很长很长,也很短很短的路。”
    操场上的砂,消逝不见了。
    瘫黄滩上的砂,出现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好奇怪好奇怪,世界上——不、宇宙里还有这么大这么大的一片沙滩?
    可沙滩边没有海,沙滩上也没有天。天在哪儿呢?啊,天在沙滩的边缘,湛蓝成一片,原来天和这沙滩是平行成一面的,天就是沙的海,沙就是天的滩……
    这宇宙,原来还有这样一片沙滩。
    这沙滩是一种瘫软的黄色,象是,象是千千万万年来千千亿亿个每天落下的太阳最后都瘫软酥死在了这个沙滩上,剩下了那一抹黄。这个沙滩就是那样一种黄,瘫黄。
    砂茫茫地站起:这里,就是异度空间?
    与所有的空间都不在同一维度的空间?
    好大好荒凉的一个空间呀!
    荒凉得都没有荒凉这个词了,因为它已荒凉得没有了语言。
    砂忽然感到一种害怕,这是一个没有方位的沙滩,到处都是沙,一粒一粒的沙,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东西南北。
    他忽然感到一种压迫,在这样一个地方,他觉得刷老人说得果然不错,他自己都快变成一颗沙子了。
    但这里藏有一条通往精灵国的路!
    砂再也耐不住那一份寂寞了,他忽然大叫起来:“精灵星,精灵星,我来了!路在哪里,路在哪里?你现身吧!”
    可这里是个没有回声的地方。不是因为这是在人世的沙漠里,没有障碍,所以也没有回声。而是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空气,砂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忽然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到害怕起来——这是个什么该死的地方?除了那瘫死的黄沙,与远远的湛蓝得象海一样的天,这里还有什么?
    砂几乎哭了起来。但瘫黄滩上,忽然下起了沙子,那是时光之沙。每一粒,或大或小,都象是一世一劫,一甲子与一轮回,最小最小的一粒都是一百年、一千年。时光之沙就这么打在少年砂的身上,打得他的心都空了。怪不得刷老人说,异度空间是宇宙里最永远的永远。时间在这里都成了最无意义的沙粒,整滩整滩地下着,整滩整滩地下沙。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永远’?
    砂忽然抱起了自己的两只手,默默地念着他所会的关于尘埃与星砂的所有咒语,可、一句也不管用,一句也不管用。
    他开始觉得绝望起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了?时光之少那么不停地下着,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还是一亿年?
    沙雨终于停了。砂的心头忽有灵光一闪,他轻轻地念出了一句:
    “当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了全世界所有的草地上”
    这是一句星的咒语,这一句管用吗?如果它还不管用,自己真的要在这瘫黄滩上立成一个没有感觉的沙子了。
    可眼前的景色忽然变了,沙滩还是那片沙滩,宇宙还是浮在沙际边角处的蓝。黄没变,湛蓝没变,可沙滩上,忽然多了一个俯着身在拣着沙子的少年。
    那是星!
    ——精灵星。
    它默默地低着头,不知在拣着什么,象是在抚平什么痕迹。
    它是在消泯毕毕受伤后留下的痕迹吗?好湮灭那条通往精灵国的路,好避免洛可可与灰天宫的追踪?
    砂大叫起来,可异度空间里,原来还有无数的空间。他的声音与感应都穿不透那层层叠加的空间,星听不到,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砂只有无力地看着星远远地一颗一颗地抚拭着沙子,抚拭着毕毕留下的通往精灵国的痕迹。
    这个沙滩上一共有多少颗沙子?星它能将之一一拭净抚遍吗?
    砂忽然又一次觉出了星的傻。它真傻,这个世上,再不会有比它更傻更笨的精灵了,多么无用的事,多么无望的事,它却还在那里默默地尽力地做。
    哪怕它是一个最没有什么魔法的精灵。
    时间就那么一劫一劫地划过,划过远远的精灵星弯着腰在沙滩上洗着痕迹的身影,划过呆呆地站着远看着的砂的短发,几世几劫就这么过去了,仿佛一弹指间。
    一弹指间就这么过去了,仿佛几世几劫。
    瘫黄滩所在的异度空间里,没有时间。
    一声笑忽然在空中响起。
    然后一团墨绿色就燃烧起来。那墨绿最这宇宙间最妖异的妖异,最诡怪的诡怪。星感觉到了,但他没有时间抬头,只是加快地一粒一粒地在洗着沙子。
    砂也远远地看到了,他是第一次见到女巫洛可可真正的巫术。
    天!
    她的头发漫天漫地飞舞起来,似要把这整个异度空间燃烧起来。
    墨绿色的燃烧。
    “星——你快跑呀!”
    她是所有精灵的克星!她会要你的命的!
    可星还在加紧地一颗一颗地洗着沙子。
    女巫洛可可的声音可以穿破异度空间里所有互相闭锁的空间,她的笑声一阵一阵的,象一千座玻璃房子一间接一间的倒下。砂终于有机会了,他趁着那被她笑声所震破的空间出现的裂缝那一开之际,一步一步向星飞跑而去。
    女巫洛可可的手里拿着一根手杖,那是所有巫毒凝成的一条蛇,那蛇是黑色的。
    她的手一挥,那手杖的尖端,蛇口中的信子,就象一道黑光一样的窜出了,它是黑的,却能吸光,吸出的光照亮了所有还没有来得及为星拭净的沙子。一条银白的路就在它的追踪之下向瘫黄滩深处蜿蜒,直到蜿蜒进湛蓝的宇宙之海里去。
    那是精灵路,那一定就是精灵路!
    砂的脸色变了。
    他要阻止她。
    可他没有魔法,他所有的在这个空间里也施用不了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星的眼睛变色了。
    那是——破碎。
    砂的心里也在破碎。
    可星忽似长吸了一口时光。他的形体忽然变了,变成了一个瘦瘦的男孩的身影,他忽然在沙地里坐了下来,坐在那条蜿蜒的银白色的精灵路上,坐在那蛇杖黑信探出的路的尽头,瘦瘦的身影硬硬地挡住了这世界最可怕的女巫和她手里蛇杖前伸的路。
    但他没有魔法。
    他没有进攻的魔法。
    也等于没有抵御进攻的魔法。
    洛可可的黑蛇在她的头发里黑得发碧了。
    星的眼睛忽然笑了,他向空处看了一眼,似看向尘世间。那一眼,象含着泪的微笑与含着笑的忧伤。可一眼之下,砂只觉得,他看向的正是自己。
    那本该在尘世间操场上的自己。
    然后星的嘴唇动了。
    他轻轻地念了一句咒语。
    那是他催动起他唯一会的,但精灵界却没有别的人会的最没用的魔法。他的嘴唇轻轻地在动:
    让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地上
    “让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地上……”
    砂听不见它的声音,却从唇中读出了他的语言。
    女巫洛可可张狂地笑了:“就凭你一个童子级的精灵,还想挡住我的路?我要把你烧成虚无,烧入腐烂,烧入灰尘。”
    她浓绿的头发一时就向星卷去,象世上所有浓密的死水,锈沉沉的,带着可融化最坚固金属的热与腐蚀,烧了过来。
    星静静地抬起眼,他的眼神象透明的,他的整个人又变成了那样的透明,可他银色的十指在飞舞,指到哪里,哪里就一片绿草生出了,在这瘫黄滩上生出了。
    然后,细雨来了,点点滴滴,唏唏簌簌,悠悠荡荡。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了全世界所有的草地上。那么空透的雨,那么空灵的绿,就在他银色的十指下发出了。
    那一条银色的蜿蜒着的通往精灵国的路就这么被绿草遮盖住了。
    砂猛地站住,他终于看到了全世界最美好的景色——在那瘫黄之上,在那遥不可捉的湛蓝之外,在女巫那墨绿色的浓发下,那绿就那么生发出来了。
    星——精灵星的魔法原来是这样的。
    洛可可的脸色忽然变了。那草地,那细雨,落着这世上所有生灵都不忍踏破的宁溢。她要踏入吗?她要一脚脚毁坏掉这样的绿吗?
    那绿,与她自己头发的绿是如此不一样啊!
    那草地漫天漫地的在生长开去。那细雨无忧无虑地在生发开去。女巫已经浓腻了几千年的心中忽裂了一丝缝,露出了她久藏之于内的最珍贵的汁液。
    那汁液滋长着那绿,似乎在她心头所有的缝隙上长出枝蔓。
    她的泪滂沱而出。
    ——象所有母亲一样,象一个母亲所能有的那样,最滂沱,最恣肆地泄出。
    ——宁,我终于懂得你小小的心里的世界了。
    ——当日,在你心底的世界,原来是这个样子吗?或者它不是雨,不是绿,不是草坪,而是别的色泽,别的绝美。你为精灵所诱,是要创造与滋润这样的一个世界吗?
    她一头墨绿的发在瘫黄滩上簌簌而动。
    ——精灵,它们给予女儿的原来是这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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