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城

    同福还睡着,两人坐在床边看着她。同福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这段时间心力交瘁，虽然身材因为怀孕更胖了，脸却急剧地瘦下去,下巴尖尖，巴掌大一点苍白地侧在病床枕头上，看得人心疼。小娟伸手去理了理她鬓边汗湿的乱发，帮她把被子掖好。
    黄芪小声问：“小娟,你知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
    说到这个小娟就气不打一处来：“还能是谁啊,不就是那个姓李的陈世美！同福就跟他一个人好过！”
    说起李铭志小娟满腔怨气，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从来没见过这么没良心的人,忘恩负义！他跟同福一个村的,长得人模狗样就会骗女人，成绩也好，同福初中就喜欢他了。他上大学，同福正好初中毕业出来打工，为了他特意跑到省城来。他跟家里闹矛盾，家里不给他钱，都是同福上班供着他。在饭店当服务员、超市收银、理发店做小工，这都算轻松的。我们还去工厂生产线上干过，那才叫苦，一天三班倒手脚都没个歇的时候！同福一个月挣8oo块，6oo块都给姓李的，自己只留2oo块，吃的住的那都是什么呀！这么过了三年，你说她身体能好吗？好不容易这浑蛋考上你们学校研究生了，他妈高兴也给他钱了，我说同福总该过点好日子了吧？谁知道王八蛋说他以后是名校高材生了，跟同福阶层差太多没有共同语言，就把她一脚踹了！姐姐，你们学校那么好，怎么会同意这种人进去呢？好学生不都应该德智体全面发展吗？你去告诉他们老师，让老师看清楚他是个什么货色，开除他！”
    黄芪没法纠正这个心思简单的女孩抛弃女友是不会被学校开除的。世事常无公平可言，同福为李铭志辛苦了三年，现在一个单身女孩挺着大肚子躺在医院里，住院费还要向别人借；而李铭志坐享别人的血汗，享完了拍拍屁股走人，以后就是体面的T大经管硕士，还有了家世显赫的新女友，抱紧这根大腿他又能至少少奋斗二十年。
    以前黄芪只觉得李铭志争强好胜小家子气，没想到他人品也这么低劣，踩着女人往上爬，想想都觉得恶心。
    小娟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说，黄芪一转眼发现同福已经醒了，连忙止住她的话头，问同福：“你醒啦？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同福还有点睁不开眼：“我好像听见有人说吃晚饭了，我睡了这么久？”
    医院的食堂送来了病人的晚餐，声音把同福吵醒了。黄芪说：“是该吃晚饭了，我去帮你拿饭。你睡得着就只管睡，多睡多休息恢复才快。”
    医院只给病人安排伙食，家属自理。小娟说：“我下楼去买点吃的，姐你要什么，我给你带。”
    黄芪让她随便带份盖饭，自己去电梯那儿的餐车把同福的晚饭领回来。病号餐简单清淡，一份炒青菜，一份土豆片，配一个清蒸肉丸。黄芪把病床摇高让同福半躺着喂她吃，同福看了一眼饭菜说：“我没胃口，不想吃。”
    “没胃口也得吃一点，你现在可是两个人。医生说你就是因为营养不良加疲劳过度才会晕倒出血的，以后不但要卧床静养，还得加强营养。”
    说到孩子同福眼里泛起泪光，但她强行忍耐住了，一口一口咽下黄芪喂的饭菜，全部吃完了。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姑娘。
    产科病房里有的是刚做完剖腹产，有的是住院保胎，哪一个不是全家的重点呵护对象，丈夫公婆父母围着转。反观同福只有两个同龄女孩陪着，家里人都不见一个，更显得心酸。
    黄芪喂她吃完饭，看她精神好些了，问她：“同福，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爸爸妈妈知道吗？”
    同福没说话，看样子是瞒着家里。
    黄芪说：“假如这个孩子……如果你要留下来，爸妈肯定是瞒不住的，不如早点告诉他们，好过你自己一个人撑得这么苦。爸妈的人生经历比我们丰富，真碰到大事儿，他们比我们有主意。”
    同福愁眉深锁，问她：“黄芪姐，你觉得我应该把孩子留下来还是……”
    黄芪说：“同福，孩子是你的，你得自己决定。”
    “你是大学生，我觉得你比我有主见……”
    “这跟读过多少书是不是大学生没关系。大学生……呵，有些败类的德行你也见识过了，学历能说明什么？”
    同福望着她，问：“黄芪姐，其实你早就见过李铭志、告诉他我的事了对吗？”
    事到如今黄芪也不想再让她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没错，第一次碰到你过了两三天我就见到他了，当面告诉他的。这都过去两个月了吧，他都没去找你。实话告诉你吧，李铭志不但不会再来找你，他还巴不得你从他生活中消失。他来这边没多久就交了新女朋友，也是他们学院的，家里有权有势的干部子女。同福，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看清楚了，别再指望他了，这种时候只有父母才有可能无条件地支持你保护你，你还是跟你爸妈说实话吧。”
    同福黯然地盯着天花板：“我没有爸爸，妈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我太让她失望了。”
    黄芪一怔。同福家里情况她不了解，只猜测她跑到外面来打工家里条件应该不是太好，没想到是单亲家庭。
    同福自顾自地说着：“我们村的人都姓李，其实我本来也姓李，后来才改的跟妈妈姓郑。小时候家里很穷，我是早产儿，生下来身体就不好，一直生病。别人劝我爸爸别浪费钱给我治病，撑得过去就撑，撑不过去还能再生个儿子。爸爸说既然生了我就得养活，我们家穷，生了儿子将来还要发愁没钱给她娶媳妇，把女儿养大就好。我虽然还小，但我听了他的话也好感动，我觉得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上了小学之后我的病渐渐好了，爸爸出去做生意，家里也开始变富裕，可是爸爸的想法也变了……他在外面养二奶生了个儿子，就跟妈妈离婚了。他说以前穷觉得儿子女儿都无所谓，只要有人养老送终；现在有钱了，就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业香火。我想不明白，那么穷的时候他都没放弃我，卖地卖房子给我看病，等有钱了他却不要我和妈妈了……”
    她的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滑落到枕上，黄芪看得心疼，拿出纸巾给她擦眼泪。同福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抹去：“小学时我们在课本上学：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我想，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度过了那么艰难的日子，应该算患难见真情了吧？可是真情却那么容易破裂……妈妈告诉我说，共患难易，同富贵难。那时候我还不懂，现在终于懂了……”
    她忍住了眼泪没有哭，但是比痛哭更让黄芪难过，也更让她愤慨。她咬牙正色说：“同福，你这里面的逻辑是不对的。共患难同富贵，那得是相互的。现在是你陪李铭志共患难，他翻身了不想跟你同富贵，归根结底是因为李铭志他就是个贱|人，跟患难富贵根本没关系。”
    同福愣住了。也许在她心里，始终还保留着对初恋情人的美好幻想，不愿意接受这么残酷的事实，毕竟那是她从初中开始就深埋心底、苦苦追寻的第一份爱情。
    同福说了一会儿话就累了，护士给她换过药后又沉沉睡去。黄芪越想越憋屈，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了李铭志那浑蛋。她让小娟看着同福，自己去楼梯间打电话。
    电话先打到叶硕开宿舍。自从她搬宿舍之后就跟叶硕开没交集了，叶硕开还有点惊讶：“你找李铭志？你们不是老乡吗你没他电话？”
    黄芪没好气地说：“要不是有要紧的事我才懒得找他。”
    叶硕开说：“你等一下，我找找看删了没。”翻了一会儿手机又说：“幸好还没删，我发你手机吧。”
    看来叶硕开也是个明白人，已经不跟李铭志来往了。
    黄芪收到李铭志的电话立刻打过去，李铭志见是她还说风凉话：“哟，黄女侠，怎么突然想起我这个老乡来了？”
    黄芪冷声说：“你女朋友在旁边吗？在就滚一边去接电话，别怪我没提醒你。”
    李铭志对这方面还是很敏感的，立刻跟身边的人说了声，找了偏僻的地方接听：“你又想干什么呀？阴魂不散！”
    黄芪说：“同福怀孕住院了，你立刻带着钱给我滚到人民医院5号楼三层产科病房来！别跟我说孩子不是你的！”
    李铭志在那头怪叫：“什么？！我早就给过她钱让她去打掉了！”
    黄芪气得冲电话里怒吼：“你要是半小时内不滚过来，看我怎么对你不客气！你自己掂量着办！”不等他回答啪地一声挂掉电话。