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的秘密

    和特拉斐尔所预料的一样，德维特并没有让他和墨菲等太久。在他们把话说开后的第三天，德维特便带着亚摩斯来到了特拉斐尔的法师塔。
    因为种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原因，在这两天中特拉斐尔几乎没有出房间一步，但他还是赶在德维特二人到来之前把需要准备的工作完成了。于是当德维特带着亚摩斯走进法师那位于法师塔顶端的研究室中时，看见的便是布满了整间屋子的所有墙壁、地板和房顶的法阵。
    “你有几分把握将他们安全送回去？”德维特终于说出了走进法师塔后的第一句话。
    “如果没有干扰的，九成。风险向当低，你对一个空间系的*师问出这种问题可是相当失礼。”特拉斐尔说道，他一只手拄着法杖，而另一只手则不着痕迹地扶着他此时仍旧无比酸楚的后腰。
    德维特皱着眉头看着法师，摇摇头说道：“非常抱歉，我只是有些担心。”
    “多余的担心，”一直站在特拉斐尔身后的墨菲发出一声嗤笑，“我想对于做这件事，整片大陆上都找不到比特拉斐尔更可靠的人了。”
    “你说的没错。”德维特叹息一声，他低头看着牵在手中的养子，眼中的质疑都变成了柔情，周身的气势也柔和了起来。
    亚摩斯也在此时抬头看向德维特，两人视线撞到一起，男孩便笑了起来：“德德！”
    德维特跟着弯起了嘴角，看着养子乖巧的模样，谁能想得到他居然会是个恶魔呢……前圣骑士摸了摸亚摩斯的脑袋，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了墨菲。
    他牵着亚摩斯走到墨菲面前，明明只有几步路，他却像是走过了半个世纪。
    德维特再次低头看向亚摩斯，男孩不明所以地看向他，目光中是全然的信任。前圣骑士心中满是不舍，但最终他还是将亚摩斯的手，放进了墨菲手中。
    他张开嘴似乎想叮嘱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身为恶魔的亚摩斯，自然是要交给恶魔抚养才是正确的。他居然将一个恶魔养在神殿中，现在想起来这件事还真是有些可笑。
    从德维特手中接过亚摩斯柔软的小手，那一瞬间墨菲感觉自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其实从他得知亚摩斯就是他的弟弟，一直到前一刻，他对于亚摩斯“弟弟”的身份都没有什么实感。而直到此时，“弟弟”这一刻板的概念才真正地在他心里丰满充盈起来。
    血脉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这样想着，墨菲蹲下.身平视着亚摩斯的双眼：“你好，亚摩斯。我是墨菲，是你的哥哥。”
    就算是懵懂的亚摩斯此时也终于感觉到了有一些不对劲，良好的教养让他勉强回了一句“你好”之后，才急匆匆地转过头去看德维特：“德德，发生什么了？他是谁？”
    德维特忍不住又摸了摸男孩的头：“他说的没错，他是你的哥哥，接下来他要带你……回家。”
    “那你呢？你也和我一起回家吗？”亚摩斯问道。
    前圣骑士一时哑然，过了一会才说道：“不，我不会去，你家对于我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了。”
    “那你不去，我也不回去了！”亚摩斯想也不想便说道。
    德维特自然不会让他继续留在这片你对他来说过于危险的大陆，于是他板起了脸，用难得的严厉的语气地说：“听话！亚摩斯，和他一起离开。”
    “不！”一直乖巧的男孩此时却格外叛逆，委屈的眼泪瞬间从他的眼睛里溢了出来，“我不想和你分开！”
    即使是墨菲，看到这样的场面也感到有些棘手，他站起身看向德维特：“以你现在的情况来说，跟我们一起过去，或许才是比较稳妥的做法。”
    但不论是墨菲的劝告，还是亚摩斯充满期盼的眼神，都没有令德维特改变主意。他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在这里还有些事情必须要处理，所以……”
    他最后的那一句拒绝消失在亚摩斯湿漉漉的眼神里，德维特叹了口气，弯下腰将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用柔和的语调说：“当我处理完之后，我就去找你好吗？如果我不能过去，等你长大了你也可以再过来找我。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的。”
    亚摩斯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骗过你吗？”德维特说，对他伸出了手指。
    男孩伸出手认真地用小指钩住德维特的，仿佛这样做就是缔结了契约，两人的拇指印在一起之后，亚摩斯终于破涕为笑。
    特拉斐尔站在三人的不远处，面色平静地看着这对奇异的父子告别。他知道这是前圣骑士对自己养子的善意谎言，在场的除了亚摩斯之外的所有人和恶魔对此都心知肚明。当墨菲与亚摩斯回到魔界之后，恐怕就再也没有办法过来了。此时他心中的不舍并不比亚摩斯或是德维特更少，但是——他看向墨菲，年轻的恶魔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弟弟，甚至没有回过头来向他进行一个正式的告别。
    但很快，连特拉斐尔都对自己此时的这种不舍感到可笑。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但此时他却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当他再次清醒过来时，墨菲还在他身边，而关于他弟弟消息，则仍旧没有一点进展。
    努力将这些毫无用处的伤感压抑下来，特拉斐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墙上的魔法晷上。
    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正好是施法的最佳时机。
    感到遗憾的同时，特拉斐尔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如果这场感人的父子告别再继续进行下去的话，连他自己都要开始觉得自己可悲了。
    法师清清嗓子，开口打破了房间里的伤感气氛：“先生们，我想我们必须要开始开启传送法阵了。”
    特拉斐尔指挥着墨菲与亚摩斯站在位于房间正中的一个相当复杂的法阵中央，而不打算离开的德维特则站在稍远些的地方。
    特拉斐尔从怀中拿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紫色晶石，用力地摔碎在脚下。接着，他双手握住法杖，高高地举起，闭上眼用一种非常低沉的声音开始念咒。
    随着咒语不断地被念出，他脚下的晶石粉末开始微微震动，发出微弱的光芒。这光芒就像火星一般，点亮了法师脚下那个稍小些的法阵。光芒沿着连接在法阵上的线不断的扩散到房间的每一个法阵上，整间房间都被照亮了，墨菲与亚摩斯脚下的法阵是最后亮起的那一个。
    但在此时，所有的光线突然同时熄灭了，紧接着一阵更亮的淡蓝色的光从墨菲脚下的法阵中央亮起，将墨菲与亚摩斯笼罩在其中。淡蓝色的光幕中浮现出点点白光，像是星辰在夜空中那样围绕着两个恶魔旋转。
    法术似乎进行到了重要的时刻，特拉斐尔的语调陡然拔高，语速也快了起来。法师的额上渗出点点汗水，高举着法杖的手却没有一丝颤抖。
    但就在此时，亚摩斯心中却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他有预感，他与德维特的再次相会绝对不会像德维特所说的那样容易。在他心里，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家人绝对不会比德维特更加重要——事实上，在年幼的恶魔心中，他唯一的家人就只有将他抚养长大的前圣骑士。
    在这一瞬间，亚摩斯后悔了，他从墨菲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就要向不远处的德维特冲去。
    亚摩斯会突然挣脱这件事完全出乎墨菲的意料，但也许是出于战斗所养成的直觉，他条件反射性地就揪住了亚摩斯的后衣领。和特拉斐尔这位空间系的*师在一起待了四年，即使是墨菲也知道，在这种传送性的法阵中如果随意移动，很可能会掉入空间的裂缝之中。如果是那样，他们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亚摩斯了。
    男孩鲁莽的举动使得光幕颤动了一下，而特拉斐尔则像是突然受到重击似的身形一晃，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但他的施法并没有被打断，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将法杖重重地杵在地上。原本淡蓝色的透明光幕颜色渐深，将两个恶魔完全地遮挡住了。
    “德德！”男孩惊惶的声音从光幕后传来，德维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抑制住想要上前将亚摩斯拉出来的冲动。他紧紧攥着拳头，指关节都被捏得发白。
    光幕逐渐熄灭，房间里重回昏暗，只有插在墙上的蜡烛是唯一的光源。与光幕同时消失的，墨菲与亚摩斯的身影。
    误入大陆的恶魔，终于回到了魔界。
    施法结束，特拉斐尔大口喘息着，他的脸色苍白，汗水几乎将他的头发完全打湿。此时他已经几近脱力，需要撑着法杖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形，让自己不至于跌倒在地。但身体上的劳累，远远没有心里的空洞使他难受。
    过了好一会，特拉斐尔才终于缓过来。他看向德维特，前圣骑士依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双眼紧盯着墨菲与亚摩斯消失的地方，浑身都散发出一种生无可恋的气息。
    “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我是说，离开这里之后。”特拉斐尔先开口问道。
    “不管去哪里，对我来说都一样。”反正这里已经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了。德维特看向特拉斐尔，接着说道：“你不用担心，法师，我不会将你与恶魔的交易说出去的。”
    “你打算……终结自己的生命吗？”
    德维特猛地睁大了眼睛，脸上满是诧异，却并没有开口否认。
    “你不用那样看着我，我不会读心，但是你也别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还有事情需要处理这种哄小孩的话。”特拉斐尔说，看向德维特的眼神非常复杂。
    特拉斐尔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他。不得不离开神殿这件事，对德维特来说打击就已经足够大，更不要说身为一个从小听从光明神的指引长大的圣骑士，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教义中最污秽与邪恶的存在，德维特对于这件事的接受度绝对不会像他所表现出的那么高。
    他想的并没有错，即使是强大的圣骑士，内心的承受能力也不是无限大的。而德维特所经历的这些事，也远远超出了他能够接受的底线。但他没有崩溃，或者说一直撑到了现在，则全都是为了亚摩斯。但他并没有跟随墨菲他们一起去魔界，说到底还是因为他的骨子里，仍旧是那个全心全意侍奉着光明神的圣骑士。他的血脉堕落，并非他自己选择；他送亚摩斯离开，是出于对亚摩斯的舐犊情深。但如果他主动去魔界，那便是他主动选择堕入污秽之中。
    德维特此时的想法也很单纯，失去了作为圣骑士的荣耀，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对德维特来说，唯一重要的东西就只剩下亚摩斯了。而现在亚摩斯也离开，他便再也了无牵挂。接下来只要终结了这份罪恶的血脉，他就将会完全解脱了。
    但特拉斐尔并没有就这样放任他离开，法师摇摇晃晃地走到房间里唯一一张凳子前坐下，说道：“你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但是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
    他的话成功的吸引了德维特的注意力，前圣骑士虽然没有搭腔，但他的眼神里则写满了疑问。
    于是特拉斐尔接着说道：“我和墨菲也相处了好几年，所以对于魔界的法术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其中有一种法术是这样的，它可以复活其它生物的尸体，甚至能将灵魂唤回身体当中。但是被复活的那一方，将不再是活物，而是比恶魔更堕落的尸妖。但这并不是这个法术最邪恶的部分，被复活的尸妖将完全听命于复活它的恶魔，但同时它又会有自己的意识，可它却再也无法指挥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随着施法者的指令做出机械性的行为——不论这些行为是否违背他们的意愿。”
    特拉斐尔语言中的暗示，德维特几乎是瞬间就理解了，但这并不足以使他动摇：“这种完全不合理的恐怖法术，怎么会存在呢？”
    特拉斐尔耸了下肩膀：“或许对我们来说这种法术邪恶得令人发指，但恶魔毕竟是邪恶的，所以搞出这种法术也并不奇怪。这种法术或许不是每一个恶魔都会，但既然墨菲知道它，想必亚摩斯也有机会接触到它吧。”
    德维特依旧没有被说服：“不可能，等亚摩斯长大了，恐怕他早就忘记了我，而且他也绝不会这么对我。”
    法师轻笑了一声，说道：“看来你对于诺尔伯家族——也就是墨菲和亚摩斯的家族——并不了解，据我所知，他们对于自己认定的人或者是事情都会相当执着，墨菲的大哥可是为了找到他小时候在画册上看到的花的种子，在魔界里找了一百多年呢。而等亚摩斯成年，也不过只要再等不到二十年而已，你认为他到那时真的会完全忘记你吗？另外，你为什么会认为亚摩斯不会那样对你，他毕竟是个恶魔啊，你为信仰牺牲这种事他怎么会理解呢？”
    德维特脸上终于出现了动摇的神色，但他还是挣扎道：“不，不会的，就算亚摩斯成年，他也没办法到大陆来找我……”
    “没办法？”特拉斐尔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打算，“你可别忘了，墨菲和亚摩斯刚刚才离开。如果恶魔真的没办法到大陆来，他们又是怎么出现在你我眼前的呢？”
    这下，德维特看上去终于有些慌了，但特拉斐尔却松了口气，看来德维特就算依然想不开，也不会做出自杀这种事了。
    如果是平时，对特拉斐尔来说，德维特想怎么样都是他自己的自由，选择为信仰捐躯的案例数不胜数，而前圣骑士如果也选择走上那条路，也不过是在那份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名单上多添加一个名字而已。但在这时，或许是出于某种同病相怜的想法，特拉斐尔并不想让德维特就这样放弃所有生存的希望——在法师看来，德维特所有强加在他自己身上的罪名，都不是他的错，他不该为此受罚。
    但事实上，特拉斐尔刚刚所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吓唬德维特所说的谎言。他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那样的法术，也不了解墨菲他大哥的性格。
    而墨菲或是亚摩斯或许会再度踏入大陆，这也只不过是他内心的祈望罢了，当不得真。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