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州行+溯昭辞

第128章


这样的老太太,换做别人,恐怕都是守寡孤苦的命,可我身边却还有个爱我如初的年轻仙公子,幸运了我,却也真是难为了臣之。
  衰老是件可怕的事,我早早便对此心存惧意,生怕面对外貌差异过大带来的别离。臣之却对我说,他爱的人是洛薇,那么只要洛薇这人还在,不管变成什么样,他都会不离不弃。当时我只当这是助兴的情话,压根没往心里去,却不想他真的做到了。
  现在想想,若换做衰老的人是他,我想我也能做到像他这般。
  花开花落,年去年来。倏忽之间,又是一年春季到来。距离姐姐去世,已有百年光景。现在我是名义上的溯昭帝,但手握实权的是她儿子。我早已退隐朝堂,每日便是种种花,溜溜鸟,和臣之玄月闲话家常。
  这一日晚上,明月孤高,独倚绣屏,臣之凑巧回了仙界,我却在自家寝宫门前遇到了个故人。
  “洛薇,真是好久不见。”凌阴神君对我轻佻一笑,还是没点正经,“没想到你老了还是这样风华万丈,真是让人万分神往啊。”
  想我在溯昭已是德高望重,很久没人敢这样跟我说话。不过对他而言,我再是衰老,也不过是个小鬼。我双手撑在拐杖上,缓缓一笑:“呵。无利不早起。神君亲临溯昭,是有何贵干?”
  “我还真无要事,只是今日夜观天象,察觉你也活不久了。已经过了两百多年,有些问题还是得问清楚。”
  “什么问题?”
  “这两百多年来,你可有把神尊放在心中?”
  我心中一凛,眯着眼睛道:“上界神尊可不止一个,我怎知你说的哪一个。”
  凌阴神君轻吐了一口气:“真瞧不出来,你年纪一大把,个性是一点没变。还是这样碗里盛稀饭,装得一手好糊涂。你知我说的谁,神尊,胤泽神尊。”
  我杵着拐杖,老态龙钟地走出月阶,抬头看向空中巨大的圆月:“我们溯昭别名月都,这月色可不负盛名,你说是罢。”
  “确实如此。不过,这可不是我问题的答案。”
  “明月沧海,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我眺望着明月,轻轻笑了,“只是,月光再是明亮,再是奋力普照沧海,也无法探索海的深邃。月与海本无交集,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相望相守。”
  凌阴神君沉默良久,道:“……你还是会时常想着他,对么。”
  这话题毫无意义。我只是安静望月,没有回答。
  凌阴神君长叹一声:“如此,他的牺牲也算是值了。”
  “牺牲?他有什么好牺牲的。”旧事重提,难免令我心声郁结,我冷冷笑道,“与我终生厮守的人,可不是他。”
  “可若没有他的牺牲,你早已烟消云散,又谈何与人终生厮守。”
  我愣了一下,转过身去,迷惑地望向他:“什么意思?”
  “他说过,让我不要跟你提及此事,让你后半生好好过日子。不过,我瞧你也命数将尽,想听这故事么。”
  可怕的预感当头袭来,我握紧杖头,手指有些发抖:“你……你说……”
  其实,我并不是愚昧到无法察觉这其间的种种,只是不想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愚昧,也不敢相信他会把我放在重要的位置上。所以,宁可一生糊涂。
  半个时辰过后,凌阴神君化云而去。
  我终于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命不久矣。这残败而枯竭的身躯,再也承受不住这样大的打击。我徒步走回月阶,想要找个地方靠一下,却是再也走不动,只得压着拐杖头,竭力不让自己摔倒。
  可是,只要一想到胤泽的事,便无法平定情绪。
  拐杖腿不住颤动,在地上划下痕迹。我闭着眼,胸口上下剧烈起伏数次,把涌出的一口血吞了下去。然后,我挥挥袖袍,施展了流水换影之术。
  一瞬间,天摇地动,满城石滚沙扬,花叶坠落,巨大的月亮也离我们越来越远。
  最终,溯昭穿过万千烟云,沉落在大海之中。
  我一生为溯昭付出诸多,却晚节不保,做了一件极为自私的事。明月已远,海声却近了。我倒在月阶上,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还是同一个夜晚,我已躺在寝宫的床上,却再无力坐起身来。察觉此处略有动静,臣之飞奔过来,坐在床边,一双眼睛十分红肿,像是刚才哭过:“薇薇,你还好么?”
  “嗯。”我虚弱地应道,“你不是要七天后才回来么,怎么提早……”
  “仙尊有临时要事,所以为兄提前回来了。”
  听见那“为兄”,我在他身上多扫了几眼——果然,他腰间有一根轻飘飘的红线。那里原来挂着我送他的小鹿冰雕。看来,他发现小鹿冰雕融化,才立即赶了回来。瞒了他两百多年,我想,是时候告诉他这秘密了。我浅浅笑道:“臣之,你发现了么,每次你撒谎,都喜欢自称‘为兄’。”
  他微微一怔,无奈笑道:“你也真是厉害,瞒了我这么多年。”
  窗外的月亮变得极小,与人间别处月色,并无不同。春夜花暖,天地间一片鲜艳天真。我听见浪声吹岸,风临烟城,今宵我若能再踏出门去,恐怕便能看见令人怀念的沧海明月之绝景。只是,怕坚持不到那时了。
  多么想跟臣之说,请把我的骨灰撒在海中。可臣之惜我一世,我决不能这样自私。我只是继续吃力地与他谈心,谈到我们少年重逢的感动,小时的糗事。
  终于后来我有些累了,便道:“臣之,我有些饿了,想吃苏莲糕。”
  “好。”他咬了咬牙,眼比方才更红,“我这便让人给你做。”
  相处这么多年,我们都很了解彼此。他完全可以嘱咐别人去做,但他还是亲自出去了。他应该知道,我是想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自己。他在我额上吻了一下,便起身走出去。
  “臣之。”看见他停下来,我对他的背影笑了笑,“谢谢你。”
  他静立片刻,并未回头,只是拉开门,大步走出去。
  待门重新关上,我从怀中拿出一个被焐热的东西。借着月光,我虚眼看清它的模样:这是一枚青玉戒,但相较两百六十八年前,我初次戴上它,它已的模样已改变了很多。记得当年,这枚戒指上原有精细的雕花,现也被摩挲得圆润光滑,成了一枚普通的戒指。
  “嗷呜……”窗棂处,玄月的脑袋探了进来。
  “玄月……乖,让我自己静一静……”我有气无力道。
  玄月大概也察觉到了离别在即,满眼悲伤,扑打着翅膀,依依不舍地飞去。
  人们常说,岁月是人世间最伟大的事物,因为它可以轻易洗去所有的爱恨,淡化所有伤痛。纵观九天四海,六道轮回,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敌不过它。再是强烈的感情,都会在它的磨练下影灭迹绝。
  这也是我最喜欢用来劝说年轻孩子的话:“莫要以为你经历的便是永远。时间久了,你会知道,与你白头相守的人,才是对的人。”
  我应了那个人的祝福,真的与臣之走到了白头,做了我们都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白头相守,画眉举案。这世上总有诸多美满的词汇,分明讲的是普通至极之事,却能让我悼心疾首,悲痛难绝。
  我又曾在书上读到过诗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恐怕是世上最悲伤的八个字。
  从四十二岁到三百二十八岁,从第一次偷偷喜欢上他到现在,已过去两百八十六年。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我们真正厮守的时间,却不足一年。
  离开他以后,这两百八十六年里,我是多么洒脱,合家团圆,子孙满堂,甚至可以做到完全不提他,好似他从未入过我的生命中。
  可又有谁人知晓,在这整整两百八十六年里,我没有一天,不在爱着这个人。
  此时再谈爱,未免太过可笑。因为,我早已老得不能爱,爱到自己都欺骗,连自己也不曾发觉。因为知道他是薄情之人,揭开粉饰的太平,只会伤自己更深。就像贝壳,总是会把最脆弱真实的部分,藏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听到凌阴神君跟我说的前因后果,我是发自内心感激他没有提早告知。因为,我若早些知道,怕也确实没有勇气活到今天。
  如此沉重的感情,谁愿背负?
  胤泽,这一回你真的不能怪我。毕竟你我之间,我一直是输家。只以为你无情,我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如今知道真相,你可知道我会恨你。恨你不给我机会,让我当初随你一同而去。
  百川归海,这原本便是万物的定律。你分明是沧海之神,能容天地之川河,为何不能忍受我这一缕小小的清流,回到你的怀中?
  人生中最美之事,便是知道你也如我一般,用情至深。
  人生中最痛之事,便是知道你情深至何处。
  真是成也在君,败也在君。
  粉色桃李是厚厚的窗栏,将窗子裹成了一个圈,在这轩窗之外,有一轮圆月高挂青冥。那有东方七宿,青龙之天,星斗璀璨环月,让我想起了两百年前,初次漫步在浮屠星海,那一份少女时的心动。这样的心动,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有过。
  我多么希望这份感情和当年杨花般轻盈。
  如此,我便可以只把你当作我年少时,一个简单而遗憾的残梦,一个不经意错过的美梦。
  那些年,我真是好年轻啊。当时傻傻叫着的“师尊”,也还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还记得那一年的春天,你在曾对花仙子般插了满头桃花的我,露出了轻蔑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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