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许风流地

69 刺杀


很多年后,叶少爷会回忆起他初见那人时,满地的落叶飞蓬,那人赤,裸着上身站在木屋旁边,将一桶冰凉的水自头浇下,浇在结实坚硬的脊背上,那是一个军人才有的身姿。
    叶少爷是上海滩军政部部长的公子,他平素深居简出,极少与外人接触。旁人只知道叶家老爷子精明能干,在上海滩叱咤风云,却极少知道这位叫叶北冥的男人。
    叶宅占地几十亩,堪称王府花园。叶北冥与妻子分居东西两庭院,中间隔了三四条过道,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婚姻生活如此糟糕,一方面是由于包办婚姻,更多的则是叶少爷寡淡冰冷的脾气。
    在外面也就罢了,在叶宅,叶北冥略皱一皱眉,阖府上下都要惶恐许多天。
    冷冰冰的叶北冥,在自家林园遇到了沉默而热情的凌。
    叶北冥平时有雨后散步的习惯,他家中佣人往往会在那时撤出林园,留出一个安静的环境。所以当他看见有一个陌生男人在木屋旁边旁若无人地沐浴时十分吃惊。
    叶北冥下意识地躲在了一个橡木树后,然后他发现那男人浑身直穿了一条宽松的长裤,毫无攻击能力的样子。旁边地上放着一支□□,一个布口袋,袋子里散落着橡果,旁边的笼子里是一只咯咯叫的老母鸡。
    他从房子的隐蔽处慢慢走过去,一脚踢开了地上的□□,负手而立,淡淡地开口:“你是新来的守林员。”
    凌慢慢地直起身,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珠,身高则远远压过了叶北冥。凌垂首:“叶少爷。”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态度并不恭敬,他并不是天生的佣人,眉宇间带着一股疏远和不耐。
    叶北冥慢慢踱进木屋,他还很年轻,但是一举一动都有一种老成持重的味道,他坐在屋子里唯一的木椅上。打量着屋子里简单而干净的陈设,壁炉里的火很旺盛,发出噼噼啪啪木材燃烧的声音。
    凌只好跟进屋子里,随便找了一件码头工人穿的粗布衣服套上,以免在主人面前失态。他开口说:“您要喝茶吗?”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下逐客令。
    叶北冥在自家的园子里十分坦然:“我喝。”
    凌绷着脸,打开柜子找茶叶,又叮叮当当地找茶壶,水烧开之后,凌给他倒了一杯茶,又问:“蜂蜜要吗?”
    “要。”
    “牛奶呢?”
    “要。”
    凌好容易给他摆弄好了茶。他端着褐色的瓷杯子抿了几口,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点红晕,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开口道:“怎么回事。”
    凌盯着他的脸颊,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的是自己,遂平淡的时候:“枪伤。”
    叶北冥的眼神像刀子似的盯着他,凌只好继续说:“北,伐的时候受伤,肩胛骨被打碎了,端不起枪,只好退役找个差事。”
    叶北冥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抬起细瘦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凌不但不避,反而更近一步,靠近这个冷冰冰的小白脸:“叶少爷也打过仗吗?”
    叶北冥直视着他,看见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有自己的倒影,叶北冥不自在地转过视线:“是的。家父是……”叶老爷是政府高级军官,统帅数万地下特工。这个事情大概是没人不知道的。
    叶北冥收回了手,眼前这个男人倒是没有说谎。这个年轻的退役军人,高大正直,年轻而诚恳。叶北冥是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人,所以对他这样的人多少会有一点兴趣。
    回到宅子里后,叶少爷叫手下去打听这位守林员的背景,几天后调查出的结果果然和凌陈述的一致,这是一个如泉水般澄澈的男子。
    叶北冥把调查报告搁一边。这时候管家又汇报了一件事情,说是叶太太最近跟一个戏子过从甚密。
    “昨天夜里那戏子留宿在太太房里,一直到天亮才走。老爷瞧着不像话,把那戏子抓了起来,问少爷您怎么发落。”
    叶北冥冷笑了一声:“她抽鸦,片把脑子也抽坏了,这么明目张胆,连我也饶不了她了。拉出去枪毙吧。”
    管家答应了一声就要出去,叶北冥又叫住他道:“那个戏子所在的戏班叫什么名字?也一起杀了,免得传出去不好看。”
    管家怔了一下,喏喏地走了。
    叶北冥来到小木屋的时候,天上下着蒙蒙细雨。鸡笼里的老母鸡咕咕直叫,面前的食盆已经空了。叶北冥蹲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松子仁喂给它。他看见老母鸡的翅膀底下有蠕动的东西,便很好奇地去摸,立刻被狠狠地啄了一下。
    “昨天刚孵出一窝小鸡。”凌披着雨衣站在他身后,旁边跟着一只活泼的猎犬。凌伸出粗糙的手在母鸡身下摸索了一阵,他皮糙肉厚,也不怕被母鸡啄,他掏出一只黄绒绒的小鸡递给叶北冥。
    叶北冥伸开手掌,专注地看着这只小生命,目光是纯粹的好奇和喜悦,像是生物课上的小学生。
    旁边的猎狗跃跃欲试地蹭到叶北冥身边,几乎把他撞倒。凌只好牵着狗绳走远了一些,又问:“您干嘛不进屋?”
    叶北冥把小鸡还回去,慢慢站起来,心不在焉地说:“我没有钥匙。”
    凌把门打开,有些不情愿地请他进去,给他泡茶,语气很不友善:“您找我有事吗?”
    叶北冥坐在椅上,因为衣服湿了,他冷的嘴唇发白:“没事。”
    凌双手抱臂,也不去生炉子,脸上带着一点嘲讽地笑:“没事冒这么大雨往我这里跑。”
    叶北冥掏出手帕接了一个喷嚏,感觉自己可能要感冒,遂站起身:“再会。”眼见外面的雨宛如瓢泼一般,他无奈地返身:“你这里有电话吗?”
    凌摊手,给他展示这件极原始简陋的小屋。
    叶北冥在房间里走了几圈,双手抱臂,冷静地瞪着凌。最后凌只好生炉子,把自己床上的毛毯递给叶北冥,房间很快被烘得暖融融。
    “晚上不回去没有关系吗?”凌眼看外面天已经黑了,就把门关上了。
    “没有关系。”叶北冥缩在椅子里,双手抱着热热的红茶,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
    “为什么?”
    “嗯?”
    凌笑着看他,眼睛里是一个年轻男孩的狡黠和好奇:“您跟您太太分居了很多年,您好像也没有沾花惹草的习惯。”
    叶北冥眼神一冷,微微抬起头,不喜不怒:“调查过我?”
    “不是……”凌蹲在他面前:“坊间的人都喜欢谈论你们这样的人,您父亲在政府权倾一时,您却闲居多年,不喜政务、不贪钱财、不好女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只是我没想到……”
    叶北冥渐渐坐回椅子上,神情倦怠地看着他。
    “没想到叶少爷是一个冷美人。”
    凌起身将他抱起来,力大无穷地踩着楼梯往卧室里走。木质的地板发出沉闷的皮靴踩踏的声音。叶北冥吃惊地盯着他,虽然惊讶但是还算顺从,顺便叶北冥很迅速地在凌腰间摸了一把。
    “我没有带枪。”凌微微喘息着说:“您不喜欢枪?”
    “带兵打仗的人,不喜欢在床上动武。”叶北冥比他喘的还厉害。
    一阵狂风暴雨之后,天放晴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月亮从窗户口洒进来。叶北冥比之前话多了一些,凌则彻底恢复了年轻男子的活泼本性。
    “您好像是第一次?”
    “嗯。
    “哈,您这样的年纪,应该是阅人无数了吧。”
    叶北冥沉默着,露出一点抑郁的神色:“我自小就以为自己身上有病,即便后来成亲,我也还是独居。因为这个,我父母还给我请过很多医生。”
    “请医生还不如请我。”凌得意地笑,继而很同情地看着他:“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还好。”
    “您父亲是一个很严厉的人吗?”
    叶北冥反问:“为什么这样问?”
    凌有些尴尬地挠头:“您父亲在军中威名远扬,在民间声名赫赫,我很仰慕他。”
    叶北冥冷笑:“你很会说话。仰慕他的人不多,想杀他的人倒是不少。”
    凌更觉尴尬,只好闭嘴不言了。他不说话,叶北冥反而开口:“不要总是称您,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可我,只是一个下人。”
    叶北冥上上下下地扫了他一眼,反问道:“你现在做的是下人该做的事情吗?”
    凌红着脸笑,柔声说:“对不起。”
    秋去冬来,两个人保持着姘居的关系,倒也十分和谐。冬日的下午,凌提着□□去林间打猎,因为据说园子里跑来了一只东北虎,他想把这只老虎打下来做一套皮褥。
    这天叶北冥并没有来看他,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因为平日里两个人几乎每天都待在一起。凌在林子里走走停停,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他忽然瞧见前面的灌木丛里站着叶北冥,瘦弱身体穿着披风,几乎就要喊出来时,他瞧见了几米远处一直悄悄靠近的斑斓猛虎。
    凌迅速调整枪托,几乎要扣动扳机时,忽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是一群人开枪打死了那只老虎,然后叶北冥率领一伙年轻人高高兴兴地冲过来检视老虎。
    当着众人的面,凌和叶北冥只略微点了点头,并不说话。那几个年轻人一边赞叹老虎个大,又夸奖叶少爷的法子好。叶北冥解释道:“这老虎以前吃过人,行踪又诡秘,只得用这件衣服做诱饵把他引出来。”
    叶北冥见凌摆出持枪的姿势,心中狐疑,就找了个由头把手下全部支开了,然后对他说:“你这样拿枪,肩膀托得起来吗?”
    凌还是有些惊魂未定,慢慢收回了枪管,吐了一口气,才说:“我要被你吓死了。”
    叶北冥把自己的披风搭在手臂上,开口道:“你那样拿枪,肩膀托得起来吗?”
    “我吓傻了。”凌苦笑,揉了揉受伤的肩膀:“你没事就好。”
    凌脸色发白,显然是被吓坏了。叶北冥怜悯地叹了一口气:“一个障眼法而已,不但骗过了老虎,连你也受骗了。”
    他那是关心则乱,凌不说,叶北冥心里也明白。
    两个人拖着一只老虎慢慢往回走的时候,叶北冥忽然说:“你别在这里守园子了,在我身边做个侍卫。”
    “我连枪都拿不稳,哪里够资格做您的侍卫。”凌迟疑道。
    叶北冥不耐烦地说:“我身边的侍卫很多,不缺你一个吃闲饭的。”说完这话,他怀疑伤了凌的自尊。但是凌却很高兴的样子:“您抬举我,我很感激。”
    叶北冥低头望着地上的落叶,语气略低了一些:“你的屋子又冷又湿,对身体很不好。以后搬来我的屋子住吧。我那里很暖和,还有暖气片,你见过暖气片吗?凌。”
    凌有些心不在焉,被问了一句之后才回答:“我……我在明星画报上看见过,那是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的。”
    叶北冥很难得地笑了一下:“以后你跟着我,我带你看电影,打牌,赌赛马。”
    两个人一高一矮,慢慢地在林间小路上行走,厚重的皮靴踩在枯叶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凌温柔而固执地说:“赌博不好。”叶北冥点点头,很顺从地说:“那就不赌了。”
    当天晚上,叶宅十分热闹,叶老爷邀请了政坛上的显赫人物来家中赴宴。大厅里欢声笑语,十分热闹,谈论的无非是刚刚经历过的一次政治屠,杀,众人称赞叶先生行事果断,雷厉风行,一个月的时间就清洗了城内数万革|命党,堪称党,国之肱骨。
    另一方面,叶北冥领着凌坐在自己卧室内,像两个小学生似的,叶北冥嘱咐他道:“我们家规矩多,不要胡乱走动。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凌在竭力压制自己的紧张,他手足无措地坐在整洁柔软的床上,不安地问:“外面为什么这么吵?”
    “家父在举办宴会。”叶北冥温柔地看着他:“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这是羽绒被,很软的。”
    “哦。”凌伸手摸了摸床褥,迟疑地说:“我今晚睡这里吗?”
    叶北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也可以睡在地上。”
    两个人说笑了一阵,一个佣人过来请叶北冥主持宴会。叶北冥只好起身离开,很歉意地说:“里里外外所有的事情全都由我操办,最近实在太忙了。”
    凌依旧有些心不在焉,目送叶北冥离去之后,他站在窗口凝视了一会儿。这里正对着对面的宴会大厅,凌从怀里拿出一把精致的□□,稳稳地抬起来,准星正对着宴会正中央的叶老爷,那是一个体态臃肿的老人。
    凌自从北伐失败之后,就想法设法地隐瞒身份,混入叶宅,意图刺杀这位几次制造□□和屠|杀事件的刽子手。外界对这位叶先生的消息封锁甚严。以至于今天凌才真正见到他的真面目。
    宴会厅里欢声笑语,凌的枪几次抬起,又一次放下。一直到叶北冥进入大厅,众人簇拥着过去,满面笑容地说着恭维的话,叶北冥点点头,走在演讲台上致辞。好像他才是宴会的主角,而叶老爷则被众人冷落在一旁,只有一个年老的佣人不时为他擦拭口水。
    凌困惑地放下枪,有些弄不清楚状况,他沉思了片刻,忽然大脑如遭雷击,他想起了叶北冥刚才说过的“里里外外的事情全都由我操办。”想起了之前那件做诱饵的披风,那是叶北冥惯用的伎俩。
    叶老爷只是一个幌子,叶北冥才是真正的叶先生。
    凌呆呆地站在窗口,痴痴地看着窗户对面的叶北冥。
    叶北冥站在镁光灯下,神采飞扬,顾盼神飞,仕途的顺畅和爱情的滋润使他格外容光焕发。叶北冥在致辞的间隙,抬眼瞧了瞧自己卧室的窗户。他看见了瞄准自己的枪管,以及拿着□□的自己的爱人。
    一秒钟之后,整个宴会厅漆黑一片,所有的宾客趴在地板上。侍卫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这边。
    凌只是一个年轻而毫无经验的刺客,要不是叶北冥邀请他来家里,他自己早已经习惯了守林员的生活,习惯了与叶北冥厮混的时光。
    他迟疑而茫然地望着那一扇漆黑的窗户,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单纯地想辨认出叶北冥的样子。几秒钟后他被冲进来的侍卫打成了筛子。在漆黑的夜里,他从窗口掉下去,落在庭院的地板上,晕染出很大一片血迹。
    危机解除之后,大厅里恢复了供电,众人吵吵嚷嚷地议论刚才那刺客的来路,管家托着一把□□,急匆匆地跑过来,对叶北冥回报道:“是看林子的那人,不知怎么混到了少爷您的房间。这是他手里的枪,一枪未发。”
    叶北冥坐在椅子上,呆了很久,才慢慢接过□□,半晌挥了挥手:“下去吧。”
    大厅里响起了欢快的音乐,众人走进舞池开始跳舞。叶北冥将□□放进西服口袋里,慢慢穿过人群,一步一步地下楼,他的背影沧桑而孤独,仿佛一瞬间变得苍老。
    这是经过几个编剧协商后写出来的故事梗概。林梵行捧着薄薄的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一脸疑惑的样子。
    梁倾城问道:“你找什么?”
    林梵行拍手:“床戏呢?”
    梁倾城有点郁闷:“临场发挥吧,那种东西不需要剧本。”
    “那我可以自己挑选饰演凌的演员吗?”林梵行眼巴巴地看着他。
    “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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