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情知此后来无计


    我亲自去内阁取了当日的奏疏,再将自己写好的那本夹在其间,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我做的不禁颤栗手抖,真是令人无奈。
    她一本本的看,一点点的批。那些奏本长的都一样,我坐在稍远的地方,无从分辨哪一本才是我写的。
    “你今儿怎么想起去西苑了?”她抬起头笑问我。
    我眉间一跳,屏气答她,“忽然想去看看,承明殿屋檐下的燕巢还在不在。临时起意,忘记告诉你,是我的错。”
    “哪有什么错?你心思就是巧。不过何时变的这么任性了,倒不像你。”她不以为忤,总是能找到理由夸赞我。
    我心里微觉有些甜,想了想再道,“承明殿的匾额,我写好了。就放在我房中的书架上,你不是说想换么……若你觉得写得还能看,随时都可以换。”
    “你明儿拿来给我不就行了。有什么不好的,你写得还能差到哪儿去。”说话间,她已换了几本奏疏。
    我只觉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然后又落下去,紧盯着她的面色,我想自己此刻的脸色应该是一片苍白。
    我坐立不安,却不能令她看出来,遂起身去给她倒茶。她今日沏的是阳羡茶。往事又倏忽而至,想到那个共听漏声长的夜晚,倘若时光能倒流,哪怕再让我经历一次那些不堪,绝望,彷徨,难过……我都愿意,只要能换取一日在她身边的陪伴。
    啪的一声,是她合上奏疏的声音,我心跳起伏,听身后的她问道,“你为什么去西苑?”
    我听着自己失控的心跳声,深深的呼气,最为忐忑的等待已经过去了,接下来我应该可以从容面对。
    我转身,迎着她探寻的目光,回答,“去看廊间燕子,因为我知道明春时,我已不能再见到它。”
    她目光如秋水,清澈宁静,没有一星我猜测想过的怒火,她平静与我对视着,“你想去南京,可是我不会放你走。”
    “那么我就再请旨,直到你准了为止。”印象里,我从来没有这么绝决的和她对话过。
    她沉吟了一阵,有些茫然的问,“你不是说会一直陪着我么?”
    这一句话令我心如刀绞,我吸气让自己的唇不再颤抖,之后含笑平静作答,“我是说过。可是后来发现,我陪在你身边,会令太多人不满意。那些人都是对于你来说,至为重要的人,你不能离开他们,但是可以离开我。”
    她迅速摇头,“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不用担心,他们已被我压下去了,不会再闹了。还有蕴宜,你是不是顾虑我和她的关系,她是我的女儿,若是她想要这个位置就不敢忤逆我……”
    我第一次摆手打断她的话,然后一字一句慢慢的说,“我不是担心这些。我是怕了,也累了。眼下有你在,公主尚且不能容我,何况以后?我不想死得全无尊严,更不想连求死得权利都被剥夺。这些我不敢想,从前我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但是后来听了她那些话,我知道还是会怕。我不怪她,也不是要你去怪她,这些于她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但是我至少能躲得掉,倘若我走了,隔上三年五载公主可能就忘了我这个人,等到日后那一天,她更加不会记起我,那么我便可以平安终老了。所以我求你,放我走罢,就当是可怜我,成全我后半生的宁静。”
    她怔怔地听着,初时不发一言,然后她想着我的话,大约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不信我么?我说过会护着你的,至少我说过这话以后,从来没有食言过啊?”
    最难挨的时刻已经过去,我从容的应她,“有人弹劾我,你就罢他官,再不然就杀了他。那么一群人呢?你杀的完么?公主是你的女儿,大魏唯一的继承人,真有一天要你,在她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选我么?”
    她忽然瞪大了眼睛看我,我并不想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接着说,“我不能奢望你会为我,做太多有违纲纪之事。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我尚有自知之明。”
    “你还是不信我,”她轻轻的笑了,“你总觉得我会是李三郎那样的人,为了江山,那些山盟海誓都可以抛得下。”
    “这没什么错!皇帝本来就是肩负天下的人,而不是承载某个情爱誓言的普通男女。你受了世人敬仰,四方朝贺,享受着你的子民供养,怎么可能在他们需要你的时候,只选择一段虚无缥缈的情感。李三郎和杨玉环尚且有十多年夫妻情,我自问比不了,我们,没有那般深刻的感情。”我一口气说完,然后安静的聆听内心滴血的声音。
    “你说的都对,可是你不是我。”她再笑,冷静的叹息,“说了这么多,你是心意已决?”
    我郑重的颌首,“是,我一定要离开。”
    “如果我从宗室里选一个孩子,立为嗣子呢?”她笑着问我,好像这是件极为普通的事。
    我举目叹息,连连摇头,“那我就更加要走!我无法承受你为我,做这些事。你已因为我,贬黜了你的丈夫,你的姐姐是因为我……还有你的母亲……如果再加上你女儿……我没办法面对。我周元承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内臣,何德何能蒙你错爱至斯,我实在不敢再领受。”
    漫长的沉默,她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我,之后浅浅一笑,“知道了,你还是为了我。什么你累了,你怕了,你不敢,你不能。都是托辞。周元承,你是为了成就我的名声。你这个人,什么时候能自私一回呢?”
    被她轻描淡写的击中心事,我突然感到一阵空洞和乏力,她总归那么明白我的心思,又何必我再说呢。
    “可是这样的你,真令我喜欢。”她笑得真挚,双眸闪亮,“我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为了情字可以要生要死。而且你说的很对,皇帝是不能太任性。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还是你。我试图用皇帝的身份维护你,其实是把你凌驾于更危险的绝壁,让你承受那么多人的嫉妒攻击。这是我最无奈之处,哪怕是我亦不得不认命。”
    她蹙了蹙眉,眸心深处的亮光一暗,缓缓地跌落在脸颊上,“元承,我同意让你走。不是为了我的名声,而是为了我的承诺,保护你。”
    这伴着她泪水的,如此平静的一句话,让我陡然间明悉,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时光悠悠的无涯洪荒里,有这样一个人,懂得我完整的灵魂,因为有她的存在,我的生命得以圆满欢喜,不再有别的期待,只需感谢造化的神奇,半生的等待亦或是半生的零落,都让我觉得值得,心中唯有宁静平和。
    我无声的笑了出来,感受着眼角的泪水慢慢滑落。
    天授十八年十一月,陛下下诏,指我结党乱政,欺罔弄权,排摈正直,引用奸邪,本当置之重典,姑从轻发落。降为御马监奉御,南京闲住。
    我即将离开的前一晚,照例送她回寝殿,她却不松开我的手,一径挽着我进了殿中。随后她令所有人退去,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
    “秉烛夜谈,通宵达旦好不好?”她做出一副兴致颇高的样子。
    我点头同意,燃了一段沉水香,又沏了一小壶君山茶,摆在她面前。
    “以后没人给我点茶了,也没人给我梳头了。”她不无遗憾的感慨。
    我于是起身,道,“不如再为你梳一次。”
    她缓缓摇头,“你已梳了太多次了,该我为你梳了,我从前就想过,什么时候给你结一次发。”
    我心中一动,遂牵着她的手,走到镜前,拿掉束发的冠子,再将梳子递给她。
    我昨晚刚刚沐浴过,散下来的头发上还有青木香的味道,光洁的铜镜里映出我的面容,乌黑的眉和如漆烟墨一般的长发。
    她似乎也在着意的打量镜中的我,看得有些发怔,半晌才低眉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也算造物之精华灵秀了,这十多年过去,竟也没见你变老些,还是那样秀逸清雅。”
    我凝视镜中的她,对她温柔的笑着,她眉目间淡淡的清愁和婉丽妩媚的容颜也同样不曾有过变化。
    她轻柔的梳着我的发,一个从未做过此事的人,竟做的那般细致。我不禁笑起来,她手中一停,我于是起身,去几案上寻了一把她修建花木的小金剪子,剪下一缕头发,递给她。
    她将那一截头发拿着手中转着,眼里都是化不开的爱意,“天宝年间,杨贵妃因吃姐姐和李隆基的醋,被李隆基赶出宫去,她百般思念李三郎,托高力士带回去的就是一缕头发。你如今人还没走,就想要我思念你了。”
    我含笑应她,“当日贵妃曾言,她一身之物皆是皇帝所赐,唯有一缕青丝香润,曾对君镜里撩云。我又何尝不是,身外之物都是你给的,我也只有拿它送给你了。”
    “可她献完发就被接回宫了。所以说,这个寓意好。你日后还是得回来的。”她想着,幽幽地笑起来,“我可没想过让你一直在外头,你也说了,过了三年五载的,他们把你忘了,到时候我再接你回来。即便不忘,我们也能悄悄地,再不叫他们知道。你说可好?”
    我笑着点头,然而心里对于这个期许并不乐观,前路依然苍茫难觅归途。
    “可是我又有点怕,那时候你回来了,我老了可怎么办?”她蹙眉遗憾的道,“刹那芳华,红颜枯骨。你若见了苍老的我,还会不会喜欢?”
    我无语失笑,“那时我也老了,垂暮之年,耄耋之态,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我只问你,若是我鸡皮鹤发,你还会看着真心喜欢么?”她忽然对这个问题充满了执着。
    我认真的想着,脑海里开始浮现她衰老的容貌,之后认真的答,“世人皆爱皮相,我也不例外。可是,这幅色相能带给我的欢愉终究有限,我要的还是心里的满足,相知相守,和悦平静。”
    她似有所感,抓着我的手,有几分爱怜的说,“你,遗憾么?”
    如果说不,未免太不诚实了。“当然,我已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那个遗憾,但它一直都那里。不过就像一个未曾去过远方,不知道云蒸霞蔚的山峦究竟妙在何处的人一样,没有想象,无从知晓,也便没有向往了。这就是我的遗憾,此生也只能过这般井底之蛙,自欺欺人的生活了。”我说着,自嘲的对她笑笑。
    “那么你呢?可有遗憾?”我试探的问,内心也不知道期待什么样的答案。
    她摆首,缓缓道,“和你在一起,没有。我可是见过远山,看过风景的人。自然风景还是美的。只是最终你还是要回到熟悉的故乡,那里有让你感到安全宁静的事物,充满着对过去岁月的依恋和回忆,那些都可以熨烫你的心灵,让你从中得到喜乐愉悦。所以你之于我,就好似熟悉的故乡,不可替代,刻骨铭心。”
    我心中一阵悸动,对她和煦的笑着,然后说,“虽然你这么说,但来生我可不要再做内臣了。我要寻一处云山小隐图里的好山水,盖一间小宅子,每日入山采药,寻仙问道,等到忙完了一天的事,傍晚回家,我的妻子就在门口等着我,对我说,你回来了,我在这里等着你呢。”
    手中一紧,是被她反手握住了,“我记住了,这句话。”她忽然蹙眉问,“怎么你来生都只做个闲云野鹤般的人么?也不好好出将入仕,太没出息了。”
    “我今生已被朝堂大事折腾得筋疲力尽,也算鞠躬尽瘁了,来世就让我闲散些罢。”我故作愁苦,对她说道。
    她轻轻呸了一声,慢慢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本来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一世你已陪我了,下一世我总归答应你,也会陪着你。”
    我们相视而笑,无言的依偎着。她语意里对飘渺来世的憧憬,其实也证明,她对于今生,我们的未来,并没有把握。
    但我们都小心的不再去触及这个话题,将来的事情,也许自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五更鼓敲过,殿外有宫人请求进来为她更衣盥洗,再过一会便是她上朝的时间了。
    我也该离去了,她忽然特别感慨道,“我不去送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能回来。”
    我笑着颌首,鼻子里已开始有一丝酸楚。她亦如是,紧紧拉着我,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如果我忘了,不,我不会忘。我是说,你要时常写信来问我,什么时候方便让你回来。一定记得问哪,我万一忙的一时忘记了,那可就全靠你了。”
    我再颌首,随着殿中的宫人们纷纷进来,我的笑容渐渐凝结,只是几乎贪婪的凝视她的脸,以期让她深深的烙印在我脑海里。
    侍女请她去梳洗的一刻,她脸上又恢复了帝王的神采,端坐于镜前等待她们为她梳好发髻。
    我默然的起身,望着一殿忙碌的人,她们刻意无视我的存在,给我最大限度地自由去直视她,凝望她。
    她的发髻梳好了,步摇一根根的插进头发里,镜中人恍惚又像一只凌风昂首的凤凰,高贵得令人仰视。
    我默默的对着镜中人躬身,抬首时再注视片刻,然后转身离去。
    推开殿门的一瞬,她忽然叫道,“元承。”
    我回首,看着她。
    “南京多雨,气候潮湿,你记得保护好,你的腿。”她平静的对我说着最后这一句叮咛。
    我欠身答是,“也请陛下,千万珍重圣躬。”我不再看她,转过头,殿外依然有朦朦的月色,我也该踏上那不知前路如何的旅途。
    我自午门外出发,离去时,我没有过多的回望这片皇城,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再回来,而是再多望一眼,也许我便舍不得走了。
    马车旁站着许久未见的白玉,她是陛下特意要我带着的,为的是有人照顾我。其实把她一个人留在京里,我也不会放心,就像很多年前说好的那样,我们两个人真的有一天,以这种方式相濡以沫了。
    “我累了,想睡一会,出了京城再叫醒我罢。”我对她微笑,然后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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