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寄余生

第69章


    风间原太最终是把烟头一丢,用双手抓了靳云鹤把他摁倒在地。
    靳云鹤侧着身子在地上喘息,双手被风间原太反剪在背后。
    风间原太伸手把地上的烟头捡起来,吹一口,那火星便又亮了。
    他捏着烟头,在靳云鹤双腿内侧狠狠一捻,嘴里恨恨道:“你再跑啊!”
    靳云鹤呜咽一声,在地上躺着不动了,他紧紧闭着眼,用额头抵地,只觉得自己身处的整个世界都是扭曲的。
    烟头熄灭了,风间原太一把扯下他的裤子:“痛么?痛怎么不叫?”
    靳云鹤翻过身来,看了风间原太一眼,而后便一言不发地转动眼珠,只盯着天花板不再动弹。
    薛文锡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找到了靳云鹤的所在,然而警察厅是日本人的走狗,他实在想不到什么办法可以立即把靳云鹤救出来。
    婊子,老天爷就是个婊子。
    薛文锡匆匆赶回上海饭店,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再次打电话向叶夫司求助。
    薛承福不知所以地在一旁观察着薛文锡,又听到他嘴里说到一个陌生人,心里便有些嘀咕。然而他并不傻,看出来薛文锡此时的不好招惹,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只在旁边看着,并不插嘴。
    薛文锡打完电话后一言不发地就出门了。薛承福瘪瘪嘴,自己在沙发上坐下读起报纸来。
    风间原太从天河园搬回了自己家。他的家就在英租界里,是一个曾经被查封的小洋房,装修得很是不错。
    但风间原太并没有把靳云鹤带出来,而是把他留在了狱里,因为坚信靳云鹤是个贱骨头,不能给他好脸色看。
    靳云鹤只在狱里待了两天,可狱里面暗无天日,抽走了他身边心里仅剩不多的所有光亮。有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很久以前,在那段日子里面,死亡对于他来说是唯一的解脱。
    因为狱里面密不透风,计算不了时间,靳云鹤也不知道何时是白天何时是黑夜,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他很怕薛文锡找不到自己就会离开,因为薛文锡从来也没有说过会带自己一起走。
    于是靳云鹤就睡觉。睡着了,世界大概会友好一点。
    有一次睡醒的时候,靳云鹤突然就想到了薛覃霈。他已经很久没有薛覃霈的消息了,也很少想到他。然而猛然想到的时候,他仍是能感受到一些奇特的温柔。这些温柔从他年少的时候就很莫名地在他心里扎下根,后来销声匿迹了一阵子,如今却又猛然涌现,叫他感觉很不真实。
    一时酸楚欢愉,百般滋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汪洋水流,托起他的身子缓缓摇晃,不知要往何处去了。
    靳云鹤闭着眼睛,歪了脑袋,仍是在墙角蜷缩着,双手环抱膝盖。
    身旁似是真有暖流,载了他,漂了走。
    啪嗒一声,却是铁门被谁打开了。恍惚中一个人影走进来,靳云鹤眯着眼睛,以为自己又是在做梦。他看见薛覃霈正从门外走进来——他是要躬身抱起自己,带自己回家么?
    
    第76章 柒拾陆 结束
    
    风间原太手中拿着个什么从门外走了进来。
    靳云鹤在墙角闭着眼,像是睡着了。风间原太不知道他是装睡还是真睡,于是站在原地,他把一盏小灯放在地上,就着光亮静静凝视了一会儿。
    靳云鹤睡着的样子很叫他心动。因为这时他既不会痛骂自己,也不会踢打自己,虽然他骂不出什么花样来,打人也不疼,可打骂久了,还是很令人伤心的。
    他手里拿着杆烟枪,悄无声息地走到靳云鹤面前蹲下身来,又挑了烟膏,在靳云鹤面前烧。烧完以后,他自己先吸了一口,而后慢慢悠悠地冲靳云鹤脸上吐。
    靳云鹤被呛醒了,然而他忍着咳嗽,默不作声地又闭了眼。
    这时的薛文锡已经带着薛承福上了船。
    船是开往香港的,薛文锡提早就安排好了,一共就只载这几个人。只等叶夫司把靳云鹤带出来,他们立刻就开船往香港走,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可以分开他们了。
    至于那个曾经为他所属的警察厅,薛文锡让叶夫司炸了它。报童知道他去了警察厅,而他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自然就不会有人深究。再者说那警察厅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为虎作伥祸害百姓,其本质的不堪被长久掩藏在表面的正统之下,如今更是在日本人手下发挥到了极致,炸了才好。
    薛文锡和薛承福在船舱里坐着,舱里环境不错,同一个真正的房间也无甚区别。薛文锡安排好了一切后就带上薛承福进来等着,而自从进到舱里找到一个椅子坐下之后,他就没有起过身。
    他从早到晚地等,提心吊胆地等,只生怕一个不慎,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就又要从嘴边飞走了。
    但薛承福却是轻松喜悦,只觉得自己的人生从这时起才真正要开始。香港是什么样的呢?他没有去过,所以并不知道,但他的未来很长,还有许多机会可以去了解。
    薛承福把拐杖往身旁一放,坐下来看了薛文锡一会儿,张口问道:“我们在等谁?”
    薛文锡瞥他一眼,轻声道:“来了你就知道了。”
    薛承福于是挑一挑眉毛,撇撇嘴,不再说话。
    傍晚的时候,叶夫司携带着靳云鹤来到了码头。
    靳云鹤一路不言不语,坐在车里只盯着前面看。而前面什么也没有,是无谓的变换着的景色。
    薛文锡也从船里透过窗户往外看,一见到车开近了,他立即便从船舱里走出来——总算是等到了!
    靳云鹤打开车门走下来,远远便看见一个人影在码头上站着,面朝自己。那人从他年轻时初见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改变,仿佛是真的没有改变一样。
    而自己虽然年轻,却已然残破败落,除了年龄徒增,容颜老去之外,也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直到活生生的薛文锡走到自己眼前了,靳云鹤的脸上才扯出一个笑容,他往前迈步,脚步轻悄悄软绵绵的,仿佛有点脱力,可心里原来还有点期盼。
    从头开始吧,他还有机会!
    然而此时,船里面突然钻出来一个人。薛文锡是背对着水面的,所以并不知道薛承福走了出来,而薛承福看到靳云鹤以后,显然也是一惊,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扯了薛文锡的袖子,想要把他往船里带:“行了,人也到了,我们赶紧走吧!”
    靳云鹤这时就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薛文锡愣了,朝靳云鹤伸出手来,柔声笑道:“等什么,我们走啦!”
    靳云鹤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头也不回地往车里跑。
    叶夫司还靠在车上,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靳云鹤飞一样地跑过来钻进车里,同时嘴里说道:“去天河园!”
    他以为是这几人匆忙间忘了什么东西要回去取,于是弯腰钻回去,他发动了汽车。
    薛文锡没想到靳云鹤跑起来是这样快,追过来的时候汽车已经窜出去了。
    叶夫司知道他们时间紧张,便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同时嘴里叼了根烟,他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是不是忘东西了?”
    靳云鹤从镜子里瞥他一眼,嗯了一声。
    叶夫司便点点头,不再言语。
    天河园离码头不远,汽车很快就开到了。
    叶夫司车还没停,靳云鹤就打开门跳了下去,迈着大步往里飞奔。
    “你快点!”叶夫司在后面喊了一声。
    靳云鹤充耳不闻,一路喘着粗气跑进去,奔回自己房间,乒呤乓啷地翻箱倒柜。
    阮凤楼闻讯而来,冲着靳云鹤惊呼:“你回来了!”
    靳云鹤转过身去,蹲在地上仰头看他。他很狼狈,衣服还是破的,上面是烟头烧出来的一个个小洞。
    “我……我有点饿。”他说。
    阮凤楼眼圈红了,声音也发颤:“你这怎么,走了两天,回来成这个样子了?”然后转身去给他找吃的,“你等着!”
    靳云鹤缓缓起身,走到门口目送着阮凤楼离开。而后他把门一锁,从柜子里翻出一些生的鸦片膏。那是他之前没有处置掉的鸦片,后来被他收在柜子里面,就忘记了。
    他拿手抓了一些,往嘴里塞。
    鸦片膏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仅迷乱人的心智,还恶心得难以下咽。靳云鹤把那鸦片塞进嘴里之后,下意识地想要先嚼两口,没成想嚼了一口他就差点吐出来。于是就不嚼了,光往下咽。
    吞完一巴掌的鸦片膏子,他渴了,估摸着桌上的茶壶里还剩了点水,他就倒杯子倒满,一仰脖喝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他晃晃悠悠地走回床边坐下,途中咽了一口血。
    他确实有点累了,没有力气再去计较,他也不去计较。这些鸦片下肚,他就把自己一辈子的痛苦都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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