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寄余生

第46章


顶多保持着通信,不敢断了。
    他很想放弃倒卖毒品的生意,但又舍不得钱,于是每日忙忙碌碌地,他觉得自己越活越孬。
    但其实这一场风波过得很快——到了七月份,战争就爆发了。消息很快传到香港,没几个月上海也沦陷了。
    靳云鹤听闻上海沦陷的消息,一刻都坐不住,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火烧屁股一般,说什么都要回去。说到底,他心里还是惦念着远在大陆的老家伙,怕他遭遇不测。
    薛覃霈想了一想,决定与他一起走——毕竟是生他养他的老子,他总不能无情无义。何况要让靳云鹤一个人走远路,他还是不放心的。
    正巧余绅也来过信了,毒瘾戒得彻底,如今是过上了正常生活,薛覃霈放下一颗心,就率先断了联系,不告诉他自己要回上海。
    毕竟这一次回去,其实是一趟十分虚无缥缈的归程。希望说不上,危险倒是不能低估。但无论如何,两个人还是收拾一番,赶着时间离开了香港。
    薛覃霈本想留下二狗和老王看家,无奈两个人没一个愿意,老王说他在大陆有亲戚,二狗却是死活要跟着薛覃霈。
    车叫好了,行李都带着了,几个人站在门口,天色还没亮。就二狗一个人可怜兮兮地扯着薛覃霈的袖子,也不说话,也不撒手,倒是把薛覃霈的心狠狠戳了一下,使他最后无奈应允。
    然后几人便匆匆忙忙赶去了码头——又是一趟昏天黑地的行程。
    这一趟与当年流亡香港时的一趟还有些不同,这次他们是真正地没了架子,因为没有票买,只得挤在下等舱里,与人群摩肩接踵。人一多什么臭味都有,他们却也忍受下来了。毕竟这时还要往大陆走的人都是很急迫的,急迫的时候就顾不得其他,要不也不至于迎着战火往回赶。
    在轮船行至一半的时候,甲板上突然爆发了一阵慌乱。原来是一架半身着火的飞机贴了海面低飞,几乎是要撞到轮船了。
    那飞机的轰鸣简直可怕,没见过的人听了以后都叫嚷着恐怖非常,形容不出。
    不过幸好船员反应敏捷,打了个大转,让那飞机擦着船身过去,金属在船身上带出一连串滋滋啦啦的声音,还引起了船上一场小火,不过很快被扑灭了。
    那阵子船上的人都很慌乱,人们叽叽喳喳地挤在甲板上,没人愿意回去,大概到了危难时刻,与众人一起丧命总也比独自等死要没那么可怕。
    而在人们忙着慌乱没有注意的时候,薛覃霈却转头看着那架飞机消失在了海面上,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苍蝇,飞不到岸就沉了下去。
    他不认识那飞机是哪国飞机,对这场战争更是茫然得不知所谓,只知道要是方才这船有一个转不及,那现在沉下去的就是一船人了。
    突然打了个激灵,薛覃霈不敢再想,招呼过几人,挤在一起凑合着先把肚子填了。
    轮船是在半夜靠的岸,一船人鬼也似的安静排队下去,缓步从码头处驻扎的日本兵跟前一一走过。
    日本兵是不怎么管他们的,大概也知道中国老百姓身上很难有什么油水好刮,但若见了穿着体面的,他们还是要照例搜身,把能拿的钱财物品统统拿走。
    而薛覃霈一行则非常不幸地被日本人当做了“体面人”,最终两手空空地离开了码头。
    他曾是个非常不可一世的人,要在几年前怕是宁愿吃枪子也得把日本兵打得满地找牙,靳云鹤其实是有些担心的,却没想到如今薛覃霈认起怂来也是不在话下。
    因此一离开码头,靳云鹤便即刻不忘调笑:“能屈能伸啊薛少。”
    薛覃霈则瞥了他一眼:“倒是第一次听你夸我。”
    靳云鹤则在一旁仿佛是喜滋滋地笑了笑,又仿佛是在傻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薛少,我觉得咱们的小命可是悬喽。”
    “别说不吉利的话!”二狗一听这话立改颓势,上来就要撕靳云鹤的嘴,“要死你自己死。”
    薛覃霈在一旁按住了二狗,靳云鹤则是灵敏地侧身一躲,随即道:“你怎么还较真了?得,那我闭嘴。”竟真的立马不再说话,几人行色匆匆地赶去法租界找地方住下了。
    如今这上海才真像个孤岛,除了英法两个租界孤零零地漂在这片地皮上,四周有海一样的土地,都已经被日本占为己有了。英租界他们是不敢再去,至于法租界,虽然也并不能保障什么,却总是比其他地方要安全一些。
    因此这一晚本就没有安稳可言。
    薛覃霈和靳云鹤自小玩闹惯了,现如今都闭着眼睡不着,于是便靠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尽挑从前的事说。
    薛覃霈无法入睡,只把双手叉起来放在了脑后,半躺半不躺地倚着墙。正巧几人没有枕头,靳云鹤便把头枕上了薛覃霈的大腿。
    “你裤子脏了。”靳云鹤头一沾腿立马小声嚷嚷,“都是湿的。”
    “刚刚走在路上踩了个水坑,溅了一身泥点子。”薛覃霈毫不在意,甚至都懒得看一眼,然而随意说道,“那你倒是把头挪开啊。”
    “真湿了,还凉着呢,你不冷啊?”靳云鹤的舌头片刻不停,却是不见脑袋动弹。
    “冷什么,你一枕上去就暖了。”薛覃霈倒是实实在在觉出了舒服,腿是真的不冷了。但他还是伸手拨开了靳云鹤的脑袋,嘴里道:“你得冷吧,赶紧起来。”
    然而靳云鹤顺势挪上了他的肚子,另一边也不忘把手放在那块湿凉的地方:“还行,给你暖暖。”
    这下两人才都舒服了,依靠在一起,累得再不想动弹。
    大概是知道对方都没有睡觉,靳云鹤在片刻安静后突然来了一句:“哎你知道么薛覃霈,其实我以前老想从你家偷钱,偷完钱就跑,然后气死你和你爸。”
    薛覃霈嗤笑了一声,回应道:“我以前也老想,但跑了一次,我爸根本没发现我跑了。我自己在上海晃悠,把钱花完就自己回家了,想想真窝囊。”
    “我倒是后悔自己当时没跑呢。”靳云鹤叹了口气,“说真的,要是我跑了该多好。”
    薛覃霈也没有回话,他在想。对于靳云鹤来说,要是当初真的跑了,也许并不是件坏事。然而谁又知道呢?
    现在两人好的时候是贴了心的好,因为知根知底所以无话不谈,可靳云鹤却又屡教不改死心塌地地,非要喜欢,因此来来去去,便总也免不了有恨得牙痒和绝望到冷漠的时候。
    薛覃霈是看出来了,他也改不了自己的臭脾气,所以两人臭味相投。但真正到了危难的时候,总还是能互相依靠的。这种依靠像是家里人的依靠,像船躺在水的怀抱里,像一只黄鼠狼遇到另一只黄鼠狼。
    薛覃霈是如此想了,靳云鹤又如何不知道呢。他自是个眼尖的人,琢磨揣度,种种不在话下。
    其间静默不久,两人各自的小心思皆是百转回肠,到末了薛覃霈发出一声叹息,不再说话了。
    二狗本是睡了,此刻突然从梦里惊醒,瞧见二人黏腻的样子,便横过来钻到了中间,把脑袋往薛覃霈胸前蹭。
    靳云鹤则被霸道的二狗挤到一旁,四仰八叉地摊着,也不再动。
    
    第54章 伍拾肆 恨别离
    
    他们并没有忘记此行目的,老王最先告别,是真的寻亲戚去了,剩下几人则又匆忙赶往他处,打听起了薛文锡的消息。
    他们先回了薛家一趟,发现薛家已经隐隐有些败落了——贴上了封条,实际并没有人打理,因此几人又迅速离开,继续毫无目的的寻找。
    正在他们四处奔波得口干舌燥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了熟悉的轰鸣声。
    然而与那天在船上听到的声音不同,那轰鸣声不像是穷途末路、垂死挣扎的轰鸣,而是连续而稳定的轰鸣,骇人得很。
    街上本也没什么人,此刻都像约好的一般一涌而走,瞬时便没了影。大约这附近就有个避难的地方,因此四面八方皆有人连滚带爬地往这里跑,几人先是面面相觑,见人群跑过来了,便也跟着他们跑。
    几颗炸弹投下来,薛覃霈觉得不远处似乎着火了,火光都冲到了天上,蔓延出一色橘红。身边隐隐传来尖叫,他恍然着,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地狱,然而还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了一把,期待手指能触到靳云鹤或是二狗的哪怕一个袖角。
    他们想找个地方躲避了这场轰炸,但在混乱中却根本找不到方向。空中的飞机是只增不减,几乎遮住了阳光。本应是正午,日头当空的时候,上海的这一处却是有些荒诞地,在类似黑夜中孤独地燃烧。
    恰巧前面一个矮楼坍塌了下来,那处的人群便散开了一瞬,薛覃霈也是瞬间清醒,欲要招呼一声,往已然轰炸过的地方躲。
    可还没来得及迈腿,他便一个踉跄,自己却是被谁扑倒了。
    在轰鸣过后短暂的失聪后,他先是听见靳云鹤一句声嘶力竭的喊叫,而后脑袋一凉,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慌乱间抬手摸了摸后脑勺,竟带下来一手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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