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睿为了护温彩,离开母亲、家人,只身随他们前往肃州,若不是这次温彩遇险,许就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对于温彩,池睿是个重情的人。
对于池太太母子来说,池睿是个无情的人件。
池太太后来也曾懊悔,当初她就该依了池睿去温家提亲,若是温家拒绝,也许池睿就真的死心,许他就不会尾随温彩去肃州,如果他不去,他就不会为保温彩被刺客重伤丧命。
池睿没了。
池太太就剩下池聪一子,这一次池聪是要留在母亲身边敬孝的。
慕容恪问道:“你入宫是……”
池聪道:“我是来向姨母辞行,大哥的尸体过几日要抵京,母亲想扶大哥的灵柩回南安,我们到底是南安人,大哥应该回池家祖坟安葬。”
“你此去还回来么?龊”
池聪摇了摇头,一脸茫然:“母亲已经病倒了,我是连夜从江南赶回来的。”他轻轻地叹息一声,“大哥对玉郡主的情,我至今无法理解,母亲说大哥还是小孩子时,他就曾做梦梦到过玉郡主,畅园那次偶遇,让他震惊的是,玉郡主就是他梦里的那个姑娘。大哥一直认定这一辈子,他是来赴一场约,可因长辈的阻挠,为了不连累家族,他连向玉郡主表白心机的机会都没有,想来他临死前,玉郡主什么都明白了,可是到底错过。”
他的泪,终究因难以控抑无声滑落。
若不是池太太说池睿小时候曾有好长一段时间梦到温彩,池聪至今也不明白,这是怎样的前世纠葛。
但现在,他懂了,那是几世的情缘。
在御花园的垂花门内侧,一个橙黄裙少女听得痴迷,不知不觉间,眼泪便滚落出来。
她一直感动于兄嫂之间的真心真情,没想到除了她的皇兄,还有一个男人如此深爱着温彩,竟为了温彩付出自己的性命,为了温彩从京城到江南,再从江南到京城,最后尾随她去了肃州,在她最危险的时候,他跳了出来,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来保护温彩……
慕容恪伸手轻拍着池聪的后背,“雍王妃对我大燕很重要,皇上曾说过,她是我们大燕的无价宝,本王感谢池睿救了雍王妃。”
池聪声音哽咽:“大哥他太傻了!雍王府有那么多的护卫,就算他不出手,雍王妃也不会有事的。”
然,到底是池睿救了温彩的命,这是不争的事实。
是,池睿很傻,傻在他的痴情。
慕容恪也是痴情之人,他理解池睿。
倘若换成自己,宁愿吃苦受罪的他,也不想周素兰受苦。
世间最苦的事,莫过于相爱的男女阴阳相阻,再难相聚。
慕容恪也曾以为,自己对周素兰的情只是暂时的,直至她死,他才明白,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周素兰在他心里的地位。
无论是容貌绝丽的李洛玉,还是才华横溢的谢良娣,她们都取代不了周素兰。
他爱的人,只是周素兰一个。
当他明白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机会。
慕容恪吐了口气:“阿睿没了,你要节哀,需要本王做什么,你可以提出来。”
死的,是他的姨家表弟;被救的,是他的亲弟媳妇。
温彩若没了,慕容恒定会生不如死。
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离逝,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品味这绝的孤独,靠着回忆支撑的滋味,慕容恪已深深体会,所以他希望慕容恒可以幸福,希望慕容恒与温彩能白头偕老。
池聪行礼:“恭送太子殿下!”
慕容恪点了一下头。
池聪望着慕容恪的背影,呆愣愣地看得出神,嘴里低沉地道:“对于大哥、对于母亲,京城是个伤心地,也许这一次我随母回转南安,就不会再来了……”
话未落,一个少女翩然走出,她望着池聪,带着羞涩,带着窘意地缓缓欠身。
她的身后,跟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宫娥。
“你是……”
十公主柔声道:“池二公子,我是安阳啊,我想谢谢你。”
“你谢我……”一句“我是安阳啊”虽是初次见面,池聪的心里却油然生出一份熟络与温缓。
“池二公子,皇嫂对于我皇兄、对我母妃、对我都很重要,她与我皇兄真心相爱,又待我母妃和我都好,在她还没嫁给我皇兄前,我们便已视她为亲人了。
池大公子救的不止是皇嫂一人,还有皇嫂肚子里的孩子,更救了我皇兄的幸福。我感谢池大公子,想请池二公子代我在他的灵前叩三个头。”
池聪想说:我大哥死了,可雍王妃却活着。
他曾质疑,池睿的死到底值不值得,但有人告诉了他答案,因为池睿的死救了好几个人,也帮了秦荣妃。
十公主继续道:“我母妃早年被贬冷宫,那一年,我皇兄还不到六岁,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母妃
一直没有照顾到他,他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因为这,母妃一直对皇兄很是愧疚。直到皇嫂出现,皇兄才变得快乐起来,母妃感激她给皇兄带去了笑容和幸福,我也感激皇嫂。所以,是池大公子救了我们,保住了皇兄的幸福,更保住皇兄那未出世的孩子……”
若是换成旁人说这话,池聪肯定会怒,可现在他非但没怒,心在悲伤中莫名地柔软了下来,朝臣们都说,皇帝公主数人,唯有十公主的性子最是温婉、娴静,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十公主亭亭玉立、不卑不亢,说话的时候语调很轻柔,柔得像一股清风,轻得仿佛吓着了人,她说话时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公主,就像是一个小家碧玉,柔和的、羞怯的。
面对这样温柔的女子,任何一个人都生气不起来,即便他的大哥是因救温彩而死,他却不忍心给她难堪,哪怕是一个难看的脸色也不愿意。
一个能与嫂嫂和平相处,一个能如此敬重嫂嫂的女子,她的心该有多宽阔,又该有多善良。
池聪从未见过,在这深宫会有十公主这样最不像公主的女子,与她说话,就似与一个寻常的小姐说话一般,让人没有半分的负担,更没有丁点的烦恼。
他喜欢听她说话,虽只一面,就这样喜欢上她的声音。
十公主轻声道:“池大公子是救我嫂嫂没的,我会禀报父皇、母妃厚赏池大公子。池二公子保重!”她颔首点头,从他的身边走过。
而他却尾随在她的身后,过了一会儿,宫娥小心地将池聪跟在后面的事说了,十公主扭身回道:“池二公子孙也去养性殿?”
池聪未答,引路的小太监道:“回十公主话,正是!”
“那一起走吧!”她笑着,如同阳光下盛开的花,让要如沐春同,就似无论有多少烦恼,看到她都烟消云散。
*
养性殿。
大总管禀报道:“皇上、皇后,池聪、十公主求见!”
皇帝道:“传!”
池聪、十公主进了大殿,行罢了礼。
秦荣妃微锁眉宇:安阳可不是不知事的,怎与池家二公子一道进来,这不知道还不得误会。
皇后凝了一下,笑道:“哟,瞧瞧这两人,怎么看都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池聪英俊,仪表不凡,安阳如花似玉,男才女貌,好!”
皇帝板着脸,皇后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就这样把十公主许给池聪。
池聪,是皇后妹妹顾词的嫡次子,皇后早前就曾提过,要把十公主许配顾、池两家的公子,秦荣妃不乐意,皇帝也不愿意。
这会子皇后又提起这事,仿佛只要是优秀的人,就要往顾、池两家弄,不如此,她就不算是个重还必须之人。
秦荣妃道:“安阳,你怎与池聪一道过来了?”
与其被皇后继续拿这事打趣,秦荣妃索性先问出来。
她就是再懦弱,也不会由着皇后来决定她女儿的婚事。
十公主因皇后的话,一张脸羞得通红,“回母妃,我正要过来陪父皇、母妃说话,在路上遇着池二公子了,没想他也是来养性殿拜见父皇、母后的。”
皇后还在看两人,怎么看怎么都像一对。
几年前,慕容恒夫妇就在给十公主攒嫁妆,怕是十公主出阁时嫁妆薄不了,要是自家的外甥娶了十公主,会得一笔丰厚的嫁妆,且又成了驸马,荣华富贵一生。
怎么算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秦妹妹,你说安阳与池聪是不是一对儿……”
池聪见十公主羞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应对,忙抱拳道:“禀皇后娘娘,草民入宫是来与娘娘辞行的,另外……家里发生了一件事。”
十公主低着头,她不讨厌池聪,甚至还略有些心动的感觉,当即一跪,重重磕头道:“禀父皇,请父皇厚赏池家!”
皇帝莫名,望向皇后,又落在秦荣妃身上。
十公主道:“父皇,上个月在肃州发生了一件大案,西凉贼人夜袭雍王府,生死关头,是池家大公子池睿挺身而出救了四皇嫂,四皇嫂已怀三月身孕,他救的可是两条性命。后,池睿因救四皇嫂被重伤身亡,安阳请求父皇重赏池家,也谢池家救我四皇嫂母子之恩!”
秦荣妃神色微凝,目光落在池聪身上。
皇后一听到“重伤身亡”四字,心下一跳:“聪儿,安阳说的可是真的,阿睿他……他没了?”
池聪抱拳答道:“正是,雍王已令威武镖局护送大哥灵柩归来,母亲听闻此消息,已然病倒,不日我将陪同母亲送大哥灵柩回南安。”
皇帝早就知晓这事,他没有说出来,是不想有人挟恩,尤其是皇后,若知道这事难免又要说道一番。“来人!着翰林院拟旨,南安池睿护雍王夫妇有功,追封池睿为太子少保、御前四品银剑侍卫,赏绸缎二十匹、纹银一千两。”
一些因护主而亡的侍卫,功劳最大者,
便封御前三品侍卫,赐金字带头的封号;之后又有银字带头的侍卫,享四品官位;铜字带头则为御前五品侍卫。
十公主一喜,深深一拜:“儿臣谢父皇隆恩!”
“草民谢主隆恩!”
皇帝正色道:“池聪,你文才武功如何?”
“草民的武功远不如大哥,几年前过了童试。”
池聪武不如池睿,文却比池睿要好。
皇帝又道:“赏池聪同进士出身,你且随母回乡安葬兄长,明年三月前回京,朕授你兵部正七品笔帖式一职。”
皇后催促道:“池聪,还不快谢主隆恩!”
池聪回过神来,他不能在江南经商了,没想却要踏入仕途,虽说她的书念得比池睿好些,可这武功还真不能与池睿比。
皇帝赏赐,池聪领着东西从养性殿告退出来,兄长的死换来他的入仕,这原是喜,他却高兴不起来,但心里是欢喜的,欢喜的不是他入仕,而是因为皇帝的旨意,明年三月前他会与母亲再回京城。
在他的心底里,他还是喜欢京城的。却因母亲的心伤,想回南安家乡长住,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再来京城。
他带着赏赐离开了,在遥远的宫中阁楼上,十公主还在静默的张望着,心绪繁复:池聪不错,可她瞧出母妃无心将她许配给池聪。
十公主咬了咬唇,将女儿家的万千心思掩埋心下。
池睿没了,是为救她的皇嫂母子没的,她心里过意不去。耳畔又回响着皇后说的那些话,“安阳啊,你瞧本宫娘家的侄儿、外甥如何?顾澈人长得英俊,也踏实,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嗜好。还有池聪,文武兼备,性子又好,是个有出息的。”
因秦荣妃不喜,因慕容恒反感皇后多此一举,一门心思先插手雍王府后宅,后又想掌控十公主的婚事,母子二人多有反感。
可,就在今天,十公主却对池聪生出了怜惜。
原本是嫡次子,原本他想在江南大展拳脚,做出一番锦绣事业,可因兄长的离逝,不得不挑起一家的重担,要留在母亲膝前敬孝。
她心疼池聪!
就在见到池聪的那刻,怜惜、体谅、心疼都一古脑儿地涌了出来。
虽然他离开了,可她还在远处凝望着他的背影。
她想:其实嫁给池聪也不错。
因为她似乎感觉到自己加速的心跳,曾经,她羞涩地问温彩“顺娘,什么是心动,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上一个人?”温彩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这个啊,很容易知道的。如果你见到一个人,心跳加速,还不自觉的脸红,那就是你喜欢上他。”
她这是喜欢池聪!
*
京城依如往昔。
文秀娘无意间发现了太子的秘密,太子近来咳嗽厉害,那帕子上还有血痰。
她正要说话,慕容恪摆了摆手,捂嘴道:“秀娘,此事休要张扬。从现在开始,本王不用太医,就用黄先生。”
黄先生又称黄七,是太子府的西席先生,名义是掌管太子府账目,实则是太子的军师,更是太子的心腹。此人满腹经纶,又略通医术,颇得太子看重。与太子之间亦师亦友,偶尔太子遇到难以阅处的奏疏,便会宣召此人来商议。
文秀娘忆起周良娣没了,太子大病一场,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病愈之后,人的性子变了,总是冷若冰霜,待身边的妻妾越发没个好脸色,唯待谢良娣还要和暖些,若换作旁人更是不假颜色,有几回他直接抓起茶盅砸向李良娣,李良娣躲闪开去,再不敢招他不快;还有两次,他砸中了一位侍妾,当即头就破了,他没有怜惜,反而恼道:“滚!本王没宣你,你竟敢自己闯入大殿,扰本王批阅奏章,从即日起软禁半年。”
那美人正要哭着声,他又喝道:“烦死本王了,快滚!”
他的冷漠,告诉了所有人:太子的心已死。在周素兰仙逝后,再没人看到太子笑过。文秀娘再也见不到他眼里的温和,仿佛因着周素兰的离去,带走了他的快乐,也带走了他的心,他就是一块木头、冰凉的、木讷的,再没有谁能让他欢笑。
文秀娘低声道:“殿下近来太劳累,还得保重身子,今晚早些歇息,殿下可要宣哪位美人侍寝?”
慕容恪摇头:“你累了先回去歇下。”
“殿下……”文秀娘看看外头的天色,“你身子欠安,不可太过操劳。”
慕容恪只作不理,如若文秀娘不是周素兰器重的人,慕容恪早就恼了,对于周素兰看重的人,他是护着的。周素兰死后,他就把文秀娘调到了正阳殿当差,专门侍候他笔墨、读书、批阅奏章等,如此,便是李洛玉也欺不到文秀娘身上。
文秀娘暖声安慰了两句。
太监禀道:“殿下,黄先生到了。”
文秀娘三步一回头,不是对太子有别样的情愫,仅仅是因为不放心太子的病。他的病似乎又重了些,可他还是不愿宣
太医诊脉,只让黄七给他诊,他是担心他身子有佯的事传出去。文秀娘没有退去,而是侧立殿中,垂首不言。
黄七进了正阳殿,行罢礼。
慕容恪斥退左右,黄七跪下身子给他诊脉,心腹太监又递了一个迎枕来。
黄七道:“殿下近年太过操劳,不可再熬夜,忌饮酒……”
“黄先生,你怎还是这话。罢了,本王知道了!本王还有好些奏章要阅,你先退下吧。”
慕容恪面露不悦。
累了,他要饮酒。
他一直让自己不停地阅办奏疏,白日则与朝臣商量如何处理各地报上来的政务,他不愿让自己静下来、闲下来,就怕自己会按抑不住地相思泛滥,又想起过世的周素兰。他自责,身为七尺男儿,却护不住心爱女子的平安。
“殿下,你如此操劳,对身体无益,必须多加休息,否则长此以往……”
他不敢说下去,慕容恪已咳了一个月的血痰了,近来的血痰血丝增多,黄七是知道的,可慕容恪只瞒着旁人,知晓这事的现在有三人,一个是他身边的心腹太监,一个是黄七,再一个就是文秀娘。
黄七与太监、文秀娘使了眼色,希望他们能帮自己劝劝慕容恪。
慕容恪抬手道:“你们不用劝了!今日事今日毕。本王不能辜负皇上的厚爱。大福子,把药熬了,本王再吃些日子,再不管用,黄先生就替本王换个方子。”
他越来越勤奋了,几乎从不拖延奏章,皇帝夸赞他的次数越来越多,皇后看到他时越来越满意,只是对于他没有儿子的事,皇后一次次遗憾。
他有三个女儿,而今李良娣又有身子,皇后盼着李良娣能一举诞下男胎,不曾想两月前却被太医诊出,李良娣肚子里怀的也是个郡主,这让皇后颇是失望,常派人来叮嘱李良娣“该给太子殿下安排侍寝姬妾了”,可慕容恪不为所动,“本王的奏章未阅完,哪能贪图享乐。皇上说得好,是本王的跑不掉,这生儿育女之事也要讲究缘分。”
一句话便将此事给推了,太子已经整整两个月没宣任何一人伴枕,心腹太监欲劝,却又见太子心情不好,文秀娘想劝,可她只是侍候笔墨的。
是夜,文秀娘立在窗前,又忆起周素兰临终前与她说的话,“若将来事变,你投靠温彩,我相信她一定会保住你与你舅舅一家……”
太子咳血了,却不肯让太医院的太医就诊,只吃着黄七的药,长此以往,只会让病越来越重,而他又不听黄七叮嘱,不顾身子,常常熬夜,身子也一日日亏损得厉害。
她得把这事告诉温彩,可是雍王夫妇离京城数千里之外,就算写信相劝,太子也未必会听。
文秀娘左右为难,握着狼毫笔,心绪繁复地给温彩写了第二封信。只是她又不敢道明太子身子欠安咳血之事,一番犹豫,她忆起了周素兰生前教她玩的文字游戏。
只是,她不知道温彩会不会这种文字游戏。
文秀娘咬了咬唇:“就赌一把,若是雍王妃瞧不出秘密,这就是天意,若是瞧出来这也是天意。”
她拟了草稿,圆润了一回,方寻了新的纸笺,将内容抄录过去。又过了几日,文秀娘得了出宫办差的机会,便亲自去了一趟雍王府,明着是去雍王府寻几盆好看的花回太子宫摆着,实则是将信给了冬葵。
冬葵问道:“文姑娘,急么?”
“不急,你下次寄信过去时,连着我的也一并寄过去。”
二人闲聊了几句,冬葵带文秀娘却挑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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