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浪漫

第139章


难得凑在一起呀,今天咱们聊个够,你说吧,我听着呢。"
    "那次在医院,医生把我弟弟叫到办公室谈话,还把门关上,我心里就有点儿明白了,看来我这病有点儿悬啦。奎元出来时我一眼就看出他哭过,咱们中国的医院就这点不好,谁得了绝症就千方百计地瞒着,怕病人想不开,有些病人也愿意配合医生装傻充愣,自己蒙自己。可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是寿限到了,该走咱就得走。当时我一把揪过奎元说,你小子长能耐了是不是?有事敢瞒着我,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是不是?今天你要是不说我就揍你。奎元当时哭了,说大哥,医生已经确诊了,是肺癌晚期了,医生说要马上住院。我说,既然已经是晚期了还住什么院,这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最后无非是人死了,活着的人也倾家荡产了,走吧,咱们回家。当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先是咳嗽咳得睡不着,后来不咳了我还是睡不着,我想了很多,先是觉得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你想,我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全靠我爸一个人挣钱养家,本来日子过得就紧巴巴,偏偏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只记得那几年我经常饿得肚皮贴后脊梁,眼睛里总是小星星乱飞,那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十四岁时,我爸一撒手走了,我这个长子就代替了父亲管起了这个家,托社会主义的福,那时我爸的单位还按规定每月向我家发放抚恤金,不然我们家可惨了,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家历史上最富裕的几年,因为国家规定抚恤金是按家庭人口发放,虽然每人只有十几块钱,可是我家人口多,这样就占了便宜,加起来比我爸在世时的工资还高,仔细想想挺让人辛酸,这样的便宜居然是拿我爸的命换来的。后来我去陕西插队,这段日子你也经历了,咱们那儿是穷村,连续很多年工值都是每天合五分钱,辛苦了一年还倒欠钱。我为了能挣点儿钱给家里寄去,每天拼命干活儿,还自愿到水库工地上背石头,有一次工程塌方还把我活埋了,被救出来后我整整昏迷两天两夜,左边的肋骨折了三根,还吐了血,我歇了一个月,伤还没好又上了工地,其实没人逼我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工地上那几顿饱饭和每天一块钱的工钱。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四年,七四年我才被分配到县电力局野外架线队工作,总算有了份工资,我真的很知足,每月把工资的一半儿都寄回家,自己连身衣服都舍不得买,常年都穿着工作服,无论多苦多累,我都牢牢地记着,我***不是光为自己活着,家里还有老妈和一大群弟弟妹妹,我是长子,得负起这份责任。在这期间我有了个相好的,是个西安知青,长相虽然一般,可人品还不错,我们相好了三年最后还是分了手,这不能怨她,我家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哪个女人嫁给我也不可能有好日子过,她犹豫了很长时间,再加上她父母的压力,最后还是下决心和我断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相好了三年,我硬是没动过她一根指头,不是没机会,而是我怕将来万一结不了婚坑了人家,临分手的那天她哭着对我说要把身子给了我,也不枉我们相好一场。我不是圣人,要是有个你喜欢的女人哭着喊着非要和你睡,你能撑得住?当时我心一横,心说爱怎么着怎么着,我先把事儿干了再说。可是说来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干成,你想啊,一个和自己相好了几年的女人要永远的离你而去,这种感觉太让人绝望了,我和她在那天晚上都处于这种绝望的状态下,连寻死的心都有,哪还有心思干那个?不阳痿才怪呢。我们就这么搂着过了一夜,笫二天她走时我们都很平静,既然都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在一起,那还不如平静地分手,长痛不如短痛啊,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说真的,我忘不了她,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这种爱的感觉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了。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媳妇,刚才你看见了,长得又丑脑子还不大明白,基本上是个文盲,她家即使在陕北农村也算是贫困户,和我的家境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谁,这是我的命,我必须得认命,什么叫万念俱灰?大概也就是这样吧?我这辈子就是个穷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这个穷命,现在我真是认头了,人怎么能挣过命呢?我挣扎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的现状没有改变,亲人的现状也没有改变,就算在朋友中间我也是个没用的人,混到这个份儿上,也早该被淘汰出局了。"
    (3)
    钟跃民制止住他的话∶"奎勇,你这样评价自己是很不公正的,你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别说你的亲人,就连我这个朋友,也在最困难的时候接受过你的帮助,我钟跃民永远也忘不了,记得那时你对我说过,谁都有走背运的时候,你要是条汉子就得咬牙扛过去。奎勇,你知道吗?就这么一句话,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人在失意的时候感情是最脆弱的。奎勇啊,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我曾经接受过你的帮助,现在我的情况好些了,也有能力帮助朋友了,希望你也不要拒绝我。"
    钟跃民拿出那两万元现金说∶"奎勇,既然你不愿住进医院,我想我还是应该尊重你的选择,请你把这些钱收下,钱不多,只能救救急,过几天我会再送些钱来。"
    李奎勇望着钟跃民说∶"跃民,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我扭头就走,从此没你这个朋友,记得吗?这句话你曾经对我说过,今天该轮到我说了。"
    李奎勇叹了口气抱怨道∶"你呀,总是不吃亏,我那句话你现在还记着?又原样给我扔了回来,报复心够强的,好吧,我收下就是,咱们聊点儿别的。"
    钟跃民问∶"你刚才提到对佛教感兴趣,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也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
    李奎勇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钟跃民连忙帮他捶背,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李奎勇吐出了很多血痰,他用毛巾擦擦嘴角上的血迹说∶"我有个信佛的朋友,他告诉我,佛教相信轮回转世,认为每个人都有前世和来生,如果你这辈子修得好,做了很多善事,那么下辈子还会投胎为人,还会生活得很幸福。反过来说,要是你这辈子经常做恶,那么下辈子投胎就未必是人了,也许成了某种动物。当然,变成了动物也不是完全没有了希望,经过若干次轮回,也许还能重新投胎为人,但这个人一生的命运不会太好,恐怕要受苦一辈子。佛教讲究因果报应,做恶就必须受到惩罚,就象欠了债必须要还一样,你这辈子没还,下辈子也得还。我那朋友说,他的师傅修行层次很高,而且已经开了'天眼',一眼能看出人的前世。有一次他师傅买东西进了一家大商场,一进门见商场里乱哄哄的到处是人,这时他的'天眼'就睁开了,这一睁开不要紧,发现这商场立马变成了动物园,到处是动物,从耗子到大象应有尽有。他师傅当时挺纳闷,心说这个商场的动物也忒多了,往日逛商场虽说也能见到些动物,但毕竟人是多数,比例不会相差得太大。后来这位老先生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原来这个商场座落在这个城市的贫民区,这里的居民都是从事最下等工作的人,这就对了,很多人的前世是从动物转世来的,难怪要受穷,这就是因果。当时我一听就怒了,操!有这么糟蹋人的么?本来当穷人就够倒霉的了,还得挨骂,连***上辈子都是动物,这也太让人没盼头了……"
    钟跃民忍不住笑了起来∶"按达尔文的进化论说,人本来就是动物变的,富人穷人都是一样,最早都是三叶虫,或是单细胞生物,这没什么可丢份儿的。"
    李奎勇也笑了∶"我本来也想请那位高人看看我的前世,就算是动物也该有点儿区别吧?老虎和耗子都是动物,可是这两类动物能比么?一个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一个是除'四害'的对象。后来我还是没敢让人家看,为什么?主要是心里没底,万一我被认出上一世是只耗子,而且还是被耗子药药死的,我可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这太让人绝望了。"
    钟跃民没有说话,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既不关心前世也不在乎来生,管他什么轮回。
    李奎勇又咳嗽了一阵继续说∶"当然,这都是玩笑话,我问过那个信佛的朋友,人能不能停止轮回?我觉得不管下辈子是人还是动物,我都***烦了,我什么都不想当,最好让我永不投生。他说除非你修行达到极高的境界,那时你可以进入极乐世界,只有到了这个层次才能停止轮回,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听了他的回答顿时感到灰溜溜的,心里很不痛快。你想啊,就这么没完没了地轮回下去,哪辈子是头啊?人这一辈子真是很没意思,要说人为什么活着,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大堆理由。要我说,人活着就是为了生存,没有别的目的,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得想法活下去,就得拼命挣钱养活自己,要是有了孩子你还得把孩子养大,孩子大了你也老了,离死也就不远了,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要说有什么意义?我看狗屁意义也没有。"
    钟跃民笑了∶"你这个结论倒是很直截了当,其实很多事情原本就是这么简单,不过是人为地被复杂化了,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既没有选择的可能也没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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